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智是在張靜宜家附近的公園找到她的。

夜幕低垂,月色皎潔明亮,清輝柔柔灑到公園裡,少年小口小口地喘著氣,目光落在瑟縮於鞦韆上的人兒。

張靜宜還穿著一身校服,雙腿垂落半空一動不動。在盈盈光輝下整個人白得接近透明,像蒲公英般一吹即散,彷彿下一秒便會消失於虛空中。

她還沉浸在剛才的鬧劇中久久不能已,心裡像是冒出兩個小人吱吱喳喳地爭吵不休。

其中一個人揮舞著大旗,對她遲來的反叛期讚不絕口,終於對林玉嫻說出最真實的想法。



另外一個人則驚魂未定,拿著紙巾抽抽噎噎,始終是第一次出言頂撞林玉嫻,後果定必會前所未有地嚴重。

一切情緒都在電光火石間傾瀉而出,而待吵鬧煩囂褪去後,此刻只剩下緩緩流淌的迷茫和惆悵。

髮絲被晚風吹亂,讓人看不清表情,可光是由一抽一抽的肩頭便能看出她的憂愁,甚至不用說那隱隱約約的嗚咽。

他眼帶焦色,心臟好像隨著她的動作而猛然攥緊。

大概是感覺到別人的視線,張靜宜抬起頭,臉上還掛著兩行淚痕,一臉倉皇地望著陳曉智。



兩人的目光一下子在空中相撞,少女下一秒卻別開臉,窘迫地把頭埋下去。

起初主動找他的是自己,現在因狼狽而藏起來的也是自己。

陳曉智索性邁腿坐在張靜宜旁邊,一言不發,也不急著問個不停,靜靜地陪伴對方。

兩個影子在鞦韆上搖晃不定,略微生銹的金屬發出尖銳的叫聲,和涼風交織成一首晚冬早春的協奏曲。

過了一會兒,張靜宜哭累了,她偏過頭瞅陳曉智,憋得發紅的鼻尖上是泛著水光的雙眼。



她這時才注意到少年剛洗完澡,頭髮處於半乾的狀態在風中吹動。他穿著單薄的白T恤和深灰色毛衣,在月色清明下顯得愈發出塵。

他薄唇輕揚,遞了張紙巾過去。

「發生咩事?」陳曉智的語氣很淡,但傳到張靜宜耳中卻聽出幾分溫柔。

少女手忙腳亂地擦著臉,擤鼻涕時不慎用力過度,像喇叭般發出「噗」一聲長響。

「同阿媽嘈咗。」張靜宜說話時還帶著濃濃鼻音。

她不想把來龍去脈通通告訴陳曉智,畢竟這場架牽扯到他,也牽連到他們要一起念上去的約定。

少女低著頭盯那團默默躺在掌心的餛飩,不願讓陳曉智看到又腫又紅的雙眼,卻不知道這動作如落魄的小動物惹人憐愛。

「好委屈?」陳曉智下意識伸手撫上張靜宜的頭頂,不同於平日開玩笑的作弄,更像是溫柔地撫平她內心的皺摺。



她仰頭怔怔地凝望著他,徹底忘記要藏起窘態。

本來那股委屈隨著淚水消了些許,可經他一問,又像是重新甦醒般霎那席捲心頭。

「佢好似從來都冇當過我係佢個女咁。」張靜宜嘴角不自覺地垂下去,眉頭也耷成一個八字:「咁耐以嚟冇理解過我。」

這些年在森嚴家教中成長可算是苟且偷生,每天都活得如此壓抑且戰戰兢兢。

但是當她以為長大後總算得到半點空間時,林玉嫻又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把她封在原地。

她彷彿是在馬戲團搖頭晃腦討好觀眾的怪獸,表面是唯命是從創造出無數傲人成績的存在,但實際上早已傷痕纍纍。

正常人的反叛期向來發生在十二三歲,以青年人獨有的衝動和熱血對抗長輩。



而張靜宜等了足足十七年才有一絲反抗的勇氣。就憑這一個例子便足以得出她到底承受了多少壓力和規限。

陳曉智沉吟片刻,最終低低應了聲,極其平靜地望著她。

他不想隨便批評對方的家事,也不想胡亂安慰敷衍了事。

少年此刻的姿勢莫名滑稽,他勉強擠在狹小的座位上,伸直修長的雙腿,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影子。

公園某個長椅的角落是萌芽的嬌紅花苞,如悄然蔓延的愛意般在月光下發酵。

張靜宜噗嗤一下破涕為笑,所積聚的氣惱不知不覺被澆熄。

你說,我甚麼時候才能擺脫所有束縛,無懼地向你奔赴而來呢?

心裡驀地蹦出這條問題,卻沒有說出來的勇氣。



夜空星辰寥落,一切細碎的光點皆落在面前少年的眸底。

「我喊到頭好痛。」張靜宜忽然乾笑,抬起手捂額。

她並沒有說謊,適才確實是哭得一時間大腦缺氧,不顧一切地發洩情緒換來的是頭痛欲裂。

陳曉智挑眉:「但我冇帶止痛藥喺身喎。」

「我知道。」她也顧不上突突跳的血管,對上少年亮晶晶的雙眼。

他們此時此刻恍如進入一個專屬兩人的世界,遠離塵世繁雜。

而在那一刻她少女心作祟,滿腦子只有一種想法。



張靜宜垂下頭盯著腳尖,呼吸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錫一下可能就會唔痛。」她的聲音比蚊子還要細上那麼幾倍,可還是清晰地傳到對方耳中。

她不敢抬頭,卻敏銳地感覺到一道錯愕的視線投在自己身上。

萬籟俱寂,風兒不知道甚麼時候起停下腳步,懸掛在半空的月亮也不禁偷看悸動不已的少年少女。

良久,陳曉智深深吸了一口氣,遲疑道:「好啦。」

羞恥心終於上線,似乎是意識到自己過於大膽。她漲紅了臉,趕緊開口解釋推脫。

「你唔使勉強自…」

「唔準望。」清冷的聲線染上一絲靦腆。

她乖乖地合上眼。

接著一個溫溫軟軟的東西碰上額頭。

清新的沐浴露的氣息瞬間迎面襲來,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褪去。

時光彷彿被無限拉長,如同綿綿不斷的流水,細細向前流去。

血液一瞬湧到脖子上,張靜宜驀地睜開眼,餘光掃過少年倏然染紅的耳根。

明明現在才是一月底,可渾身上下都灼燙得躁動不安。

柔和的風湧了進來,呼拉拉地吹到他們發熱的臉上。兩人心照不宣地別開目光,一時無言。

蓄勢已久的心意爆炸後剩下一堆亂碼。

「其實我諗住嗰陣開下玩笑。」

少女的捉弄讓陳曉智一瞬失了神,他眼中閃過錯愕,嘴唇上下微張,含糊地吐出了幾隻字。

「你唔鍾意就算。」

似乎是害羞得有點頭暈轉向,向來都意氣風發的少年竟然說話有些結巴。他斂起目光,睫毛上棲息顫動的星辰,臉上寫滿兵荒馬亂。

陳曉智又忍不住蹭鼻子了。

張靜宜忽然有種調戲良家婦女的感覺。

「唔係,我緊係鍾意啦。」聲音在一月微微吹拂的夜風裡飄渺遠去。

少女湊近少年的側面,輕輕親了下去。

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捅穿了。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