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實際上並不能治癒傷痛。
它只是緩和了痛苦,模糊了記憶。」

凌晨四點。

濃郁夜色席捲一切,星辰寥落,一片深邃中藏着無數顆破碎的心。

陳凱婷最近經常從夢中驚醒,帶着一身冷汗不斷喘氣。

和朱碩謙分手的事至今已有三年,她一開始以為自己能慢慢揮別過去。



然而隨著經歷了數段感情後,她逐漸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被困在過去的回憶中,哪怕是最輕微的身體接觸都能引起她巨大的反應。

某個前任曾經紅着眼,對她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能把過往的傷害,帶給下一個人。

她無言以對。

她何嘗不想擺脫那些陰影呢?

女生臉上盡顯疲態,目光像失焦般投向床尾堆疊在一起的棉被。



被子形成一座小山丘豎立她面前,腳尖被壓得一動不動,恍惚中一種喘不過氣的錯覺。

她像認命般放棄掙扎,身子往下躺,視野只剩下空白一片的天花板。

月光從窗外斜斜地投射進來,在陳凱婷頭上映出拉長了的窗框影子,她懶懶地翻了個身。

合上眼。

回憶如黑夜般佔據一切。



生活糟糕得咄咄逼人── 陳國強這半年以來進醫院的次數比以往頻繁了許多,留院檢查的時間亦延長了不少。

於是陳凱婷便要負上父親掉下來的擔子,替補他缺席的課堂,此刻她大概處於同時間兼顧學業以及道場裡種種大小事的繁忙狀態。

更不用說蔣玲玲的狀況了,自從陳國強成了醫院常客後,也不知道是習慣還是賭氣,她總會在晚飯時預留一個位置給常年不回來吃飯的丈夫。

然後在睡覺前默默把陳國強那碗飯倒掉。

陳凱婷經常一臉無奈地盯着陳國強那專屬位置,還有那雙筷子,暗自猶豫到底要否和蔣玲玲道出真相。

陳國強回家的機會愈來愈渺茫了。

當然,她最後還是不敢說出口,生怕蔣玲玲這一受刺激病情惡化便會釀成無法收拾的局面。



那晚,陳凱婷重新睡著前的最後一刻還在思考明天的行程。

早上需要回大學那邊考試,中午到醫院探望陳國強,然後晚上有長達四小時的跆拳道課。

她偶爾感覺自己更和一部機械人並無二別,每天重複完成千篇一律的任務,七情六慾都被迫抑壓在心底裡發酵,然後在晚上演變成一個又一個讓她夜不能寢的噩夢。

她不斷在某種困局中徘徊,答案似乎離她很近,可卻永遠隔了一層紗。

摸不透,看不穿,走不出來。

翌日,陳凱婷像個沒事人般拿著倆膠袋走進陳國強的單人病房裡。

她先是打量了一遍明亮寬敞的房間,還有一旁的電視,然後把焦點放在中間的病床上。

不愧是私家醫院,不愧是金錢的力量。



至少她不用忍受某些陌生大叔盯得人渾身發毛的眼神,還有那股像是放了數天沒洗的髒衣服味。

「嚟啦?」陳國強微微支起身子。

他聲音再也沒有像以往那樣低沉莊嚴,現在更像卡了一口濃痰,聽得人耳膜不適。

「例行公事。」陳凱婷舉起膠袋晃了晃,臉上寫滿不情願。

病房寂靜,窗簾透出天外的光亮晴朗。

他嘆了口氣,感嘆自家女兒還是一如既往地口硬心軟:「道場嗰邊點?仲係你睇住?」

她聽出了他的潛台詞,皺眉,隨便拉了一張椅子坐到對面。



當陳凱婷坐在那裏,靜靜看著陳國強時,總讓她有種照魔鏡的微妙感覺。

她歪歪頭,默認了他的問題。

陳國強好像從來沒承認過自己在跆拳道方面特別有天份,更加沒有支持過自己。

他好像滿腦子都只想着要由兒子去繼承道場,至於女兒……她感覺陳國強只想把她嫁出去就作罷。

「點解你咁唔鍾意我去玩跆拳道呢?」陳凱婷終於捨得解開她這些年來耿耿於懷的疑團。

她趁對方還在思考時順便開始幫他削蘋果。

一圈又一圈的蘋果皮堪堪掛著,她垂下頭不緊不慢地削,有股等不到答案便不會離開的堅持。

「窮養兒,富養女嘛……」



「你有做過咩?」

她一頓,刀刃卡在拇指上,滲出的血比蘋果皮更紅。

陳國強撇開頭,躲過她銳利的目光。

「想。」他有氣無力地回答:「不過做唔到。」

她沒有接話。

蘋果很快便被切成一片片稜角分明的弧形,像陳國強那日漸陷下去的雙頰,以往還算得上健康的氣息消失了蹤影,只剩下倆顴骨掛著垮下來的肌肉。

陳國強閒散地靠在床頭板上,掃視了陳凱婷一眼。

他有一瞬間的失神,似乎又看到了小學時天真爛漫的女兒,那時她經常會向自己撒嬌,還有似模似樣般模仿着他大展拳腳。

後來她的笑容收斂了不少,看自己的眼神也失去了當初的敬愛。

曾經的他神采飛揚,無憂無慮,身邊願意湊過來的女人多不勝數。

現在他病得奄奄一息時,卻只剩下女兒願意來找自己。

他不時會想,要是當初沒有在女兒失落時落井下石,也許他們還會有一絲和好的餘地。

也許她不會像現今那般痛苦,似乎無法與過去的自己達成和解。

他輕咳了聲:「人老咗之後,就發現其實冇咩係放唔低。」

走到最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最放不下的是家人。

陳凱婷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你想表達啲咩?」

氣氛再度凝結。

半晌,他動了動。

「可唔可以原諒我呢個唔稱職嘅老豆?」

聞言,她微仰起頭,心裡有種說不出口的難受。

「你好似上一秒先怨緊陳曉智冇如你願繼承家業。」她答非所問。

「講吓啫。」

房間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

這是他們兩父女將近三年以來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聊天。

「聽講曉智拍咗拖,叫佢遲啲帶過嚟俾我睇吓。」

陳凱婷揚眉:「點解?」

即使是她也不一定能叫得動那如膠似漆的情侶呢。

「我想臨走之前試吓做好父親嘅責任。」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死而無憾。」

「所以你而家算係點?想自己良心好過啲?」她聲線開始帶上鼻音。

陳國強聳聳肩,眼神示意她自己意會意會。

她沉默了下,對上那長得如出一轍,卻因年邁而變得混濁的瞳眸。

指尖發力捏著另一邊掌心,竭力抑制即將滿溢的情緒。

「我走啦。」陳凱婷瞟了一眼時鐘,直起身子往門口走。

女生的身影此刻顯得無比孤獨。

「凱婷。」

她回頭。

「三年啦,放低啦。」他重重咳了下:「唔好學我過咗幾廿年先嚟後悔自己錯過咗最重要嘅嘢。」

「考慮吓。」

她臨開門前偏頭看了一眼。

接著自嘲一笑。

淚水不爭氣地滑下來。

比起原諒陳國強,她好像需要先原諒那懦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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