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追蹤」

金仔和詠彤,第二次成爲朋友關係。

更遠離彼此的感覺,越來越近⋯⋯

會議後,男教師洗手間裏徘徊着水流拍臉的聲音,寂涼的水花濺在金仔憤熱的臉上,冷冰冰所帶來的反差,如一把無聲的嘲諷般揮之不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金仔覺得鏡子裏的自己⋯⋯有點陌生。





不像過去熱血沸騰的自己、不似對愛有無限憧憬的自己,猶如一個垂死掙扎、連靈魂也快要丟失的空殼⋯⋯

最後,他選擇逃避這樣的自己,離開寂寞的男廁,走廊中央佇立着的,卻竟是詠彤和癲婆——她真的找詠彤來訓話有關上課回眸聊天一事了⋯⋯

已經要六點,全校學生能逗留的地方就只有飯堂、老師也走得七七八八了。

「你知唔知自己係女班長?」癲婆語氣嚴肅:「你做唔好,全班都會跟住做唔好。」

詠彤無言點頭,從喉嚨間嗯答一聲。





癲婆對詠彤的表現當然不滿,因爲她覺得那讓自己在其他老師面前有感羞恥——她賦予自己使命,就是要讓每個她教過的學生在無時無刻都要表現「好學生」的一面。尤其這次被老師針對的詠彤是女班長,癲婆自然就更加失望。

而儘管詠彤心裡委屈,她也沒甚麼要反駁的,因爲任何理由在癲婆耳邊都是「藉口」——而這些「藉口」一旦說出,只會衍生無窮無盡的訓話。

愁雲下一陣涼風拂過教員室走廊,金仔的步伐越來越近二人。

凝望着詠彤那孤寂的背影,金仔的步伐漸漸變慢,連呼吸也變得不自然了——可恨,他並沒有任何原因留在這地,只能無奈轉向離開這裏,走進毫無生氣的教員室去隔離彼此——直到一次意料之外的呼喚。

「李老師!」





他回眸,五步距離外的詠彤也同樣回眸一顧,她瞥瞥他、他瞥瞥她,不過一秒,她回頭,他避開眼神往前走。

但也就是那一秒,金仔看到詠彤憂傷的眼神了⋯⋯

「李老師,詠彤喺你上堂嘅時候冇問題㗎嗎?」癲婆明明今早已經聽過一次金仔的答案,現在卻還是想在金仔和詠彤面前確認多一次。

金仔搖頭,開始閱讀對方的表情——緊蹙的劍眉、凌厲的雙眸⋯⋯似乎今天就是想要嚇怕詠彤。

「咁葉詠彤你啫係喺我同李老師堂面前就扮下乖唔講嘢,其他老師面前就會表露原形呀?係咪咁?」癲婆板着臉,問。

乍聽此言,一股怒氣從金仔胸腔擴散,只是他忍着情緒,不形於色。

聽到對方如此重的語氣,加上有金仔在身邊,本來堅持點頭啞忍的詠彤終究忍不住解釋:「我都係後面有同學問我嘢先會轉身答佢⋯⋯」

「咁你係咪有傾!?人哋主動就等於你冇傾喇咩?你唔可以唔理人㗎咩?」癲婆連珠炮般質問詠彤後,更是轉頭問金仔:「李老師你話係咪?」





這條問題問得太急,正常來說,附和對方是最好的選擇——誰也不想看見兩個老師在一個學生面前爲着她而辯論。

但是,金仔沒辦法啞忍這悶火,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爲詠彤辯護:「我覺得都要睇情況嘅⋯⋯始終佢都唔係主動搵人傾,有時候人哋問佢嘢,同學可能都在所難免要答返對方。」

很明顯,癲婆並沒料到金仔會反駁她的論點,意料之外的反差讓她愣了一下。

而金仔也在這時再補充一句:「好似我今朝咁講,要睇下係邊個開始呢個主動行爲。」

「李老師⋯你未做過訓導⋯你唔會明。」癲婆就是一臉「我才是真理」的高自尊模樣:「我對葉詠彤有好高期望,所以先會畀佢做女班長,我希望佢可以做一個榜樣。而作爲榜樣,佢自然要有不同於其他人嘅自律,係咪?」

「唔。」金仔靜望着對方絲毫不讓步的表情,本來想辯護的倔強還是漸漸退後——若然繼續爲詠彤說話,他怕對方會懷疑自己的動機。

再者,他不覺得能在這場辯論中成爲贏家——在權力面前,似乎就只有勉強平手和少輸一點的結局。只是他一開始不服氣,才會忍不住說了兩句。





而詠彤也很清楚癲婆的性格,金仔會選擇爲她說兩句,已經是出乎意料的溫暖——至少,她並不孤單。

「我會改㗎喇⋯⋯」詠彤實在不想這樣的辯論持續下去,若然繼續,對她和金仔都不好:「放心。」

「我真係希望你做榜樣,知道嗎?」癲婆瞥了一眼金仔,示意對方可以離去。

如是者,金仔沉默地轉身後退,推開教員室的木門而進。

木門內是一張放着雜物的長桌,他就這樣站在長桌旁,靜聽着外面的訓話聲,直到訓話完結後只剩下輕輕的腳步聲,金仔才轉身再次往教員室的出口走去⋯⋯

甫一掀開木門,他往訓導室的方向望去,癲婆已經回去——而詠彤,就在他的面前彷徨地東望西顧,她那冷冷的表情,宛如毫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一樣⋯⋯

在學校,二人逃不了要避嫌的命運。

但金仔無法苦忍寂寞,還是決定冒險同行這段走廊。





「你返屋企喇?」金仔快問,走在前方往樓梯而去,二人保持距離,並排而行。

要離開這一層,就要先往前走,再往右拐才有下去的樓梯,依二人的正常步速,一分鐘也不用就會走完。

「係呀⋯⋯」詠彤點頭後淡淡地說,雙手握着拳頭,不自然地放在兩邊裙袋旁。

健兒——金仔此刻最想知道的,還是關於這個人的一切⋯⋯

詠彤也感覺到金仔對那件事的在乎,但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詠彤不喜歡健兒,已經在閒聊間透露過不想交男朋友;她儘量拒絕對方的好意,不過是一顆喉糖,她都不想多欠對方;

健兒本來就是詠彤的好朋友,對她的好,也只是好朋友的好,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拒絕,因爲她可以開口拒絕的就只有曖昧,而不是好朋友的友好舉動⋯⋯





而更讓詠彤無奈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金仔說明此刻心裏複雜的情緒⋯⋯

學校是監牢,校服如囚衣——感情被困於籠牢裡,一旦嘗試抒發,就是走在逃獄的路上,若然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此刻走在走廊上的二人是情侶嗎?不算;是師生嗎?也難說。

「喉嚨有好啲未?」金仔問,二人還是保持著一個身位的距離。

「冇咳啦。」詠彤答,已到轉角,剩下最後一條直廊。

寒涼的一陣風無情掠過,把不過二十步的走廊每步吹得更寂寞。

相愛的二人並行在寒風路上,沿途爲何卻沒有陪伴的溫熱?

「好返都要記得多啲休息啦。」

「唔。」詠彤從喉嚨裏應了一聲。

「嗯。」金仔輕答而行,望向冷清的球場和附近無人的走廊,千言萬語這時卻還是難以再吐出一字半句。

「你都要。」詠彤說,已經快要走到走廊的樓梯間。

「好。」「咁⋯我返屋企喇。」二人的聲音越來越小,似是兩個患上絕症的伴侶彼此作出最後的關懷⋯⋯

「小心」

「嗯。」

「Byebye」

「Byebye」

金仔沒辦法繼續走下去,因爲樓梯外等着二人的,可能是老師、工友、同學⋯⋯

就這樣,彼此最後還是沒說些甚麼;

但結果,大家又像是已經說了很多。

有時候,內心感受令人意會到的,是語言之輕——有些事情根本還沒說出口、還沒明確地過問,但感受卻已經澎湃地湧現⋯⋯

當然,一旦彼此還沒明說,感受自然就並非百分百可靠。

但同時亦沒人可以肯定,二人願意開口,話就一定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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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藍的夜幕,一道勾月孤獨地斜掛。

金仔已批改了十多份作業,此刻書桌上擱着的是詠彤的作業,而那端正的文字下,是其深刻的筆痕。

他已凝望着詠彤的文字良久,終究在此刻徐徐而輕柔地撫摸着每隻文字的觸感——金仔一直不想這樣做,因爲字跡越是立體,寂夜下的心情就更顯落寞⋯⋯

他當然可以找對方,但感受卻告訴他,這夜不該主動去找對方⋯⋯

若然詠彤不主動找她,他就讓這段關係緩衝一下。

主動,會成騷擾——內心莫名其妙地出現了這一句話,是在昨夜和今天與詠彤的相處下漸漸得出的感覺⋯⋯

已經十點多,任何社交平台,還是不見任何一秒詠彤在線的痕跡。

「三小時前在線」IG 的聯絡人資訊中擱着這一行灰字。

不安的心在顫抖,他開始按耐不住好奇的內心,在粉絲列中找了健兒的 IG 帳號並按進去⋯⋯

甫點進去,9帖文如九宮格般呈現在金仔眼前——四張籃球學界的照片、還有五張有詠彤和三五好友在內的合照⋯⋯

第一張:「單車 Day」

這是今年 6 月的照片。

十個男男女女中,他站在了詠彤的身旁,舉起如勝利者般的「V」字手勢,二人笑容,極爲燦爛。

留言區沒詠彤留言,但還是有好友之間的「下年繼續」

詠彤的朋友圈子,是金仔永遠無法以伴侶身份融入的地方。

第二張:「九十六歲生日快樂」

去年十月的照片,日子是 10 月 28 日,詠彤的生日。

照片裏眾人圍着一張擱着蛋糕的小圓桌,詠彤坐在照片的中央,而健兒就雙手撐膝地俯身站在詠彤身後⋯⋯

底下,是詠彤的回覆:「聽講你 1 月生日 老過我」
「我先就快 17 你已經 96 ..」
「😑」
「😎」


金仔越是查看下去,悶熱的呼吸就越是急促而不平衡⋯⋯

可對方剩下的幾張團體照,也同樣是其他好友的生日照片,如 Natalie、樂兒還有其他某些男性好友,對方以帖文祝賀生日不至於是只專屬於詠彤的浪漫行爲,只是,卻還是讓金仔心房如被火燒般灼熱⋯⋯

他開始無法承受這樣的煎熬,最近一切的不順,都如逆時針般再次讓他體會一次過去的沮喪⋯⋯

沒有安全感的愛,他終究再次陷入其中⋯⋯

「四小時前在線」「五小時前在⋯⋯」「六小時⋯⋯」「七⋯⋯」

這夜,他嘗試不找她,如是者,她真的就不找他了。

她不需要我?她後悔選擇我⋯⋯?

儘管有些話沒說出口,但某些事情是真的漸漸發生了。

不需要明言,有時候,選擇相信內心感受也是一種出口。

可往往人們的倔強,最終還是會導向不停測試感情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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