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切如開學的那天,但時光已繼續無情地往下流。

早在十分鐘前,詠彤已經把儲物櫃的所有物件都收進書包裡。此刻,她揹著極沉重的書包與心情踏出校園,停下腳步後,她回望了一下學校的大門,當視線漸漸模糊、心像被麻繩緊勒著之時,她才明白到有一種痛苦叫永別。

詠彤入讀這所學校四年多了。

四年多,很多人還沒到達這個年紀已經離開人世。





對於詠彤而言呢?再多讀個一年半,她也會像很多中學生一樣到文憑試戰場赴考。如果成績符合預期,她就會在兩年後開始讀著心儀的教師文憑;如果成績未如理想,她也會堅持以其他途徑再入大學。

但此刻,她已經看不見那麼遠的未來了——就連一分鐘後的自己會走到哪裡去,她都不清楚⋯⋯

烈陽不見了,但路上的輪廓依然清晰,昏黃的街燈取代了陽光,途人的雙眸⋯⋯隨時暗藏著網絡的冷眼。

詠彤加快步速,全程都拿起電話擋於右耳旁,儘可能地不跟路上的任何人對到眼——儘管如此,她所身穿的校服卻依然引來了路上某些途人的注目、凝視。

儘管沒有人竊竊私語地討論起來,也沒有人真的認出詠彤的身份來,但就算是一個冷冷的目光掃來,詠彤都脆弱得難以接受⋯⋯





紅燈當前,詠彤停下了腳步,停在了紅綠燈下、途人的最旁邊。低著頭,不動聲色。

紅轉成綠,詠彤終於抬頭,但就在此時此刻,她遙望到對面馬路一個女人從看著電話的低頭姿勢到仰頭凝望著她⋯⋯

那不像是隨意的目光,但也有可能是無意的一望⋯⋯不論如何,詠彤的心臟無法承受任何世界的一切——迴避,不與對方對望,往人羣中擠去——明明擠在人羣中是最安全的行為,她卻覺得自己是異類。

「你令我好失望⋯⋯」癲婆的話語徘徊於旺角人來人往的大街中,她充滿威嚴的模樣、討論區的帖文、照片⋯⋯全都紛紛出現於周圍的廣告牌、大螢幕上,如永遠揮之不去的癌症一樣快速蔓延⋯⋯

「我需要釐清一點⋯⋯」癲婆蹙眉伸出食指:「係咪因為佢威脅你,所以先會有呢段關係嘅發展?」





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眼中的真愛,在旁人眼中是不受威脅不可能發展的扭曲關係。

世界,在一動之間就可以扭轉——只要點頭,詠彤就能讓自己變成受害者,不論是學校抑或外界,他們都會可憐詠彤的遭遇;若然否認,那眼前所有可預見的一切災難,她都要一一承受——詠彤會受到世界的唾棄、抨擊,愛她的人會因此而蒙羞,她本來夢想有天能達到的光明未來,最終也只會淪為南柯一夢⋯⋯

在某些明哲保身的聰明人眼中,這不是一個困難的選擇題——點頭、脫身,至少能保護到自己。

承認與否認,這是一個軀殼與靈魂自由的抉擇。

「分數上、肉體上⋯⋯有冇任何方面威脅你,令到你咁樣⋯?」癲婆任職訓導主任如此之久,也從來沒有處理過任何一次學校有關師生戀的案例——尤其,這一次的對象是自己班上的老師和同學。

詠彤是她信任的女班長,若非金仔以老師的職權威脅,她不敢想像二人會罔顧師與學生之間的倫理道德,自然而然地在一起。

「冇⋯⋯」然而一句否認,比一切猜測來得實在。

冷冰冰的制度,錯算了人心的溫度。





從暗角窺探的冷眼,輕視著獨特的真愛。

但那又如何?世界會變嗎?

回家的巴士走了,下一班要等八分鐘。

時間太久太難度過去,詠彤開始想到金仔、母親和弟弟,然而左眼痛得不可落淚,右眼,卻已朦朧一片地掉下淚水。街燈照出她的影子來,她低著頭,快步往巴士站旁的公廁走去,躲進滿是髒亂頭髮與血巾的廁格——她寧願待在這裡,都不想面對外面世界。

「啊——!」終究,詠彤抓著自己凌亂的劉海,竭力地把整個靈魂都吶喊出來。

一秒,兩秒,三秒。

世界回應的,就只有身體的疼痛和左耳的殘響。





還有,沖水聲和廁格門拍門的聲音。

如挑著一條快要斷掉的神經,雙眸越是受情緒影響,左眼越是瀕臨撕裂的絕境,似乎在告訴自己——再落淚,左眼就要徹底被摧毀——肉體與靈魂的痛楚互相衝擊,彷彿⋯⋯連傷心的機會都正在被剝奪。

終於,混沌之間,有人拍了一下門,似是緊張地快問一句:「咩事呀?需唔需要幫手?」

詠彤與外面的人,不過隔著一米不到、一扇廁格門的距離。

可惜,安全感並不會因為身體距離拉近而增加。

「冇事⋯⋯」
「哦⋯好。」

跟前天遭遇家暴一樣——不是沒有人嘗試伸出援手,但就是沒人能真正拯救自己。





我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

大概自己真的是異類,所以就算身邊有一眾朋友想關心自己,彼此之間像有緊密的連結,卻又存在著一種永遠無法跨越的隔膜。

究竟是自己跟世界隔離,抑或是自己被世界拋棄?

踏出廁格,世界彷如暗置了無數針孔鏡頭於詠彤的周圍,鏡子、車窗、餐廳玻璃門⋯⋯路上任何一個會反射自己外貌的,她都下意識地避開。

這是詠彤人生坐得最煎熬的一程車,因為怕面對、怕情緒失控,就算詠彤知道討論區帖子的存在,她也從來沒有主動去看過。車窗外黑沉沉的天空被已到處感染的光害滅絕了星光,她看著窗外,卻不知自己在看著甚麼。

人生如蒲公英,詠彤不是沒有嘗試過去對抗無情的風,只是她輸了——從來從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會隨風飄往何方。

人生,不是幾句「時間會沖淡一切」、「希望在明天」就能化解的命題,詠彤沒有人生的答案,也沒有給自己灌輸盲目的心靈雞湯去補充正能量,此刻的她根本無力去想自己還可以怎樣——風浪太大,人的力量太渺小。

無聲無色之中,詠彤感受幸福的能力已經被剝奪。





等待著她的每分每秒,都只會是痛苦與更痛苦。

走過幾層樓梯,沿路似乎仍沒人多留意自己,但到底要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家人,光是思考這一道難題,她就已經有赴死的慾望。

左眼越來越痛了,是不是應該聽醫生話,明天就要複診?

問題甫出,除了左半邊頭外,詠彤身體上任何一部分都在抗拒——對於社會的抗拒、對於自己的唾棄⋯⋯

如果街上、醫院有人能認出我呢?

像我這樣對世界毫無作為的人,根本不值得任何一個人打救我吧⋯⋯

就算把左眼醫好了、耳膜也痊癒了,那又怎麼樣呢?


心如死水的詠彤停在了暗淡和帶點腐臭的樓梯中,頓時有種強烈的感覺認為自己就是這裡的一部分——一個被冷落的空間,與一個被世界遺棄的人。

「葉詠彤⋯⋯」顫抖的聲音,變質的靈魂:「點解你係一個咁冇用嘅人⋯⋯」

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在人間,她想硬著頭皮去面對眼前最大的傷痛,就算身體本能想逃避,她還是堅持掏出電話來查看討論區的留言⋯⋯

「【有圖】中學男老師食女學生 夜晚帶埋返屋企(2)」

發軟的拇指在螢幕前退卻,但赴死的決心讓她沒有再逃避,幾百則留言,頓時一條又一條的呈現在眼前。

「癡撚線 中五咁撚大波
已經幻想到李sir一手改文一手揸住對波瘋狂咁奶
btw 有冇條女ig?」

「李Sir會唔會喺課室暗角偷偷中出女學生」
「一定有啦 咁撚正 點忍」

「純文字討論?等咗半日都冇條女啲相」


正面面對傷害沒有太多副作用,會造成痛楚的,就是傷害的本身。

但漸漸讀著,卻又漸漸不只如此——

一段段的留言像從地下生出的魔手般抓著詠彤,一件、一件地把她的衣服全都無情扯開——忽然之間,詠彤覺得暗角中藏著冷眼窺探,把她全身上下都要看透⋯⋯

跟那天,在茶餐廳被性騷擾一樣⋯⋯

那人的嘴臉、不懂收斂而往下摸的手⋯⋯即使已經過了那麼久,那噁心的感覺詠彤依然記得⋯⋯

「女學生好大機會被逼喎⋯⋯咪搞個女仔啦。」

「Hi 李sir,咁快嚟護住自己條女呀?想知打呢段留言嘅時候條女係咪著住校服畀你插緊?」
「死毒撚 以為幫個女仔講嘢佢就會幫你含撚報答你咩 ff少陣啦柒頭」
「條女係我鄰居 老母係支那人嚟 支那畜抵死啦」
「原來係支那人,李蛇真識食。」


留言鋪天蓋地般攻擊著金仔與詠彤,天真的詠彤以為自己可以面對這樣的傷害,但原來她真的做不到。抖顫的身體像被灼燒般起了過敏反應,她把電話收起,壓抑的情緒卻無處安放——吶喊怕被家人與鄰居聽到、卻又無法擠出任何一個騙得了人的笑容。

直到痛苦麻木了一半,她才敢呼出一口氣去面對已經變色的世界。

痛是會習慣的。

詠彤想要處理的,就只是如何接受自己所僅餘擁有的一切,都一點一滴地被剝奪。

「我買咗盒叉燒返嚟,食一嚿先去沖涼啦。」母親一拐一拐地走來,家裏昨日仍凌亂的一切已經整理好了,她的傷勢似乎也嚴重了,但臉上仍然掛著一點輕笑。

經歷了過去兩天仍然可以泛起笑容⋯⋯

你不也在演一個沒事的人嗎?


「做咩?唔想食呀~?」母親不知道她的一抹柔笑,有著讓詠彤回溯這十七年二人痛苦的超能力。

詠彤一直以為,堅強是自己的超能力。

但當鼻子一酸、心一痛之時,她終究毫無預料地低頭嚎哭——她以為自己可以堅持到深夜獨自發泄,以為自己放任傷害發酵、麻木,就有足夠的能力去面對家人的暖心問候——但到了這一刻,她才終究意識到,原來自己真的脆弱得隨時都會潸然淚下。

「做咩呀乖女⋯⋯」母親把詠彤抱入懷——其實,她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

悲愴是一種感染病,詠彤已經失去了倔強,而母親,也同時回歸脆弱。

「我唔知點同你講⋯⋯」詠彤忍受著左眼的劇痛地淚如雨下,心裏委屈的話始終難以啓齒。

二人緊緊相擁,淚水沾濕了彼此的肩膀,掙扎的啜泣聲把房內的弟弟阿達都不禁前來安慰二人。

在他的世界裏,他當然知道也目睹家裏很不快樂,但這樣的憂愁來得深也散得快——他還是要上課,禮拜一要測驗,成績優異會得到學校的獎狀;下個月有陸運會,如果可以,他想要一對新的運動鞋。

「唔好喊啦⋯⋯」學校教他做人要充滿正能量,眼見母親與姐姐痛哭,他還是會以為——只要不落淚,就是不悲傷。

阿達與詠彤的世界是不同的,就算姊弟倆經歷著類似的創傷,但依然,詠彤處於的絕境,就只有她一個人正孤獨面對——當金仔不在身邊。

「傻女⋯有咩都可以同阿媽講㗎嘛⋯⋯」母親輕撫著詠彤軟弱的烏黑長髮,對自己無力的悔恨螺旋式地鑽入心臟,流下的腥紅痛血,化作了雙眸落下的悲淚。

「我同老師⋯⋯我同老師起埋⋯⋯」腦海中的聲音始終無法說服靈魂開口。

解釋不了,已不是簡單的兩三句就能言明一切。

嚎啕大哭並沒有給予詠彤袒露內心的勇氣——除了金仔,世界彷彿已無人能跟自己溝通。

詠彤並非喪失了語言能力,而是她漸漸發現,原來就算她再愛母親與弟弟,世界上還是有些事、有很多事,連面對最親的家人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想痛罵一頓全世界,但世界的嘲笑聲與冷眼是無情的浪潮,它把一切都覆蓋了。

世界的無情令人陷入深深的沮喪,但這不至於把一個人摧毀至滅亡;

然而,當世界曾以施捨的形式給你帶來了短暫的美好希望,卻又在某天無情沒收之際——人們才真正體會到,絕望的模樣。

這是甚麼世界?

我們,生存在怎樣的世界?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