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條極難解決的問題,傳到了詠彤手中來——震動的電話中,顯示着弟弟阿達的來電⋯⋯

「我出去傾一傾先。」詠彤說畢便拉開帳篷。

「邊個?」Natalie 問。

詠彤還沒回應就離開了,惟看到來電顯示的樂兒說:「佢細佬。」

「喂?」離開帳篷,詠彤邊說邊往海旁的方向而去。





「家姐⋯⋯」阿達的聲音微弱得很,詠彤只聽見電話裏傳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還有連簡單的一句都組織不了的零散詞彙:「嗚⋯我⋯爹哋⋯⋯嗚嗚⋯」

「咩事⋯!?」詠彤在欄杆邊停下腳步,海風吹得她有點瑟瑟發抖,卻還是不比此刻聽到弟弟哭聲來得心寒:「慢慢講⋯唔使急⋯⋯」

「爹哋啱啱⋯嗚⋯衣架⋯⋯」阿達的聲音越來越輕,宛如一個臨終的人用盡餘力吐出的一句話⋯⋯

而他亦不需要把所有話說清,那男人發怒施暴的畫面已瞬現在詠彤腦中。

「我好⋯我好驚⋯⋯」





「我知⋯⋯」焦慮不安的詠彤只可接連急問:「你依家見點?媽咪呢⋯?」

「我冇咩事⋯⋯」阿達的聲音依然虛弱:「媽咪佢洗緊傷口⋯⋯」

第二打擊⋯⋯

詠彤從來沒想過,有天那男人的語言暴力會加劇至行爲上⋯⋯

「咁阿爸呢⋯⋯?」她很不情願地稱對方爲父,因為每一次稱或想對方是自己的父親,她總感覺到一種永遠無法解決的疏離感。





電話裏頭沒有傳來那男人的怒罵聲或傢俬被推倒的聲音,是因爲⋯⋯?

「佢出咗門⋯」弟弟的話一出,詠彤心裏頓然又有了一種落差感⋯⋯

有那麼一刻,她心裏閃過那男人被捕的畫面⋯⋯

世上有人會希望自己的父親被捕嗎?——她哀嘆,心裡七顛八倒⋯⋯

但如果真是如此,或許是一個解脫⋯⋯

就算詠彤不肯定自己能不能短時間內撐起這個家庭,但至少解脫後,不用每天都過着快要窒息的日子——然而,現實卻告訴她:噩夢仍在繼續,甚至⋯最黑暗的日子還沒到來⋯⋯

「家姐呀⋯⋯?」電話裡傳來母親關切的聲音,詠彤乍聽後踏前兩步,卻才想到此刻自己在西貢,眼前的是藍黑夜空和海浪,不是母親走來或弟弟需要自己擁抱的家景。

「詠彤呀?」電話接過,不過一句,詠彤就能想象到母親此刻臉色所夾雜的卑微和倔強⋯⋯





無力感如沉甸甸得巨石般把詠彤的心房壓至幾乎沒有任何呼吸的空間,最讓詠彤無奈的是此時此刻她在此地,但弟弟和母親卻仍困於那無盡的籠牢中⋯⋯

「嗯⋯?」

「我哋冇~事~!」儘管二人都看不見彼此的臉龐,但詠彤還是能聽出母親此刻仍在強顏歡笑:「你唔使擔心!」

「⋯⋯」母親苦笑下的謊言,掩蓋了詠彤心裡想說的話。

「你傷咗邊到?」詠彤問,手握緊冷冰冰的欄杆——她已在海邊吹了近一分鐘,身子漸漸習慣了秋涼,心中的淒涼卻從內而外散發出來⋯⋯

而這樣的淒涼感,不是一個發抖、不是往掌心中吹一口暖氣就能溶化的事。

「冇啦,手臂擦損少少⋯好少事啫⋯⋯阿媽以前洗碗咪又係會傷到隻手~」母親輕聲地說:「阿達都冇事啦,你唔使擔心。」





詠彤一直覺得母親樂觀得過份的話,只會讓這一切顯得更為可悲,可是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去觸碰這個對方不願深談的話題,最後也都只會淪落至零零落落的話語和沉默不語的結局。

沒有辦法——母親一直覺得除了忍受,她們別無他法。

見詠彤沒有回應,母親又淺笑問:「去露營開唔開心呀?」

「嗯⋯⋯」詠彤不懂回答——露營開心,但她想到母親和弟弟的痛苦,一整天的開心都隨即隨海風消散。

母親和弟弟的傷痛,讓詠彤頓時明白一件事——原來難得的快樂可以如此卑微⋯⋯

「有冇食好啲嘢㗎?」「可以影吓相畀我同細佬睇吓㗎嘛~」

這是詠彤第一次去露營,而阿達和母親都沒有去過。

在母親心中,去露營或許是跟出國旅行差不多的感覺——儘管她沒有旅行的經歷,但她覺得大概是那樣。





「得啦⋯⋯會影少少相啦⋯⋯」詠彤說,聲音又沉下去了:「你食完藥早啲休息啦⋯叫細佬都係。」

以往,詠彤對感受的能力沒有那麼強烈——但在此刻,她驀然覺得自己多了一分責任——某程度上,她正背負著疲弱的母親去看這個世界。

我的閱歷,或許就是媽媽在窗外世界的雙眸了。

「知喇⋯⋯你都早啲瞓啦,聽日返嚟打電話畀媽咪呀。」母親說,聲音仍然溫柔得不似有任何一絲受傷過。

「嗯⋯⋯」「Bye bye~」「Bye bye⋯⋯」

一如以往的草草作結,所有問題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冷冷的海風從欄杆處迎面吹來,那一刻的清醒,提醒了詠彤那漆黑的輪迴仍未解脫⋯⋯

「搞咩呀?」回到帳篷,姊妹們也是問着詠彤能預想到的問題——不過這次不同的是,帳篷裏還多了兩個中四女生。





「冇呀,同屋企人傾兩句啫⋯」詠彤母親或許並不知道,她的過度忍耐和樂觀,讓詠彤面對痛苦時都更傾向沉默。

找不到解決之道,說不清自己的痛苦,那倒不如甚麼都不要說。

「一齊刷牙嚕!」時間已過了十二近一,因為今天疲憊的行程的關係,儘管有些同學想通宵閒聊等日出,不足的體力還是說服了他們教鬧鐘睡一覺。

幾個女生一起離開帳篷準備刷牙去,沿路上,迎面走來的是剛梳洗後的金仔,他身穿白短袖和灰黑色的籃球球褲,挺拔的身姿比日間更明顯。

「Woo~好型呀金仔~」拿著牙刷的女生們掩着嘴地走過,樂滋滋地笑鬧著:「去邊呀你?」

「準備唞㗎喇。」金仔說後,瞥了一眼詠彤,視線又移走——剛才那一瞬間,詠彤也凝望著他。

「夜少少⋯係咪影星⋯⋯?」
「係,但可能要再等多陣先。」


二人的眼神再沒有任何交流,心卻連在一起,想着同一件事。

「早唞~」「早唞~」

牙刷好,帳篷的拉鍊拉好,鬧鐘也教好,黯淡的帳篷裡傳着你你一言我一語的夜話。

不過,隨着時間流逝,倦意讓人的話越說越少,直到一片寧靜——只是,思念卻讓詠彤越來越清醒。

金仔還在等我嗎?——她的心忐忑地亂跳不停——但外面會不會有其他同學或老師⋯⋯?

然而,假設的煩絲並沒法抵擋她想逃離帳篷的心——鬱悶的心房,最終驅使她輕輕拉開了帳篷⋯⋯

「去洗手間先⋯⋯」儘管大家似乎都已睡著,但她還是保守起見地喃喃說下這句話。

拉開拉鍊,左腳踏出,受傷的右腳也慢慢踏出去,涼風直撲詠彤得微微發抖,但背包離她太遠,她根本沒辦法去拿到帶來的外套。現在凝聚在詠彤腦海的想法就是快點把拉鍊拉回去,內心的盼望是沒人發現。

如果傳說夜空中的星星越閃耀她就越幸運,那傳說並非謊言。

她的確逃離了那籠牢,可以往象徵自由和希望的海旁而去。

但真的要去嗎⋯⋯?——詠彤停下腳步,悲傷的過去教會她的是要盡可能遠離金仔——但我怎麼就老是想靠近他⋯⋯?

此刻,她大可以傳訊說自己累了不想觀星,回到帳篷隔絕彼此,金仔會體諒和理解的⋯⋯

涼風陣陣撲來,像是一個倒數的計時器,把詠彤思考的空間不斷收窄——前進,後退,彼此於詠彤心中角力、爭持不下。

如果被老師或同學突然發現,這會成為一發不可收拾的悲劇。

醒醒⋯葉詠彤⋯⋯!


無限的理由讓她可以不斷勸服自己。

可是,原來再多的理由都擋不住心的去向——猶豫之時,詠彤左腳已踏出第一步——往海旁。

感覺,黑夜下,似乎感覺最靠得住。

詠彤是一隻孤獨的螢火蟲,而此刻她仍然發光地飛著,就只為找到另一隻在寂夜下同樣發着光飛著的螢火蟲。

未知的未來,是人所恐懼的。

但同樣地⋯⋯

未知的未來,也可以是人最期盼到達的。

一步、兩步⋯⋯

她越走越快,右腳雖疼痛也不著緊,她想走快幾步,因為海旁欄杆下亮著的小黃燈像在提示她——希望就在前方。

「詠彤⋯」突如其來的聲音把詠彤嚇得微微縮肩彈起,驚愣的她卻又瞬間被一股溫柔和安全感保護着⋯⋯

⋯⋯是金仔。

眼見剛才詠彤被嚇到,他輕輕地把手臂橫靠在詠彤的後背,待她平衡好了,手又退下去。

溫熱的情感旋即隨鬆弛和深愛的情緒湧上來,當雙眼也泛出濃厚的情感時,她才真的知道自己做對了選擇。

她想靠著對方,真的很想。

相愛的人,深情對望就是彼此的語言。

可惜,禁忌還是逼得她微微往左右顧了一眼,但儘管如此,金仔並不覺得心疼或無奈,因為他明白二人相愛所要負上的代價。

「影星?」金仔心中的懼怕,也不比對方少。

懼怕彼此明明清晰的界線又模糊了,懼怕再次靠近對方就是另一重傷害的開始⋯⋯

紅線逐漸逼過來,每一分愛,都加劇着不斷蔓延的恐懼⋯⋯

但他的愛、對方的深情,又讓他驀然有了衝動想去克服這份恐懼⋯⋯

「好呀⋯⋯」她⋯也是。

就這樣,藍黑的夜幕下,一對戀人坐在海旁邊仰望著繁星閃爍。

用相機袋擋住了地上的小黃燈,把光害降至最低。

這裡黯淡得猶似一場漫長夜夢,黑夜下有點朦朧的彼此,宛如夢中才可相遇的愛人一樣。

「你冇帶外套?」金仔把外套披在詠彤身上,詠彤靦腆一笑,帶點傻傻的天真道:「擺咗喺背囊,冇拎到⋯⋯」

金仔輕輕一笑,二人眼神也跟着笑了。

「哇⋯⋯」詠彤穿好外套後輕輕抬頭,眼前等待着她的,是晶瑩柔和的美景——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滿天星斗,一種很不實在、彷彿自己此刻就置身於星空之中的感覺⋯⋯

她凝望着星空,而金仔,就默默地看着她那如美夢般夢幻的明眸。

「喀嚓⋯⋯」驀然,相機傳來任務完成的聲音,金仔把相機袋微微移開,小黃燈重見天日,二人在淡黃的浪漫下按着相機的按鈕回看剛才的成果。

「你影咗幾耐?」詠彤問,眼神閃亮著。

「十分鐘。」金仔說,只見其手持的相機顯示屏幕中,幽藍的夜空上飄散著亂舞的星雨,那療癒的感覺⋯隨著海浪微微拍打石梯的浪花聲來到極致。

「點可以影到咁嘅效果?」詠彤像發現新世界般仰慕地翹望着金仔,眼神是掩蓋不住的光芒。

金仔輕輕一笑,把身子再微微傾向對方後進行了一點教學。

後來,腳架架好,曝光時間變成十五分鐘,這次是詠彤的嘗試。按下快門後,她如一個剛完成功課的小孩般甜笑地快快地靠回椅背。

然而也是這一瞬間,詠彤才發現⋯⋯原來幸福並沒有完全佔據她的心房。

在她的笑容裡,仍然夾雜着對家裡情況的擔憂和愧疚。

她終究知道,原來自己的快樂也是有代價的⋯⋯

如果我在家裡的話,或許可以阻止一切的發生?

至少我在的時候,那男人從沒失控至此。


「有事嘅話⋯⋯」金仔見詠彤不妥後微微靠過來地輕柔地說:「可以同我講喎⋯⋯」

其實詠彤已經習慣了不對其他人訴苦,但在金仔那雙深邃而溫暖的眸子面前,她竟忽然就開口了——金仔每一次的出現,似乎都提醒了她對方有多重要。

把家裡的情況簡單解釋,就算對方甚麼也幫不了自己也沒關係——因為她就只需要一個她放心的人去傾聽,那樣就好——她以為是如此。

「大概係咁啦⋯⋯我其實冇事⋯⋯」相機喀嚓地響起——成果來了,披露內心的氛圍被打斷了⋯⋯

詠彤抿了抿嘴,以為自己說完該甚麼都放鬆了,但當金仔忽然地握緊自己的手腕時,她才意識到原來還沒有⋯⋯

他凝望着她,她低著頭,腦海裡有千言萬語想說⋯⋯

「我喺到。」金仔凝望着她,潛台詞是:「我知道你仲未講完,但放心,我會陪你,我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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