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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颼颼的風呼呼地刮過,綠葉漸變枯黃而掉落——因為想念和暖的日子,金仔和詠彤對昔日泛黃的溫熱回憶又多了幾分記掛了。

這段日子,二人都漸漸適應著沒有了對方在身邊陪伴的自療生活——其實彼此每天還是會傳短訊關心,但大家都明白,二人之間卻依然保持著一分說不出的距離。

關心一下彼此的身體狀況、休息時間⋯⋯倒是沒多能碰到對方的內心去,這樣的感覺很怪異,但二人卻都不知該如何突破這種距離——大家,都怕大家再受到傷害。

關係被揭破至今已經一個星期多了,就在今天複診以後,母親在與詠彤的歸家路上告知了對方一件事,一件思考了許久許久的事。





「阿女呀⋯⋯一陣你自己一個喺屋企先,阿媽要去一去賽馬會麗閣中心嗰邊。」母親輕聲說。

「去嗰到做咩?」

「阿媽諗住試吓去嗰到做啲託兒嗰啲服務,我見比較輕鬆啦⋯⋯都係照顧吓啲小朋友,好唔好呀?」母親的眼神很有一種淡然,這段說話或許已經在她心裡演練過一百次,她才可以淡淡地問著詠彤的意見。

「咁突然⋯⋯?」母親沒有接觸職場的時間至少超過五年,對方此刻驀然提起想去工作,詠彤當然驚訝——但同一時間,內心卻在愧疚。

「咁阿媽都好耐冇做嘢啦⋯⋯見識一吓宜家世界都好嘛~」不能把殘酷的事實道出,唯有把理由編織得更漂亮:「而且我又唔一定做到嘅,我等等都係過去類似見工咁,做到先算啦~」





儘管沒有明說,詠彤還是能猜測到,父親的離家讓家裡的經濟出現了空前危機——就算,對方或因為愧疚或恐懼因此背上高昂的醫藥費和些許日常經濟援助,但以後三人的生活費、母親本身重病的藥費壓在眼前,母親不得不工作幫補家計。

「等我返工啦⋯⋯」詠彤眉頭緊蹙,對對方的想法很是不情願:「等我隻耳好返就會⋯⋯」

「得啦,」詠彤話還沒說完,母親已經按著她的後背打斷:「你好好休息先,呢段時間嘅經濟你唔好咁擔心住⋯⋯如果你想繼續讀書,阿媽點都會盡力去幫你。」

母親說得一副家裏沒有任何經濟壓力的樣子,不過就是把更多重壓放在自己身上。

但同一時間,她卻又是多麼的清瘦,彷彿輕輕一碰,都會跌碎骨頭。





詠彤抿著嘴去,無言以對。

母親不想讓詠彤擔心,詠彤的心房卻越來越沉重——翻滾而來的,是無法抗逆的內疚⋯⋯

「總之你放心啦,你個傷好返之後要做兼職、想準備讀返書都好⋯⋯其實阿媽都冇意見。」母親溫熱的眸子柔柔地望著詠彤,那種勇氣與義無反顧,是詠彤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做人阿媽係咁㗎喇⋯⋯剩係想自己啲小朋友開心,知唔知?」

一時感觸的詠彤語塞地別過臉去,鼻子一酸,眼眶就想要落淚。

無法言語,唯有用點頭代替回答。

對唔住——感觸堵住喉嚨,詠彤已經不想再見到那個只會道歉與內疚的自己,她想改變現狀,但好像總是無能為力。

「咁你返屋企先啦,我等等返屋企嘅時候再買嘢畀你食。」母親的輕笑道別讓詠彤又變回孤單一人,愁緒在寂靜的空間,更易膨脹。

萬籟俱寂。





自從那個男人離開家以後,家裏就是這般平靜。

他昨天有回過家,不過並沒有上樓,只是把一封也不知算不算是道歉信的紙張連同五千元紙幣放進信箱內。

信上寫著簡短的兩句:「泳彤,希望你早日康復,不求原諒,只求平安。」

字體不算潦潦草草,大概也有用心寫?但「詠彤」的名字是寫錯了——到底是用心抑或無心,到底是有情抑或無情⋯⋯在耳膜穿透的重創中,一切都變得像微塵般小。

大概,有些事和有些人,一輩子也無法原諒——至少,此刻無法。

詠彤的左眼已經大致康復——除了輕微的不適感和比較容易疲倦,其他如腫脹的問題已經解決。

身體往康復的終點越來越近了,但詠彤卻依然停留於人生的空白當中,沒有辦法上課、耳膜的受傷也不好找工作、跟金仔的關係又掉入了前進與後退的難關⋯⋯





好像永遠只能這樣,甚麼也無法做到。

窗外天空上的一團烏雲中穿透著一絲太陽,光暗的矛盾把目光吸引了,看久了卻很累人。

在另一片天空下,金仔也正在望著昏沈的天空發呆。

過往幾年的兼職讓他有一定儲蓄,就算這幾個月時間不工作,金仔也勉強不會餓死的——讓他消沉的,就只有不斷壓倒他的現實,還有,無法真正接近詠彤的這種疏離。

然而,就在沉思之際,電話中驀然傳來了一則陌生的訊息——來自樂兒。

二人私下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交流,自然,金仔的心房除了納悶,就只有忐忑——對於學校的一切,他都帶著想知而不敢知道的心態。

那段訊息來得意料之外,內容,亦是如此⋯⋯

樂兒傳來了一條網址,還有一段洋溢著濃厚感情的話,金仔怔怔地看著網址良久,到心理上真的準備好,才敢點進去去看——那網址,是討論區上關於金仔和詠彤的帖文。





曾經因為不想被網絡言論嚴重影響情緒的金仔已經冷落了討論區一個禮拜,既然無法為自己辯護,既然無法扭轉任何事,逃避網上的把把利刃,也是保護自己的一個方法——而這次會重新面對這個傷害自己的世界,是因為樂兒的一句說話。

循著樂兒傳來的網址點進一看,標題寫著:「學生幫 李金鑫 老師澄清一件事」

乍看此句,金仔眉頭一皺地吐了口氣,胸腔有一股無法抒懷的壓力正湧上來,唯有走到窗前空氣比較好的地方才繼續去看下去。

帖文是昨天寫下的,點讚與倒讚數幾乎持平,是二百二十對二百。

但帖文的內容,卻讓金仔的雙眼佈滿紅絲。

「你哋好,最近李老師同女學生嘅事大家討論得好熱烈,網上有好多對李老師嘅指控,包括一開始話佢上堂嘅時候摸學生,到後來指控佢會喺功課上會留低一啲性暗示、約 SP 嘅說話畀女同學等」

事情繼續發酵,從金仔刪除討論區至今,無法自我辯護的指控,似乎只有越來越多。





「首先證明咗我哋嘅身份先,大家喺原 PO 其實都已經知道我哋學校,而我哋就係該校嘅 5B 班學生,亦即李老師所教嘅唯一班別,以下係我哋嘅學生證證明。」

文字下方,貼著幾張佈滿學生證的照片,每一張學生證都清晰證明了校名、班別與學生名字,雖然學生照因私隱考慮而模糊掉,但也絕對足夠證明發帖者與支持這次澄清的人的身份。

二十九張——除了詠彤,所有同學都出現了。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每一個名字出現,都有金仔與其交流的專屬畫面浮現腦海,吃飯、打球、授課⋯⋯

「我哋唔會否認,李老師同事件中女學生之間嘅關係有所逾矩,而我哋事前其實亦都唔知情,因為佢對每一個學生幾乎都係帶住差唔多嘅態度。

見到網上好多人信咗佢真係有喺班上公然性騷擾、功課又有性暗示評語,而我哋作為指控中嘅當事人,亦都覺得有必要去澄清一下,其實李老師喺堂上並冇做過任何大家所講嘅行為,包括摸女同學、講黃色笑話⋯⋯好多好多指控都只係無中生有。」

「至於話喺功課上會留低性暗示、約 SP 其實就更加荒謬,可能你會覺得我哋喺到維護緊學校聲譽定唔知點,但佢對每一個學生都係寫咗好多畀心機嘅評語,係每一個都係。」


發帖者又附上了幾篇作文卷的評語,昔日金仔所寫下的一字一句評語再次透過螢幕出現⋯⋯

「這次於結構上比上一次完整得多,最重要的六四比例你有寫出來了,而且反思很有深度,喜歡你例子選用⋯⋯」

「叻仔!籃球比賽故事雖然比較老套(容許我這樣說),考官有可能會因為題材的問題而更嚴格,但你於文筆的處理很突出,快節奏的比賽配搭緩慢的表情變化、伏筆收放自如亦相信會讓考官眼前一亮,這篇文寫得不錯,繼續努力!學習如是,籃球之路如是——米高佐敦有說過⋯⋯」

「非常好,你已經從一開始那個對自己毫無信心、不知該如何下筆的人蛻變成懂得構思故事的人,雖然寫作技巧仍然有不少進步空間,但你的故事和文筆中的感情是真摯的,很動人。
相信我,文筆是急不來的,唯有靠多閱讀和多寫才可慢慢進步。
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對中文科缺乏興趣,但如果你想繼續於寫作上下苦功,課後歡迎到教員室找我,我手上有幾篇相關文章可以供你參考。
無論如何,相信自己,老師支持你!」


以往,金仔可以為了一個從來沒有跟他有過任何交流的學生,為著他的一篇文章而細心思考著當中的問題與原因至失眠,只因為他不想辜負任何一個學生。

世界上或許並沒有無私的付出,就算是金仔這樣充滿拼勁、熱誠的付出,也有一部分是因為這種教育所帶給他的滿足感——一個曾經的問題青年因為被老師救贖了,所以也想成為這樣的人,去幫助更多對自己有需要的學生——一種屬於救贖的滿足感,填補了心中的空缺。

但是,大概是世事往往不在人們猜算的路上——最後被救贖的人,卻是那個不斷為學生付出的金仔——當初充滿溫度的文字,此刻成了保護他的證明。

凜冽的冷風吹過,金仔已經分不清是風吹得鼻酸抑或是情緒所致。

「李老師私下有冇再做啲任何逾矩嘅行為,我哋唔清楚,但至少我哋班相處嘅時候,佢係完全冇大家所相信嘅指控中嘅行為。

呢個 Post 唔係為咗幫李老師完全抹清佢嘅過錯,純粹係覺得我哋作為當事人,有一份責任去幫佢同學校澄清一啲不實指控,請大家唔需要作多餘揣測。」

文字間透著學校的官方口吻,卻又帶了一點學生的溫情,到底是學校請學生發言抑或學生自發澄清,金仔無從得知——但至少此刻,有人為自己證明清白,那也該是一件慶幸的事吧?

雖然此帖的正負評價持平,有人還是選擇攻擊金仔可能私底下亦有性騷擾行為、有人還是會覺得這只是學校對學生施壓才會發布的公關文章——但對於金仔而言,同學們為自己澄清一事已經足夠讓他解開這段時間的其中一個鬱結。

「我哋會盡力去嘗試幫您澄清,都感激您呢兩個月嘅教導同帶畀我哋 AYP 嘅回憶。」訊息的最後,樂兒是這樣寫著的。

眼前帶著熱度的文字帶出心靈深處的震撼,金仔一時不懂回覆,深覺自己說再多都無法彌補到自己的過錯,只能無奈地留下一句:「多謝你哋。對唔住,祝你哋前程似錦。」

還有很多說話還沒跟學生們說,卻又覺得⋯⋯一切都是枉然。

以往,金仔曾經認為自己是被拋棄的人,但此刻眾多的眷顧,反而讓他承受著更大的悲愴。

明明身邊出現過這麼多好人想,他卻無力去回報周圍給予自己的愛。

再次體會到人生的痛苦不在於失去,而在於曾經得到。

還有甚麼可以緊握的呢?

還是應該認命把一切都放手,任由人事隨其命運漂流?

空白,毫無出口。

但詠彤那抹美夢般燦爛的莞爾,卻如輪迴停留於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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