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曆七八五年,二月廿
究竟甚麼是人?

雖然沒有「外在」,盒子仍保有人的其他四項要素:它具備正常人的邏輯與溝通能力,它會憂鬱和煩惱現在的身體,它一直認為自己還是人、我在今早為止也認為它是人,它甚至記得年輕時頓悟「疾」的場景與發動「疾」的效果。
但盒子從今早到現在一直無法使用字。
它仍記得關於「疾」的一切,卻遺落那份感覺。
沒有字的,就不是人。
盒子失去人的身份。

雖然盒子保有視覺與聽覺的接收,但受限於手藝技術,它無法移動,無法再感受手腳的乾濕冷熱、進食的酸甜苦辣與氣味。失去字的可能原因如下:




一、外在與內在是一體兩面,無法單獨具備。
二、金屬零件的細緻性不足以正確表達情緒。
三、因為失去多重感官,進而導致它不自覺懷疑自己身而為人的事實。
四、社會性的認知不以知曉為前提,而是冥冥中有定則。
不能上報給宗門知道。


-中曆七八六年,三月六
我思故我在。





這是盒子今早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儘管他的感官是假的,但他的思考依舊真實,而正因為他能思考,所以他必然存在。
三年來沒找到聊天的對象,現下卻突然出現在身邊,奇妙。

大哥下午來訪,交給我沒有「意識」的實驗體:一個月大的嬰兒。據說他的家鄉在戰火中被徹底剷平,除了家族姓黃之外一無所知,能有血脈倖存已是奇蹟。
粗估每月伙食費與布料的消耗約半銀兩,外加每天需花六小時照顧寢居,將會是沉重但心力所及的負擔。我預計在他情緒平穩時實驗,握住他的手寫字,並測他的脈搏有沒有因為直覺感應而小幅波動──方法不夠嚴謹,卻是文獻裡找到最可靠的辦法。
得在他能從鏡子裡認出自己前完成實驗,否則前功盡棄。
為了方便區分,盒子稱作一號實驗體,嬰兒是二號。


-中曆七八六年,十月初四




徹夜未眠。

先前多虧盒子的育嬰經驗,我成功調整作息、按部就班照顧二號。
蛇妖一來就全亂了套。
首先昨天她的臥室莫名著火,原來是她妄想趁煙霧瀰漫時鑽洞溜走。接著不知為何二號被她抓去當人質,我費盡心機才找到空隙把二號搶回。夜裡她又玩了一招金蟬脫殼,用蛻皮製造假的分身裝睡騙我,獠牙則再次對準我的咽喉。我自此了無睡意,乾脆整理人殼外身的筆記,結果天未亮時忽然大批蛇類湧進屋內,若非我趕緊點火驅蛇,想必盒子跟二號都逃不了。
我確定她能使用複數字。三號的實驗至此結束,但我不禁好奇:妖類為什麼能不只使用一字?牠們能使用哪些字?牠們使用上有限制嗎?雖然確定牠們非人的身分,但我還想進一步了解。

「蛇精越來越歹毒,你懲罰的力道也一次比一次狠,她痛到現在還昏迷不醒。」正午時,盒子提醒道,「再下去不是辦法。你帶我過去,我跟她聊聊。」
盒子沒讓我待在左右,只說用膳時過來換營養液即可。

不知盒子說些什麼,蛇妖醒後竟然沒再搗亂。

「想想你做過的事吧。」盒子手指她自己內臟的部分時告誡我,「連我,你都能接受了,何況是歷史比人類悠久的妖?實驗與周遭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珍惜當下,畢竟未來禍福難料,只求當下無愧,不至於在突然離別時後悔。
不要像我一樣。」






-中曆七八六年,十一月廿六
我心焦躁。

二號的父母亡於戰火,全村只有他一人倖存。實驗結束後,交給宗門的慈幼坊照顧,早是鐵板釘釘的事,雖然宗門對收留孤兒一事向來敷衍了事,坊裡保母均是以臨時差事的名義招聘。
我正午去慈幼坊,裏頭保母兩個睡覺一個喝酒,半醒的說名額早滿了,要入住就剩林子裡的那棟茅草屋。

草屋,坐落在村莊最外緣,打桶水得走上一小時的路。草屋的大門不知去向,牆壁傾倒成一面陡坡,屋頂破出米缸大的寬口,寬口的邊緣還札有一處鳥巢,堪稱林中廢墟。站在門口往屋內看,是滿地破碎木條和雜草、缺腳的木凳與闔不上的木櫃,破爛的家具堆疊起一片蕭瑟寂寥。屋頂破洞的下方地面被挖出一個小坑,裡頭還殘留燃燒過的薪材,坑旁邊有口生鏽的小鍋和小孩子巴掌大的小碗,更遠處則是那消失的門板,靜靜地躺在角落,看那位置想必曾當床用。

風起,木屑與灰塵在光影間騰飛,濃濃秋意從我背後吹入屋內,一股涼颼竄上背脊。
這就是二號以後的家?

-中曆七八六年,十一月廿七
計劃趕不上變化。





洗澡、換衣、餵食,但不用寫字。這是最後一次照表操課。雖然思緒混亂,我仍一絲不苟地完成每項動作。二號卻還沒習慣改變、咿咿呀呀四處爬著找毛筆。我靈機一動,拿筆懸空在他舉手勾不到的高度。二號哼叱一聲,似乎有些不滿,他竭力伸長自己肥短的手臂,一點一點離目標越來越近,另一隻手則一點一點脫離地面。
最後,當他抓住筆端的瞬間,他站直了。
一陣涼意隨風吹入,他一個噴嚏,把自己吹得東倒西歪。
二號體弱多病,又對濕冷的環境特別敏感,秋冬總是咳嗽不斷。

「未來禍福難料,只求當下無愧。」盒子說過的話迴盪耳際,我伸手拖住他幼小的身軀,讓他能在寒冷中站立。他笑了,小手抓住我的大手,身子止不住搖搖晃晃,一步步朝我走來。
那瞬間,我彷彿看見他千百個可能的未來,沒有一個足以讓我放手。
他的身體很輕,卻壓的我喘不過氣來。
…….
實驗耽誤就耽誤,我不能讓他在慈幼坊長大。
以出生地為姓,我取名他為黃一鳴,收作養子。

由於倉促決定,我忙著和盒子一起討論怎麼改變計劃。在一旁的蛇妖反倒出奇地收斂,靜靜等到討論結束後,問我為什麼要將孩子留下。
聽完我回答後,她若有所思。
「人類,把我背上的字抹掉。半年,我做你無聊的測試,你放我走。」




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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