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藍色的夜墜落在世界時,沒人看見我們手牽著手」──聶魯達,《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

張靜宜一下子僵住,眼中寫滿不可思議。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又突兀。

為甚麼陳曉智在這個時候選擇告白呢?

耳邊響起漸近漸遠的蟬喧,蓋過了兩人蹦得猛烈的心跳,陳曉智此刻無比認真地凝望面前的人,靜待她的答案。



事實上,他過去那數年都被困在陰影之中卻沒有勇氣走出來,生怕再次受到傷害。

而張靜宜的存在像是為照亮了他的日子。

可是他仍然很怯懦── 害怕失去對方,害怕自己無法給予對方所需要的東西。

他以無數理由合理化自己的被動,從來沒有真正回應過對方的感情。

後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自私了。



由得知張靜宜仍會關心和照顧蔣玲玲的那刻開始,陳曉智每天便活在愧疚和後悔中。

到底她為了自己浪費了多少歲月,受了多少委屈呢?

到底周遭的人為了支持自己追夢而隱瞞了多少秘密呢?

於是他不想再為自己的懦弱作藉口了。

他是如此想抱緊面前的人啊。



雲朵緩緩經過,藏起了月光,客廳裡愈發昏暗,隱起面前人的表情。

張靜宜仔細端詳陳曉智的臉,渾身上下的血液沸騰得幾乎充滿氣泡,滿腔情緒像氣泡迸裂時劃出鋒利的痛楚。

這三年的情意卡在喉嚨,卻無聲漫上眼眶,形成一片紅。

為甚麼你現在才願意說出來呢?

「點解啊?」張靜宜的聲線染上鼻音,有點不知所措:「你係因為知道我睇住你阿媽所以感動,所以勉強同我喺埋一齊?」

陳曉智一頓,以往慵懶散漫的模樣不見蹤影。

張靜宜看他沒反應,心一沉:「定係因為你唔忍心見我等咗咁耐,所以先想補償吓?」

他手一拉,把她攬進懷裡。



「其實你唔使逼自己鍾意我。」她聲音悶悶的,滾燙的淚水沾濕他的上衣:「我唔想再自取其辱,錯信假希望。」

她真的好委屈啊。

喜歡對方的日子就像不斷在自我否定和充滿曙光的兩極擺蕩,從來沒有答案地堅持下去。

而每一次在她即將放棄時,他偏偏又願意踏出一步,讓她重新充滿士氣。

請問這種試驗能有終結的一天嗎?

「唔係。」他目光閃爍,語氣輕淺:「我一直都好鍾意你。」

淚水此時此刻流得更厲害了。



「你想我點樣信你?」張靜宜抬頭,滿目水光。

她能把自己的心重新完全交給面前這個人嗎?

他們能重新來過嗎?

「你之前講過,如果同你行落去就唔會再受委屈。」陳曉智語氣堅定,抱得愈來愈緊:「我都唔會再俾你過得咁委屈。」

他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張靜宜。

月亮繞過雲朵散著清輝,融入天空,融入他的眸底。

她瞧著微光在他臉上沉澱出一片柔情,彷彿看見自己當初所嚮往的一切。

心頭隨即一顛。



她說:好。

和陳曉智當時的答案一模一樣。

她想,幸好自己沒有猜錯,他果然正在那光明的未來等她。

他們都沒有說話,在藍夜中緊緊抱著對方,兩顆怦然跳動的心終於貼在一起,坦率地表達愛意。

確立關係後日子如常,大一生活也在這些插曲平息後正式畫上句號。

張靜宜自從開始實習生工作後,與陳曉智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基本上都定在他那單位中。

兩人好像還沒有經歷過熱戀期便展開了老夫老妻的平淡生活。



她對這種相處方式並沒有怨言,畢竟平淡有平淡的好,起碼不用像以往每天都有些鬧劇嚇得人一驚一乍。

更何況,陳曉智在外國修行一年後練得一手好廚藝,她也樂得享受對方親手烹煮的佳餚。

說真的,這個世界上最幸福和幸運的事便是你喜歡的人同時也喜歡著你。

因此她早已心滿意足。

只是,陳曉智這個人在掌握分寸上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固執得可怕。

有些時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就會自自然然地變得微妙起來,那接下來乾柴烈火也是意料中的事。

他們總會親著親著便跑到床邊,就差倒下去的那衝動了。

但陳曉智偏偏每一次情到濃時都能把持住,自制得差點讓張靜宜以為他那方面有某些難言之隱。

當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他時,對方又說自己早就有相關的經驗。

於是她把問題歸咎到自己身上了。

張靜宜垂頭打量胸前的脂肪,暗自思索自己是否不夠吸引力。

明明該長的肉都有長,只是尺寸問題而已……難道他喜歡特別大的?

張靜宜想起以前陸運會時,女生跑步比賽期間男同學們意味深長的笑容。

早知道那時候觀察陳曉智的反應了。

於是她選擇詢求意見,而對象當然是經驗老到的劉泳淇和李琴。

依著對她們的了解,張靜宜相信兩人一定會給出一些有建設性的意見。

畢竟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

她不敢直接指出問題,只能旁敲側擊:「如果俾另外一半食住上點算?」

電話中下一秒炸出兩人的笑聲。

李琴肩頭不斷聳動:「就咁睇我以為係你食住陳曉智上喎。」

張靜宜徹底無言。

「唔係啦。」劉泳淇的聲線還一顛一顛的,似乎仍未平息下來:「你要嚟個下馬威!」

「冇錯!你要俾佢知道你先係話事嗰個!」

大概是同輩之間的鼓舞特別強勁,張靜宜聽畢心裡便有個小人舉著大旗大喊:我要為自己平反啊!

於是某一天下班後,張靜宜特地約了陳曉智出來吃飯。

傍晚的霞光像一瓶翻倒了的橘子汽水,在高樓大廈的玻璃上反光閃爍,紅光充斥於人頭湧湧的街頭上。

她走下樓梯後遇上了靠在欄杆上的少年。

他穿著寬鬆的白色T恤偏過頭看來往車輛,鬆懈的模樣在西裝筆挺的上班族中格格不入。

乍看之下還挺像那些畫報中的模特兒。

陳曉智餘光中掃到熟悉的面孔,轉過頭,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張靜宜小步迎了上去,掀起一抹淺笑:「唔好意思啊要你等。」

「我都係啱啱到。」他語氣平淡,脖子後方卻藏不下那一陣細汗。

他慣性拿過張靜宜的工作包,另一隻手垂下來,靜靜等待她牽上去。

可她今天決定實行自強計劃。

第一步:偏不如你意。

張靜宜忽然抬起手,強行按下惡作劇的狡黠,衝他明媚一笑。

「Hand Hand。」

後來她才恍然大悟,那根本是作死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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