1921年春。
       青城山古常道觀來了一個訪客,五十上下,身材高大,滿臉花白捲曲的絡腮鬍子,黝黑的臉上刻滿歲月留下的皺紋,雙眉像鬍子一樣濃密,一雙深邃的大眼睛透出常人沒有的精氣神。他是古常道觀住持冥心道長的老朋友,重慶威遠鏢局的總鏢頭鄧威遠。只見他頭戴涼帽,身背長劍,正站在久別的古常道觀山門前高高的石階下,打量著山門上的金字牌匾和兩旁的楹聯:
       勝地冠兩川,放眼氓峨千派繞;
       大名尊五嶽,驚心風雨百靈朝。
       鄧威遠邊看邊點頭,不由得內心感歎道:是啊,自己走鏢幾十年,足跡遍及雲貴川的名山大川和窮鄉僻壤,正因為“氓峨千派繞”,所以自己經歷過的“驚心風雨”真是數也數不清!
       鄧威遠這次是走鏢經過青城山下,回程時打發別的鏢師先回鏢局,自己專程上山來看望老朋友古常道觀的住持冥心道長。進了山門,他一面沿著長長的石級山道信步前行,一面貪婪地大口呼吸這幽靜深山中的清新空氣,不久,就來到三清殿前。
       小道童進去通報,很快冥心道長就迎了出來。人還沒出殿門,就聽見他喜悅的話聲:
       “哈…,鄧總鏢頭,這麼多年音信全無,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鄧威遠抬頭一看,冥心道長鶴髮童顏依舊,一點也沒顯老。
       “怎麼,老朋友來了,不歡迎啊!誰像你那麼好福氣,可以不問世事,躲在這仙山上修行!我可是有幾十個兄弟跟著我討生活!”鄧威遠習慣在曠野上大聲說話,他中氣十足,話音震得院子裏的樹上都掉下幾片枯葉來。




       冥心道長將鄧威遠讓進殿內坐下。小道童上茶,一杯茶下肚後,鄧威遠打開了話匣子:
       “道長,你的樣子沒怎麼變,我可是老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鏢局這碗飯還能吃多久!”
       “此話怎講?”冥心道長問。
       “我走鏢幾十年,雖然賺下了一點名頭,現在周圍道上的朋友也還給我幾分薄面,可是我自覺盛年已過,膝下只有一女,沒人接班。你說,我這把年紀還能撐多久呢?”
       “難道你幾十個兄弟中,就沒有一個人可以接你的班?”冥心道長問。
        鄧威遠越說越激動:
       “你知道我在道上的名頭是怎麼掙來的嗎?都是我真刀真槍打出來的!雲貴川是大西南的門戶,行商多,響馬山賊就多。從四川到雲南、貴州一路都是高山深谷,綠林好漢多如牛毛。我跟很多名頭最響的山大王都是拜把兄弟,都是跟他們交手,把他們打服了,他們自己要跟我結拜的。
       “現在我手下這些兄弟,幫手護護鏢還可以,要自己打出名頭來斤兩還不夠!我的鏢旗還能用多久呢?我老了,我道上的結拜兄弟也老了,新的山大王可不會再給我面子!要繼續吃鏢局飯,遲早要樹立新鏢旗,你說對嗎?”
       “那你想怎麼辦呢?”冥心道長又問。
       “我想怎麼辦有什麼用!我想有兒子來接我的班,可是我沒有!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不能讓手下幾十個弟兄沒有飯吃,我這支鏢旗能打多久就打多久!哪天我支撐不住倒下了,我想,到那時弟兄們就是沒有飯吃也不會怪我。”




       冥心道長聽出鄧威遠話語中英雄遲暮的無奈。
       “你不是還有個女兒嗎?有女兒不就可以有半子嗎!”冥心道長話語中特意強調“半子”兩個字。 
       “這我不是沒想過,可是,上哪兒去找一個現成能接班的半子啊?這種好事睡夢我也不敢想!”鄧威遠似乎曾經考慮過,可是最後放棄了。
       “要是我能幫你找到呢?…你怎麼謝我?”冥心道長話中有話。
       鄧威遠轉過頭去,睜大兩眼,表情嚴肅地盯著冥心道長,似乎想從冥心道長的表情來判斷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好半天,他才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你真的幫成這個忙,你想我怎麼謝我就怎麼謝!”
       “好,痛快!不過,也用不急在這一時,我們先吃飯。我想,你走了那麼多山路,肚子也該餓了。”冥心道長故意將話題轉移。
       “道長,你就別賣關子了!你知道我是急性子,你還是先告訴我到哪里去找能接我班的半子,否則,我吃飯也不香!”鄧威遠按捺不住說。
       “先不吃飯也行,反正現在飯還沒做好。不過,半子的事也先放一放。我要你先幫我一個忙!我這裏有一個弟子,跟了我十幾年,功夫過得去,就是見識太少。鄧總鏢頭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今天到此也算和他有緣。我想煩勞鄧總鏢頭替我指點指點。”冥心道長不緊不慢地,還是沒有正面回應鄧威遠的話。
       鄧威遠有求於人,不好太過堅持,只好同意。但是,在冥心道長面前他自然不敢托大:




       “道長的弟子哪里輪得到我來指點!我看道長是有心讓我長長見識。”
 
       冥心道長所說的弟子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道士。中等個頭,五官還算清秀,臉稍瘦削,雙眼卻炯炯有神,言語不多,見到生人還有點靦腆。他依照師傅的吩咐,拱手向鄧威遠致意:
       “鄧師叔。”
       冥心道長指著小道士向鄧威遠介紹:
       “這是小徒羅遺山。他是我在山門外撿來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父母竟然那麼狠心,剛生下來幾天就把他遺棄在山上,所以我給他起名叫‘遺山’。至於姓嘛,自然跟我姓羅。”
       說完,吩咐羅遺山:
       “遺山,打一套天罡拳讓鄧總鏢頭看看。”
       羅遺山走到殿前的院子中間,雙腳並立,稍停,運氣調息;突然眼睛一亮,開始動作:起式、震腳、沖拳、穿掌、下勢、跳躍、亮相…;手法俐落,腰腿靈活,招招相連,虎虎生威;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滿場打了幾個來回後,動作漸慢,一招收勢,回到起始處;臉不紅,心不跳。
       鄧威遠是練武的大行家,看完不由得鼓掌叫好。一邊叫好,一邊把自己身後的長劍拔出,遞給羅遺山說:
       “給,再來一套青城劍法。”
       羅遺山也不推辭,接過長劍,走到院子中間;又是先雙腳並立,然後左手反手持劍在身後;起勢後一招仙人指路,劍交右手;接著丹鳳點頭、童子拜觀音、夜叉探海、白鶴飛升、倒踢金冠、彎弓射月…,一招接一招,速度越來越快;剛開始還可以分辨出一招一式,到後來只見一片劍光,羅遺山滿場高縱低竄,滿場劍光也隨之忽高忽低;呼呼的劍風卷起地上的落葉隨著羅遺山滿場飛舞…,再回至場中,突然一招舉火燒天,羅遺山單腳提膝站立,右手持劍指天,紋絲不動;待飛舞的落葉徐徐落地,再一個雲劍將劍收至胸前,劍交左手,收勢;只見他胸部微微起伏。
       羅遺山走到場邊,恭恭敬敬地雙手將劍送還鄧威遠:
       “鄧師叔,謝謝你的寶劍,請多多指教!”
       “鄧總鏢頭,請不吝賜教!”冥心道長微微一笑,加了一句。




       “天罡拳、青城劍,都是貴派的武功,只有你們才是行家,豈容外人置喙!”鄧威遠連連搖頭。“這樣吧,讓我跟高徒推推手,討教討教!”
       鄧威遠看完羅遺山的拳、劍,已知他的功夫不一般。但是,基本功再扎實,套路練得再好,還要能應用在實戰中才是真本事。鄧威遠心想羅遺山十幾年都是在觀中閉門造車,實戰經驗一定有限。他想親自試試羅遺山的實戰功夫,以他的身份又不便和小輩進行“點到即止”的平手戰,所以提出用推手試試。
       其實,推手是道家將太極拳的各種技擊技巧運用於實戰的對練方法。道家的太極拳是內家拳,講究的是後發制人。要想後發制人,就一定要對敵人的動作感覺靈敏、反應迅速,所謂的“不丟不頂”就是推手的最高境界。傳聞中使雀鳥無法蹬離手掌起飛,用的就是“不丟不頂”的太極內家功夫,是道家的專長。
       而鄧威遠練的是外家拳,推手並不是他的強項。出於走鏢的需要,鄧威遠無論是拳還是兵器,都練得剛猛有力、虎虎生風,令人望而生畏,以求先發制人,一出手就能震懾對手。可是,雖然是用自己的弱項對對方的強項,他還是相信憑自己豐富的實戰經驗,推手決不會輸給羅遺山。
       兩人來到院子中間,雙手互相搭在一起,羅遺山在等鄧威遠先動,鄧威遠也在等羅遺山先動。停了片刻,鄧威遠明白了羅遺山的心思,於是開始主動進攻。
       很快鄧威遠就發現羅遺山完全不進攻,只是跟隨自己而動。鄧威遠想贏他就必須在運動中“鎖住”他的重心,用瞬間爆發的“寸勁”將他推倒或者推開。可是,羅遺山就像一個滑溜溜的圓球,想要“鎖住”他的重心,就像用一雙鐡筷子夾泡在油裏的玻璃彈子那樣困難。
       每次鄧威遠試圖“鎖住”他的重心都被他靈活地滑開,鄧威遠的力量根本沒有辦法施加到他的身上。更有甚者,無論鄧威遠是快、是慢,向前或是向後,羅遺山的手臂始終不即不離地“粘”在他的手臂上。他試了幾次突然改變速度和方向,羅遺山的手臂最多只是離開了極短的一瞬間,馬上又“粘”上來,鄧威遠想擺脫也擺脫不了。

       半個多鐘頭過去了,兩人滿院子走了幾十圈,鄧威遠已經滿頭大汗,還是沒能試出羅遺山功夫的深淺,只好停手作罷。雖然沒能試出深淺,其實已經知道深淺!
       第二天,鄧威遠下山時,帶上了羅遺山。冥心道長雖然非常不舍,可是,一來是為了幫老朋友的忙,二來是為了羅遺山的前程,只好忍痛與愛徒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