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我們愛上一個人,那人就是我們的痛苦,無一例外。」──伊凡·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青春年華》

才藝表演迎來第一次綵排,同學們陸陸續續到齊禮堂,開腔背稿聲此起彼伏。

陳凱婷等人大咧咧地坐在前排,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交頭接耳,倘若忘記自己也是需要表演的一份子。

張靜宜目光瞅著舞台一角,眼底混著晦暗不明的情緒,想起當時偷聽鍾文傑野戰的事。

原來距離那天已經過了一段時間。



她低頭嘆了口氣,情緒今天有點陰晴不定。

旁邊的人聽到張靜宜的動靜,拍著她的肩膀:「張同學唔使擔心啦!佢哋一定唔會夠膽阻止我哋表演!」

她回頭,發現是陳凱婷的小跟班,內心升騰起小小的訝異。

雖然對方不清楚那嘆息的緣由,可突如其來的安慰讓她頗感安心。

實際上孔明沒說錯,學生會的確不敢把陳凱婷的表演淘汰掉,這樣一來只會使陳凱婷緊咬著他們不放。



即使陳凱婷那群人的表演注定和千奇百怪脫不了關係,沒有人想為自己惹來麻煩。

確實沒有擔心的必要。

張靜宜真誠一笑,說出小跟班的名字:「多謝你啊孔明。」

最近張靜宜的瀏海變長了,可她為表演和念書忙得不可開交,因此仍未找到時間出外理髮,唯有把瀏海梳到一旁,方便行事。

無心插柳柳成蔭,這一梳倒是展露了她的細眉亮眼,猶如一泓清水。



活像那些少年心目中的初戀白月光。

孔明看愣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小事。」

張靜宜對少年的羞赧不以為意,目光回到舞台上,方才的不安感消除了些。

第一組表演者是鍾文傑和劉泳淇。俊男美女往那一站,哪怕是甚麼都沒幹,已經能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鍾文傑坐在鋼琴旁開始演奏,而劉泳淇白皙的身影在暗紅色的幕前立著麥克風。

她一顰一笑間透著媚態,像民國時期上海歌廳的女歌手,從容不迫。

可在劉泳淇開口的一刻,張靜宜便嚇呆了。

劉泳淇說話平日輕輕柔柔的,可唱歌時卻過於嬌聲細氣。



要是婉轉地形容,像你在清晨起床時忽地陰風繞繞,背後生涼;直白點來說,便是魔音灌耳。

陳凱婷他們目光齊刷刷地閃著驚恐,嘴上掛起禮貌的微笑,雙手卻緩緩捂上耳朵。

張靜宜聽得心裡發毛,視線移向臉色愈發鐵青的鍾文傑身上。

他們私下肯定沒練過才會這麼混亂吧?

​內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有點暢快,同時感覺鍾文傑有點可憐兮兮的。

不是基於對他餘情未了,而是真的徹徹底底地覺得他── 很可憐。

他完美了十多年,這下終於遇上一個豬隊友。



張靜宜看著台上倆人無處可尋的默契,思緒伴那輕飄飄的歌聲飛去十萬八千里外。

假如有平行時空的話,現在站在台上的應該是自己吧?

也許那個時空內的鍾文傑是個單純專一的好男生。他們也許能一帆風順地走到底。

少女的幻想總是如此不切實際且變幻無常,可仍大多圍繞著那段無疾而終的暗戀。

她回過神來的時候,鍾文傑和劉泳淇已經走下台階,台上換了另外一隊人。

觀眾席仍沉浸於剛才的表演中久久不能自拔,竊竊私語間不時爆發出笑聲和裝腔作勢的唱腔。

「頂!」孔明一拍額頭,懊惱道:「我唔記得拎啲道具過嚟!」

「你係咪腦裝屎㗎?快啲返去攞啦!」邊上的人不滿地搓揉孔明的頭。



幸好他們表演順序比較後,距離上台還有些時間。

「我幫你去拎啦,順便洗個面。」張靜宜淺淺一笑,便從座位支起身子向門口走:「啱啱聽到有啲眼瞓。」

她頭也不回地跑向班房,清風加快步伐,一會兒便到達班房前。

然後她遇上了鍾文傑。

他正在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休目養神,睫毛沾上了陽光,浮塵縈繞著身子閃爍。

張靜宜窸窸窣窣的動作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睜開眼的時候怔了一瞬。

「靜宜。」



她身子微僵,腳步停了下來。

「你想點?」

「我想道歉。」

鍾文傑趕緊挽起張靜宜的手,用無辜的語氣乞求對方:「我哋唔好再冷戰啦。」

他很清楚自己的優點,更擅長把這種楚楚可憐的神情展現得淋漓盡致。少年的眼眸柔軟真摯,輕易卸下她的戒備心。

張靜宜不爭氣地動搖了。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和鍾文傑以往相處的時光浮上心頭,揭起傷疤。

鍾文傑眼波流轉,整個人沐浴在黃昏下更是柔和。

難道平行時空真的存在嗎?她現在是闖進了其中一個空間內嗎?

也許鍾文傑真的能改過自新。

少女沒有掙脫他的手掌,不可置信地抬眼打量鍾文傑。

落日餘暉橙橙紅紅的,像是燃起了希望之火。

「你唔好夾硬介入唔屬於你嘅圈子啦。」張靜宜果真如鍾文傑預料中心軟了,他嘴角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狡黠,語氣卻是一如既往地蠱惑人心:「你同我上台啦。」

然而他得意忘形了。

甚麼叫不屬於我的圈子?陳凱婷身邊的小跟班雖說成績強差人意,可比鍾文傑真誠得多。

他這是甚麼意思?他是想我代替劉泳淇的位置嗎?

此刻傷疤不僅在淌血,還被狠狠插多了一刀。

鍾文傑仍在輕聲細語地勸她和自己和好如初,惺惺作態地勸她回到自己身邊,以免墮入誤途。

她看了鍾文傑好一會兒,看面前這個曾讓她心動不已的少年,看他如何摧毀她最後一絲盼望。

在這瀕臨崩潰的情緒下,張靜宜突然累了。

她不想再糾纏下去了。

窗外夕陽和九月那天的景色重疊在一起,一切都似曾相識卻截然不同。

不同之處在於,她不再是當時那膽怯的人。

「明明係你一早就離我而去,點解仲要講到自己好似受害者咁?」張靜宜壓抑著情緒,倆紅眼點綴著過於沉著的表情。

甚麼狗屎垃圾平行時空都去死吧。

「啊?」鍾文傑沒反應過來,一臉不解地望著她。

「但我之後一直都有搵你㗎喎,係你唔理我在先㗎喎。」鍾文傑裝著無辜地問道,緩緩揣摩那冷冰冰的手。

​一股怒火吞噬了張靜宜的理智,使她奮力揮開鍾文傑的手。

然後她坦蕩蕩地直視對方,神色恢復了一貫的冷淡,眉宇間透著疏離。

「鍾文傑。」張靜宜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靜。

原來人悲傷到極致時,心情會像一潭死水般定格。

「嗯?」

「我發現你都真係幾唔要面㗎喎。」

也許是和陳凱婷相處的時間多了,張靜宜毫不猶豫地選擇別樣的方式來發洩情緒。

她對鍾文傑亦再也不會留有餘地。

​「你講咩…」鍾文傑還沒說完,就被猝不及防的動作打斷了。

張靜宜抬腿,一下子竭力踢在對方的褲襠上。

鍾文傑頓時眼冒金星,大腦一片空白。他伏下身一臉痛苦地捂著下體位置,無暇顧及面前的人。

張靜宜轉過身便踏出班房,不願在往後望。

心裡迴盪的酸楚被中止了,可淚水卻不斷打滾,彷彿下秒便會往外冒。

「喂咁耐嘅?」陳凱婷倚在禮堂門外,臉色焦急:「我哋差唔多上台啦!」

她奔向陳凱婷的懷抱中,鼻子一酸,眼底滿溢淚光。

「做咩事?」陳凱婷瞥見張靜宜神色悲傷,慌張地瞪圓雙眼:「係咪又係鍾文傑!」

「無事啦。」張靜宜揉揉眼睛:「我唔會再俾佢煩。」

「咁你唔好再喊啦,佢唔值得。」陳凱婷抱得更緊。

張靜宜帶著濃濃鼻音應了聲「好」,內心默默把以往對鍾文傑的感情埋葬。

記憶中形影不離的倆人被燒成灰燼。

一切痛苦已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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