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家了,詠彤點開電話的電筒踏上瀰漫着異臭的樓梯,樓梯間雖也不至於沒有照明,但微弱的小燈泡還是給不了她任何安全感。

「錯撚晒啊!一啲⋯⋯你搞撚錯晒啊!!」走到四樓連接五樓樓梯口,父親的叫罵聲模糊傳來,詠彤雙目無神地鼻子吐氣,還是無力地緩步走上去。

「啲蛋咁閪淡味,畀人食㗎!?畀狗食啦!」聲音越來越大了,詠彤低着頭沒開門,先到了走廊另一端去看看鄰居情況。

五樓住着共三戶人家,隔壁兩家人,一家只住着一個開夜班的士的中年男人,另一家也就住着聽障老婆婆和一個菲傭,而詠彤家對下的四樓單位也沒人居住,上天的安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少那男人的無賴沒有造成太多人的困擾——詠彤這樣想着,便已經快走到走廊最盡的婆婆家門前。





「你會唔會熱?」老婆婆輕柔的聲音傳出。

「唔會~」詠彤認得那是婆婆家菲傭姐姐的聲音,很年輕的嗓音。

詠彤從鐵閘杆間望見菲傭姐姐的身影,只見她邊做手語邊說話與婆婆溝通:「你、係咪、覺得、熱?」

「唔係⋯⋯我見你成頭大汗啫~」這邊空氣渾濁,就算是秋季也不好過。

「我、冇事~你、熱、記得、同我講~」菲傭姐姐分開每個詞語和手語,細心的背影讓詠彤覺得會手語的人都很值得敬佩。





「你個女至閪鍾意夜返嚟㗎嘛!」那男人的罵聲即使隔著木門,卻仍然在走廊末端能清晰聽見。

待菲傭姐姐轉身,詠彤才在鐵閘前輕輕揮手。

「Hey~」對方快步走來:「妹妹咩事?」

「唔好意思呀⋯」詠彤指着那側,聲音柔柔地道歉:「我屋企人又嘈緊,我會儘量叫佢哋細聲啲,希望唔會好影響到你哋⋯⋯」

「冇事~」這不是詠彤第一次替那男人向鄰居道歉,菲傭姐姐也習慣了:「多謝你 being considerate~」





「唔好意思唔好意思⋯⋯」詠彤臨別前仍在道歉。

「It’s ok, keep your smile girl!」對方開了鐵閘,給詠彤溫暖地笑着揮揮手。

詠彤被對方的體諒和鼓勵感到意外和感動,抿嘴笑着揮手回應的同時又夾雜一層更複雜的傷感——明明世上很多善良的人,但自己的父親卻是一個反面教材,還有,這棟樓不少住客。

光是詠彤眼見就已經有三四戶人家對這菲傭姐姐很是歧視,有時在樓梯口對其報以冷眼、有時會高呼些歧視字詞、在菲傭背後閒言閒語詠彤也聽過不少。

圍繞着詠彤的生活圈子中存在太多醜惡的人,這讓她格外珍惜身邊所有善良的人。

「幾點呀!晚晚我返嚟你都未返!」剛回家,父親就衝著詠彤大聲喝罵。

詠彤關上木門,脫下皮鞋放到一旁後低頭想到廁所卻發現已鎖門。

「把口啞㗎?問你點解咁夜返呀!」滿腔的怒火瀰漫在狹窄的四面牆中。





「溫書呀⋯⋯」詠彤無奈地回答。

「你乜撚嘢態度你呀!」那男人一下起身大發雷霆。

「你可唔可以唔好咁大聲音啫⋯⋯」

「溫書?溫書要搞到自己咁香!?」詠彤面前的男人如野獸般緊抓着她的手臂⋯⋯!

「喂!唔好搞我呀!」「喂喂喂!!」同一時間,母親從廁所走出來解圍。

「你個女去學人拍拖仲要呃我話去溫書呀!!」那男人豎起了眉毛,臉如被灼傷般漲紅。

「我真係溫書呀!」詠彤與對方之間隔着母親,更大膽說話了。





「個女真係溫書呀⋯⋯我咪同你講咗囉⋯⋯」消瘦的葉母按着丈夫。

「人溫你溫,咁巴閉唔見你考第一!」對方的無理取鬧令詠彤再也吞不下氣,但當她打算反罵一句時卻被母親緊握手臂⋯⋯

「唉唔好嘈啦⋯⋯」葉母側身讓詠彤進廁所,詠彤心中快要爆發的怒火被強行抑壓,只能在飄散着排泄物異味的廁所裡對着臭空氣無聲地罵一句:「你考第一嘅話就唔使做扎鐵啦!」

然而,詠彤沒反駁回去,對方卻還是繼續痛罵家裡的所有一切。

「已經要我養你,煮個飯都咁柒難食,乜撚嘢都錯晒!」

他說得沒錯,這個家的確是靠他撐起。

葉母在詠彤五歲的時候就患上了腕管綜合症,後來在弟弟出生時腰出了點問題導致日後不能久站久坐,到四、五年前還患上貧血而經常疲憊和不能集中。

如果以經濟衡量一個父親稱職與否的話,他的確是一個合格以上的父親。





就算並沒到豐衣足食,也至少能撐起姊弟讀書和全家日常開支;而且很重要的一點是,他對弟弟很好,不像對詠彤般十句中九句辱罵怪責,弟弟想買的東西會儘量滿足、會關心弟弟的日常生活⋯⋯

詠彤委屈葉母當然知道,但她能做到的極限就只有為女兒多說幾句好話、叮囑弟弟要愛惜詠彤⋯⋯葉母並沒有測試對方底線的本錢,她幾乎是一個沒有工作能力的人,沒有他,整個家都會立刻崩塌。

小學三年級的弟弟阿達或多或少知道父親對姐姐詠彤不好,但他會為了詠彤而向父親說謊——以前詠彤還沒打工的時候若真想買一本小說,阿達會說是他想買,父親就會給錢。一直以來,詠彤都沒有因為那男人的偏心而對弟弟憎恨。

其實那男人不至於那麼壞,不喝酒的時候是一個悶人,在家無論吃飯休息都不會多說幾句話,只是在喝酒後判若兩人,會說瘋話、會對家中的女人破口大罵⋯⋯

但也總不能用酒醉作藉口,詠彤如此想時,廁所外的叫罵聲只是越發瘋狂。

每一句攻擊,都快要讓躲在廁所裡的詠彤因吞掉怒火而窒息⋯⋯

但每每她快要爆發之際,母親的話總是縈繞在耳邊:「唔好理你老豆⋯⋯佢飲酒醉亂講嘢㗎咋,佢唔飲酒嘅時候係個好人⋯⋯」





但酒醉也有三分醒,詠彤很是相信那男人所說的話都是內心說話——儘管他平日沈默寡言。

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被那男人罵得一文不值,也數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離家出走。

「冇我?你哋兩母女乜春都唔係呀!」淋浴的流水聲擋不住廁所外頭的嘶吼。

那是她聽過對方罵最重的話。

流水有多急,她心裡的眼淚就落下得有多快⋯⋯

就在她快要崩潰之際,洗手間傳來了兩下輕輕的敲門聲。

「詠彤,」是媽媽疲憊的嗓音:「如果沖完就唔好太耐出嚟喎⋯老豆要用廁所。」

「得啦。」詠彤哽咽,把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擦去後呼出心裡的痛楚。

回到和弟弟一起睡的房間,弟弟在下格床專心玩着電話,她沒有多作打擾,靜靜地帶着耳機和電話爬回上格床。

「家姐你冇事呀嘛?」弟弟阿達問,詠彤看不見下格床對方的表情。

「冇事呀。」詠彤輕聲又關心了一下阿達:「你玩緊咩game?」

「傳說對決囉,五個人打鬥嗰啲。」阿達解釋。

「哦~」詠彤似懂非懂地說。

她有聽過這款遊戲,因為身邊有很多朋友不論男女都有叫她玩,可她沒有玩電話遊戲的興趣,閒時也就只會攝影、讀小說、看看電影劇集和聽音樂。

突然很想看一套可以好好哭個夠的電影呢——這念頭驀然浮現在詠彤腦海中。

她很想哭,積壓在心裡的悲傷即將爆發,但是她不想讓弟弟擔心,唯有找個理由讓自己哭。

「有冇電影睇完必喊?」她在 Instagram 上傳了這樣的一則限時動態。

其實這樣的問題花幾分鐘就可以在網上得到無數個答案,但詠彤還是想在 IG 發問,因為這樣可以順着對方的意見聊聊天——她很想要人陪伴,但不好意思主動找人。

就算弟弟會關係她,她也無法令所有負能量透過對方而排解,她需要更多心靈上的慰藉。

現代人似乎真的離不開社交平台的世界,不過兩分鐘已經得到了好幾個回答——《幻愛》、《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再見螢火蟲》、《我想吃掉你的胰臟》等等⋯⋯有些她看過、有些還沒。

「Annabelle!」一則答案忽然彈出,是樂兒。

詠彤微微一笑,回覆了樂兒一句:「頂你😂唔係恐怖到喊呀😑」

「你又冇講清楚!😆」樂兒回覆。

驀然,電話上方再彈出一則通知。

詠彤往上一瞥,是金仔的答案⋯⋯

「喂我等等再同你傾!等等!」詠彤對樂兒說,隨即快手轉到 IG 問題的頁面,光是這一個普通舉動,籠罩在心裡的陰霾就已經找到破口⋯⋯

「有冇睇過淪落人?」金仔不只給出答案,還是一條問題。

彼此都給大家拋下了問題,自然就需要答案。

二人接下來的對話,似乎注定要發生。

彼此都給大家拋下了問題,二人接下來的對話,似乎注定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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