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對於詠彤來說,人生實在太苦,現在對一件事稍微釋懷,其實都值得慶幸。

耳膜的破損已經無法挽回,這段時間她唯有聽母親的話,乖乖地留在家中休養——而家中問題的緩解,又讓詠彤有更多時間作空白的等待——雪白的腦海中,很快就出現了金仔的名字⋯⋯

窗外的勾月在夜色襯托下顯得銀白透亮,就因為這一片幽靜柔美的夜幕,詠彤憶起了金仔的手心的溫度。

十四天不見,就算電話訊息再方便,也無法讓彼此之間的心聲相連。





詠彤打開通話軟件,卻不見金仔在線。

最後的訊息停留在互相留一句「早唞」——沒有表情,沒有貼圖,就只有黑實實的兩個字。她放下電話,又是托著腮地仰望夜空,晚風從窗邊柔柔地拂過,靈魂驀然一震,腦海竟浮現出一句:「晚安,就是告別之意。」

也許是困在家裏太久了,詠彤的腦海漸漸開始冒出以往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或話語。愁緒漂流,詠彤把一粒黑朱古力放在口中,微苦的味道帶點甘甜,跟此刻心中的思念一樣,帶著甜蜜與苦澀,始終徘徊而不散。

然而就在這時候,電話震動了。

一看,竟是金仔傳來訊息。





「今日複診情況一切還好嗎?」

這段日子,詠彤還是會不知不覺掉進胡思亂想的困局,想想是不是金仔已經後悔跟自己在一起、想想自己以後未來也只會繼續暗淡下去,就算曾經的感覺與信任說服著自己要等待和相信,她的決心也真的開始了動搖。

但原來,當詠彤不主動跟金仔報告傷況時,金仔還是會記得今天是詠彤複診的日子。

正常情況下,詠彤只會用文字訊息回答金仔,但思潮翻滾,她實在耐不住要用其他方法來更靠近對方。如是者,她給金仔錄了一段語音:「左眼同左耳仲有少少唔舒服嘅⋯⋯不過退腫啦,我⋯我應該⋯⋯」

忽然語塞,明明不過是日常的交代狀況,詠彤卻還是緊張得要重新再錄一次。





另一邊的金仔乍看詠彤正進行錄音的操作,心也隨即隨甜蜜回憶狂跳——已經十幾天沒有見過對方、沒有聽過對方聲音。

就算是一個字,一個音,金仔都會再次找回心跳的節奏。

只見詠彤清了清喉嚨,再次錄音:「左眼同左耳仲有少少唔舒服嘅⋯⋯不過已經退腫啦,好快會冇事。醫生話我康復得好快,左耳都已經恢復返以前嘅四成聽力左右,不過仲係幾痛囉⋯⋯」

錄完,屏住呼吸傳出。

搞不懂,為何搞得如此忐忑。

但金仔的回應與反應,對於詠彤來說的確很重要。

而詠彤也並不知道,她那把暖心嗓音,讓金仔呼了一口多重的感慨。

除了詠彤剛到生日的那次凌晨錄音祝福之外,二人之間存在過的錄音記憶,幾乎沒有。詠彤此刻會傳錄音來,自然也是希望金仔能以錄音的方式回答——二人見不了面,至少,也可以聽一聽彼此的聲音吧⋯⋯?





突然覺得錄音有了重量,金仔的拇指停留於錄音鍵之上,始終沒按下去——但那沉默不語的雙藍剔,卻給詠彤送來了漸漸加深的焦慮⋯⋯

以為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彼此的關係都會更鞏固。

但原來苦難生不了堅持,換來的只是嚴重窒息感。

樂兒今早的跟金仔提起的事一直縈繞在他腦海裡,對同學、詠彤的內疚始終是金仔心中揮之不去的一條刺。

從來從來,他都不覺得自己人生中有出現過多少個愛自己的人。

但到有幸接收那麼多愛護時,自己卻又淪為傷害愛己者的罪人。

已經不再擔心自己會否不被愛——到底自己配不配被愛,這才是金仔目前為止從來最大的恐懼⋯⋯





因為自己的不專業而葬送了詠彤過去四年多的付出,已經是金仔心裏永遠無法磨滅的痛,若然詠彤以後還想就學呢?——或許遠離她,才是最好的選擇⋯⋯?

折騰兩個多月,結果還是回到了身份的矛盾。

我是詠彤的情人,但我同一時間也曾是詠彤的老師。

但這個學生的未來,就這樣因為自己而毀掉了。

那羣本應協力齊心的 5B 和 AYP 同學,我也讓他們失望而回了⋯⋯


「我冇後悔過呀⋯⋯」詠彤那種對真愛的義無反顧,又再沉甸甸地出現於金仔灰暗的心房中。

這一份對抗世界的勇氣,讓金仔更加自我懷疑與愧疚了——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值得一個如此真情的女孩愛上嗎?

「好呀⋯我都話你⋯⋯」金仔按下錄音鍵,這次卻輪到他要再把錄音退回去了。





「好呀,你一定得⋯⋯」到底該說甚麼。

最後最後,終於錄好一句:「雖然康復得快,但都要繼續小心唔好整親呀,記得多啲休息。」

覺得這段錄音依然少了甚麼,但那始終不散的「在線上」,還是迫使金仔儘快把錄音傳出。

變了。

有些甚麼變了。

愛嗎?說金仔已經沒那麼愛詠彤是不可能的,那種感覺依然存在,甚至比過往更加強烈——然而愛情卻不只是談占有,而是談幸福。

遮蓋著愛意的,是對未來的恐懼。





除了擔憂,詠彤從錄音裡聽不出任何當初金仔對愛的勇氣與甜蜜。

明明是一句暖心問候,此刻卻成了二人之間無法言明的隔膜。

如果是三、四年前那個愛得瘋狂的自己,此刻或許依然會毫不畏懼地與詠彤在一起吧?

窗外的勾月鑽進了灰雲的懷中,明明有光,卻看不見月的形體。

金仔的目光從窗外的夜空失焦,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無助。

因為,他的淪落連帶著一個人的淪落——他的命運,牽連著詠彤的命運。

「知喇~你都要記住多啲休息」詠彤還是放棄了錄音的方式——不過這次,添上了一張熊啤啤睡覺的貼圖。

但同一時間,其實金仔也猜不透詠彤選錄音或不錄音的原因——只是對方傳來一張貼圖,讓金仔的思緒更加混亂了。

二人如此緊密聯繫,卻又那麼的疏離。

「會啦,放心。」金仔傳出,空白的時間太多,他已經害怕休息。

但還是,傳出一張貼圖。

熊啤啤,OK。

這樣有比較好嗎?

金仔嘆氣地撓著亂髮,後悔倒不是此刻的形容詞,只是內心的慌惑,始終纏繞。

「咁我休息先啦」詠彤傳來。
「你瞓未?」

「我都就快」金仔回覆。

「咁好啦」
「聽日再講。」

「嗯嗯」
「早唞」


黑夜很漫長,情人的倩影於雲海中飄蕩,夜空藏星隱月,除了光害,世界好像已經沒有光了。

明明光把詠彤與金仔推倒,但光卻又成為詠彤的精神來源。

矛盾於胸腔膨脹,已經不知是這月的第幾次失眠。

是該怕見光死抑或盼見光明?

是緊纏的魔藤抑或自由的出口?

以為白天能帶來希望,卻換來了寂寞的苦澀;

盼望黑夜可帶走困惑,卻要面對輪迴的苦痛。

失眠的人,除了等待至疲倦不堪以入眠,似乎已經沒有他法說服自己睡著。

31

朦朧的日子過了兩三天,窗外被密匝的雨與迷霧吞噬。

但生活還是得繼續,今天,是金仔入職的第一天——兩天前,他向一家西餐廳應徵了助理廚師職位。

說是第一天有點不準確,這應該算是他工作的第零天,過了今天的考驗後,才正式可以開始工作。

說不清為何自己會開始找工作,明明還沒到了不工作就準備餓死的階段,卻又無法再忍受生命一片空白而無力的沮喪。

想逃脫此刻的困境,想甚麼方法也嘗試一下。

再者,如果連自己也無法處理自己的困境,那也就更配不上一個勇敢、真情的女孩了吧?

有了這樣的想法,於是找上了餐廳的工作,因為認為自己有能力,也不太需要見人——而且工作地點在南昌街,跟詠彤家只相距了六分鐘左右路程。

也因此,無論是上班或下班,金仔都可以順路走回那條送詠彤回家時走過的路。

朝七晚五,週一到週六。

已經習慣了在學校早到遲退,這樣的時段是金仔能接受的,也是已經比以前、不少香港人要好的工時了。

因為從來沒有相關工作經驗,所以金仔只能從最基本的開始做起,除了清潔廚房設施工具,也需要協助預備食材、處理及烹調簡單食物。

廚房是一個很規律的地方,因為下單的命令一張接一張,金仔和其他助理廚師必須聽從主廚與副主廚等的指令去行動。

很累很累,但至少終於有一點正在生存的感覺。

揭破那事在網絡上發酵到此刻退潮,已經有三個多禮拜,也不清楚同事有沒有留意過網絡世界,但似乎,他們都全然感覺不到眼前這個新入主的助廚在一個月前是名校老師。

也因為如此,這裏也某程度上成為了金仔的避風港。

工作環境就那十多個人,只要在廚房不出現太多或太大失誤,基本上也不會隨便解僱,算是不太存有變數的地方。

最大的變數,不過是回家的路。

只要途經黃竹街,或許就有一定機會能看見詠彤的身影。

然而儘管雨已經停了,街上可惜還是沒有她的蹤影。

五點多。

時間,讓金仔想起一些已經不可再重現的畫面——如果是以前,詠彤這時候大概仍留在飯堂,邊吃雪米糍邊做功課,雙脣可能還沾了點糯米粉,就是懶懶的不擦去。

工作的實在讓時間流逝得快了,金仔就這樣過了大半天——但詠彤的大半天,又是怎樣地過著?

雨後凜風掠過大馬路,忽然的一陣寒意催化著金仔心裏的記掛。

同一個時空,詠彤正在家裡迎著微微冷風,安靜地細讀著《過於喧囂的孤獨》,這本四十多年前的小說作品,是她以前買下來的,但始終沒有好好讀過。不過因為耳膜破損的關係,詠彤已經避免接觸任何影視或網上短片等媒體,時間實在太多太難過,唯有靠黑實實的文字來填充空白的日子。

時間熬是熬過來了,但說是熬,自然是不好過。

從前詠彤愛想當下,因為當下有些重要的人事物該好好抓緊;現在當下空白了,她又退回為未來惆悵的那個多愁善感女孩。

如果以後不再讀書而找工作,也未必可以給家裡撐起太多經濟負擔;如果以後選擇繼續就學,也就代表要面對陌生的師生——而且,還得再次直視那個陰影本身。

再者,雖然討論區裡有她的照片都不算能看清容貌,但詠彤依然懼怕,懼怕著某日會有人指往自己,問著那段往事。

無力感越來越重了,但她卻有種不敢找金仔的膽怯。

到底為何呢,她越來越說不出了。

晚飯以後,她開了電話;同一時間,金仔也剛開了。

二人,躊躇不定地凝望著彼此的「在線上」狀態,然後,開始猜想著對方是否同樣在看著自己的在線,抑或在與別人聊天。

金仔不想多想;詠彤不敢想象。

但她始終有一句說話想問,很想很想——於是,是詠彤先輸入訊息了。

「Hey~」
「做緊咩?」
這問題,比任何選擇都來得簡單。

雙藍剔遲了十秒才出現,因為金仔剛才看見「輸入中⋯」狀態出現後,選擇先退出對話畫面——如此,大概就能避免讓詠彤覺得自己陷入不知該如何開啓話題的窘況。

從以前開始,他在網絡世界都是處於被動的,若非必要,他都不想自己的主動造成對方困擾,他不想讓詠彤感覺自己總是缺乏安全感——像三年前的自己一樣。

但也因為這樣,無聲無色之中,他已被推到更暗淡的角落而去。

「啱啱食咗嘢」
「啱啱求其煮咗個黑椒牛柳意粉」
金仔傳來了一張照片。
「你食咗未?」

「我都係食完冇耐」
↪求其煮咗個黑椒牛柳意粉
咁都叫求其」
詠彤回覆,忽然感覺到彼此的對話好像恢復了一點生氣。

看著相片裏的意粉,詠彤又憶起了那天生日金仔為自己準備的一切,那份香氣濃郁的生日蛋糕、那七色繽紛的雪米糍⋯⋯

以金仔的廚藝來說,或許煮一碟黑椒牛柳意粉真的只是很簡單的一個料理吧?

詠彤心中,甜酸再次交雜。

「算好求其㗎啦,呢個好簡單。」果不其然。
「下次煮畀你食試吓。」金仔話上心頭,但沒有說下去——當然,最近應徵了助理廚師一事也沒有說出口。

應徵助理廚師,代表著金仔已經漸漸嘗試踏入新的生活,但若然詠彤還沒有勇氣面對未來呢?——至少,也應該等詠彤傷好以後再算吧?

「有機會嘅話下次煮畀我食試吓~」結果,卻是詠彤傳來了金仔想下的承諾。

詠彤的話,帶著對真愛單純的熱情,那份帶著盼望的天真,讓金仔胸腔忽然漲起一陣溫熱,某種時刻,他會害怕自己把一切想得太壞——然而,或許沒有人比失而復得再失去的人,更明白這種明知有些許扭曲卻難以甩去的擔憂。

有時候,一個人不單單是在想自己的傷害。

他只是恐懼,一個人失手,連帶著兩個人的墜落。

「有機會嘅話下次煮畀我食試吓~」伴隨著那段訊息的,是一個貓咪星星眼的貼圖。

「好呀。」金仔回覆,明明沒能看見詠彤,卻彷彿在黑夜裏感受到對方夢光煥發的眼神。

下次,這個下次太有重量。

想抓緊,能抓緊,該抓緊,抓不緊⋯⋯

只是,他的擔憂,詠彤大概是感受不到的了。

金仔的訊息剛傳來,詠彤就嗅到窗外有點異味,但她依然沒有感覺到甚麼事情正在發生——直到街上的喧鬧聲傳到上五樓來。

「阿女!!」就在詠彤意識到住所出現異樣的瞬間,母親也帶著驚慌的眼神推開了門吶喊:「樓下火燭呀!走喇!」

「吓⋯⋯!?」一起身,二拿起電話、銀包與鎖匙,三往洗手間拿毛巾弄濕毛巾帶上,腦海裏梳理著從小到大聽過的逃生技巧,顫抖僵硬的身體被迫跟著實行想法。

「樓下火燭⋯⋯等等再講⋯⋯」詠彤在踏出家門前,最後給金仔錄了這句話。

人的腦袋太奇怪——明明火災當前,思考如何逃生才是最首要的一事——但就在詠彤把那句話錄完的一剎那,她竟然想多錄一句「我愛你」——但同一時間,她卻想不出一個原因來——或是,還沒來得及想得清,就已被逼著繼續往前走⋯⋯

「樓下火燭⋯⋯等等再講⋯⋯」本以為放在耳旁的是詠彤甜蜜的嗓音,聽到的卻是其顫抖的聲線——有那麼一刻,金仔的感覺真的再次與詠彤相連了。

那聲線中的慌亂,讓金仔腦海串聯到死傷慘重的大火——詠彤所居住的唐樓逃生設施如何?如果火勢與濃煙從樓下開始往上蔓延,詠彤一家會只能被困家裡嗎⋯⋯?

這一串憂懼,在一息間乍現乍現金仔腦海⋯⋯

也因為這一份情緒,金仔那沉落的勇氣才浮現出來⋯⋯

好像有甚麼話,此刻想說卻還沒說⋯⋯

好像太遲了⋯⋯會嗎⋯⋯?

腦袋不聽使喚,起來快手拿了最接近自己的便衣褲,一切一切都已被心中的感覺控制——拿起鎖匙、雙腿插入鞋中,開門拔腿就跑⋯⋯

說是知道自己要做甚麼嗎?金仔還真想不到。

在他腦海裏播放著的,就只有如何以更快的速度穿插過眼前的人羣。

對自己在幹什麼、將要幹什麼毫無頭緒,只是知道自己接受不了呆等的煎熬,所以要到飛奔到現場,他必須到現場。

另一邊廂。

「帶濕毛巾冇用㗎!」弟弟尖聲地指著母親手上的濕毛巾。

「吓!?」母親驚詫。
「係呀!」
「點解呀?」
「我都唔記得喇⋯⋯總之⋯⋯」
「唉!帶住先啦!」

「火警呀!快啲走呀!」、「三樓著火呀!」驚恐的叫聲此起彼落。

五樓共三戶人家,一家只住著一個夜更的士司機,這個時間他已不不在這裡。

但另一戶住著聽障婆婆和工人姐姐的一家鐵閘內還透著光來,似乎有可能還沒離家⋯⋯

「媽!個阿婆呀!」詠彤指著那光線透出的鐵閘,母親與弟弟睜大雙眼,三副僵硬的軀殼與三顆激動的靈魂正在碰撞。

「死⋯係喎⋯⋯!」母親低著頭,第一個跑往婆婆那家。

「咩事!?」詠彤問,母親腦海一片空白,語言已經無法交流到,取而代之的是瞬息之間下意識的行動⋯⋯

一到門前乍看,聽障婆婆竟真的仍在家中⋯⋯!

「阿婆!!!」、「婆婆!!」母子向著望向窗邊的婆婆拍門大喊,詠彤的左耳隨即如有被鐵針插進去的刺痛,還伴隨著很強烈的耳鳴。

「阿婆聽唔到㗎!」詠彤閉著眼地吐出一句話來,手輕輕掩著脆弱的耳朵。

「咁⋯⋯」弟弟看著斜背著自己、距離五、六米的婆婆,在拍門期間突然靈機一觸,轉而不斷指著母親手中的濕毛巾。

「用呢個揼入去⋯用呢個揼入去!」弟弟不斷重複,見母親還沒來的及反應,自己就先搶來了一條毛巾,並快速把毛巾捲成一團,蹲下從鐵閘更闊的鐵柱空隙中下手伸進去,用力一丟,毛巾一丟就撞到了婆婆的右腿⋯⋯!

婆婆往這邊望來,眼神有種遲鈍卻又加劇的不安:「係咪火警呀?」

她稍微嗅到有異味,但這個地方到處都有異味——直到詠彤一家點頭招手,她才意識到自己該趕快離開。

「阿婆嘅工人姐姐呢個禮拜返咗去尼泊爾呀⋯⋯」母親眼見婆婆前來,這才向詠彤解釋剛才沒說的話。

這邊婆婆前來,那邊樓下的求救時而悽厲時而無力,時間繼續無情地溜走,四人推開中間樓梯門,卻未料才走了幾級樓梯就面臨濃煙如野獸般吞噬著梯間的視野⋯⋯

「行另一條!」詠彤與弟弟走前,母親牽著婆婆的手跟上來。

未知起火位置於三樓何處,四人只知道即使是另一條樓梯,往下一看,兩層之後也有一定程度讓人呼吸困難的白煙飄散——消防車的鳴笛聲,卻仍未響起。

「啲煙唔算好勁!」弟弟走在最前,手不斷於鼻前揮動,燒焦的味道太濃烈了,三人跟上,走了一層到四樓,稀薄的白煙撲面而來,這時消防的鳴笛才響起。

四層,往下走大概只需要一分多鐘時間,但返回五樓單位救援卻需要活在更久未知的恐懼中。

「我驚我拖累你哋⋯你哋⋯⋯」婆婆雖然行動並沒不便,但見三樓白煙漸濃,她還是停下腳步來了。

「唔會呀!」一家三口紛紛搖頭,詠彤往梯間的底下的一看,只見三樓後的世界幾乎沒有任何白煙。

「唔係好濃咋⋯⋯」弟弟的眼神雖然驚慌,卻始終對逃出去有信心:「時間呀!嚟啦⋯⋯!」

已經不知算不算交流或達成共識,婆婆很不肯定地微微點了點頭,四人就一同往眼下的已不算稀疏的白煙闖去⋯⋯

求生的意志與不斷膨脹的腎上腺素讓四人除了減少呼吸和加快腳步,根本沒有其他事情可以想到和做到。

同一瞬間,金仔已經衝了第五個紅燈,再跑過幾個街口後,眼前車流如梭的馬路迫使金仔停下慌亂的腳步來⋯⋯

呼吸好難,每一大口呼出與吸進來的,都是對這段感情的愧疚。

無法聚焦的眼神於車流不斷穿梭,卻始終沒有發現可以跑過的空隙——而那該死的紅燈,也固然沒有讀懂金仔的心聲。

「De⋯De⋯De⋯De⋯」在緩慢的紅燈前等待的途人或當低頭族或在與親友聊天,他們是不會明白為何眼前的金仔要在黑夜急得把腳步踏在馬路邊,然後擺出一副隨時要衝燈的姿態的。

五分鐘了,詠彤還沒有來電。

綠燈,雙腿再次起動,穿過了對面的人羣,把大直路化成跑道,但記憶中跑道的紅色塑膠,此刻卻是一片赤火⋯⋯

一通電話,沒接;兩通電話,沒接⋯⋯

寒風刮臉,臉上的熱汗正在揮發,詠彤的倩影正在燃燒。

是淚水嗎?金仔不敢相信溫熱的雙眼開始模糊。

用力地擦去眼淚,大量乳酸卻積聚於雙腿⋯⋯每跑一步,都是漸漸加劇的撕裂。

再次走回那些帶詠彤回家時二人走過的路了,那些街邊小店、那些值得用相機拍下的景色⋯⋯有太多地方他想跟詠彤一起再走一次、兩次⋯⋯一輩子⋯⋯

這段時間以來的憂懼,在此刻都成了刺骨的傷害。

六分多七分鐘,第三通電話,依然沒接通。

「啊——!」金仔向著迎面殺來的凜風悲鳴,那亦同時是對自己這段時間錯失的怒吼。

旁人獵奇的目光投來,卻又一點一點從餘光裏往後散去。

金仔只有一個想到達的地方,只有一顆想看見的靈魂——其他一切,此刻都不重要。

拜託,拜託,求求你⋯⋯

沒有任何信仰的金仔,已經不知這樣的哀求對象是誰⋯⋯

終於,耳中聽來救護車的鳴笛,仰頭一看可見濃黑的煙霧,一堆穿著日常裝束的人羣有些從唐樓而逃亡下來,有些是旁邊相鄰樓宇被波及而逼得要離開單位。

討論聲不斷、水流與煙霧亦始終糾纏。

占著整條街道的消防與救護車和仍未熄滅的火種引來了周圍居民與途徑市民的目光與拍攝,金仔瞥了一眼那熏黑的牆身,又從左而右地掃望著眼前正在埋怨的居民,有人膝蓋受傷了,有人手臂皮膚燒傷了一點,有救護車已經開車離開——心急如焚的金仔,卻始終沒找到詠彤的身影⋯⋯

他仰頭一看,又看著正在升降台上嘗試滅火的消防員,又回到市民、記者、傷者⋯⋯呼吸好像停了那麼一段時間,手中握緊的電話卻始終沒有迴響⋯⋯

不死心,再打——結果卻依然⋯⋯

想再打,卻又被另一串「64」頭的數字電話打來,一氣之下掛掉,急忙地邊環視周圍再打一次⋯⋯

依然沒見人,依然⋯沒接通⋯⋯

人生大概總有些時刻,你終於像是搞懂了甚麼,換來的卻是沉重的代價。

是不是⋯⋯人總要經歷慘痛的課堂才可以換來醒覺?

窒息感太重,心像被一刀一刀凌遲割下⋯⋯

驀地,視線間出現了從唐樓樓梯走出來的兩名消防員走出來跟消防車的指揮對上了話,從話語聽來,是整理已逃亡下來的人和當中的受傷人數⋯⋯

踏前一步發問,就是貼近真相——那可能殘酷卻又不願信的真相。

出奇地,沒有半分猶豫,金仔呼了口氣⋯腦袋一片閃白地踏出這一步來了⋯⋯

「我想問⋯樓上係咪仲有人被困⋯⋯?」金仔的聲線,幽弱得讓人不敢相信他曾經接受過教師的授課聲音訓練。

「冇啦,樓上已經冇人被困。」消防員一邊觀察著上方的情況一邊回答他。

乍聽之下,金仔愣了一愣,才再次感覺到自己的呼吸。

謝天謝地⋯⋯

然而,卻又瞬間再次陷入驚恐⋯⋯

「冇人被困」,到底是沒有生還者被困,抑或是全部居民都得以撤離⋯⋯?

「唔好意思我再問多問⋯⋯」金仔以極快的語速再問一遍:「有冇任何人係⋯傷得好嚴重?」

他不敢提及那個字,也不敢想,唯有用傷重來代替。

「傷得重嘅都送院喇喎⋯⋯」消防員見金仔的語氣推斷後說:「你住戶嘅親友?」

他見金仔點了點頭,隨即看了看手中的登記表。

「佢住五樓㗎⋯⋯」金仔輕輕地說,聲音顫抖得很,手也有點僵冷了。

「五樓?」那消防員皺了皺眉,淡然地說出一句:「五樓全部住戶都安全呀。」

「啊⋯?」原來⋯⋯有時候,人真的會懷疑自己聽錯。

甚至,懷疑電話的震動是幻覺。

但電話確實在震動。

「係呀⋯五樓⋯都冇受⋯⋯」消防員的話在風中飄散。

打來的電話,是剛才「64」頭的電話。

醒覺自己或許誤會了甚麼,金仔帶著難以呼吸而夾雜的感動按下接聽⋯⋯

「喂⋯⋯」

「喂?」話筒裏的聲音,讓金仔瞬間無法言語。

「喂⋯我⋯」金仔走過馬路,到另一邊較少人的街道。

「喂!」陌生的號碼,熟悉的柔甜聲音:「金仔呀?」

「你喺邊呀⋯⋯?」金仔握緊電話,那是一種很實在很實在的感覺。

「我冇事啦⋯⋯」詠彤的聲音裡,夾雜著想念的甜蜜與帶點距離的心酸:「希望你冇打畀我啦哈哈⋯⋯我純粹⋯⋯」

「我打咗超多次畀你⋯⋯」如果是平日的金仔,他一定不會打斷詠彤的說話——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說不清楚為何自己會這樣做。

來到這個階段了,一切都是純然的感覺,毫無邏輯可言。

把剛才的紛亂而無法排解的情緒以一口大氣呼出些許,金仔才得以繼續說話:「我啱先聽到你話火警就直接從屋企跑過嚟你呢到⋯⋯沿路打咗唔知幾多次畀你電話,冇一次聽⋯⋯我真係好驚⋯⋯我⋯嚟到現場見你唔到⋯⋯以為你仲困住喺上面⋯之後⋯之後我問⋯⋯我⋯⋯」

胸腔中仍帶著剛才未散的慌亂,金仔明明已漸漸語無倫次,模糊的話聽在詠彤耳中卻成了清晰的情語。

聽著聽著,一眨眼才發現雙眼已是一片湖影。

「我冇事呀⋯⋯」詠彤的呼吸也變得沉重了:「我同屋企人同鄰居個婆婆行開咗啫⋯⋯」

「我估唔到你跑咗過嚟⋯⋯」詠彤揉了揉紅紅的鼻子,聲音微抖地說。

詠彤她們從樓上逃下來以後,那時就只剩下一個正被升降台營救家庭,其餘居民都已逃亡或被救出,在向消防員登記了身份以後,詠彤才發現自己在逃亡的過程中弄丟了電話——然而,她必須要再向金仔報平安,所以唯有憑著記憶,用母親的電話去打給對方。

「我打咗第一次,有人聽,但唔係你;打咗第二次,都有人聽,但都唔係你;第三次再打,跟住畀人 cut 咗線,諗一諗覺得冇其他可能性,決定搏多一次呢個電話係你⋯之後就中咗⋯⋯」詠彤抹去眼淚,帶著點哭腔地笑道:「我成日都唔記得咗你尾二係『1』、『3』定『7』⋯⋯」

「唔緊要⋯⋯」有那麼一刻,金仔想補上一句——他也只記得詠彤電話號碼的前四個字。

驀然的輕鬆淺笑,才覺詠彤此刻真的依然存在於世界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電話裡頭,是二人深而沉的呼吸聲;

沒有對話,就這樣聽著彼此的氣息。

「你依家喺邊到?」金仔問,遙望周圍仍不見詠彤身影。

「我依家同屋企人同埋鄰居個婆婆喺屋企附近間甜品鋪準備食糖水囉⋯⋯」詠彤柔柔地,心潮卻激盪著:「不過糖水未嚟,我行咗出嚟同你傾兩句咋嘛⋯⋯」

「哦⋯⋯」也代表,詠彤大概幾分鐘時間就要回去店內了。

二人又一次陷入沉默,明明,大家都有話想說。

難道,又要回到那段若無其事日常嗎?——金仔方才半小時激湧而來的情緒此刻仍未褪去。

「呃⋯⋯」金仔不想再一次陷入那輪迴當中,唯有,先開口了:「其實我有少少嘢想同你講⋯⋯」

「嗯⋯⋯」詠彤點了點頭,呼吸好像要屏住才能承受金仔語氣中濃厚的情感。

二人曾那麼親近,這次,卻是二人第一次打電話。

陌生的體驗,熟悉的情感。

「呢一段時間⋯⋯」金仔終於要說:「真係好對⋯⋯」

「唔好講對唔住。」可是這次,卻換來詠彤打斷金仔了。

當金仔語氣一變得沉重,她彷彿已經感受到對方所憂慮之處。

「我都話自己冇後悔⋯⋯」

「你聽我講埋先⋯⋯」金仔仰天呼了口氣,把樂兒和同學們為自己所做的事都告訴詠彤了——沒有看討論區的詠彤,自然是不知情的,也是因為如此,在還沒打通這電話之前,詠彤都不易理解另一邊金仔的想法。

「我覺得大家都對我太好,但我真係唔值得你哋咁樣做⋯⋯」金仔低著頭,腳步在兩米內左右徘徊:「我最驚嘅係⋯⋯最驚到最後我會害咗你。」

「唔會呀⋯⋯!」詠彤帶著對未來的相信地說出一句沒人能肯定的話。

「樂兒佢哋幫你,係因為你值得。」詠彤紅著眼眶,已經許久沒有這種如此貼近對方內心的感覺:「唔好再擔心呢一樣,我從來從來冇後悔過⋯⋯反而⋯我仲以為你後悔喺學校同我發展咗呢段關係⋯⋯」

「唔係⋯⋯」金仔再一次深呼吸,想到剛才自己一路走來的高低起伏,想到每一幀二人經歷過的甜蜜與辛酸畫面,才終於忍著眼淚豁出去說:「我好愛你,好愛好愛,一直都係⋯⋯」

金仔呼出口氣續說:「但如果你真係仲未可以⋯⋯」

「唔好亂諗⋯」詠彤再一次打斷了。

「因為我都好愛你。」她潸然淚下地把未說的話說出,幾乎有點不能呼吸:「依家都係。」

這一夜,一場火,一通電話——金仔和詠彤,都說出彼此本想跟對方說又一直不敢說的話。

「⋯⋯你唔驚其他人點諗?」金仔依然覺得詠彤的愛⋯⋯太有重量。

金仔才剛說出,那些討論區的留言、旁人的冷眼又一次出現了於腦海當中。

顫抖、惶恐,依然未散。

但在喘息以後,詠彤卻緩緩地道出:「只要有你,我就冇咁驚。」

好像很矛盾的一件事,讓本來正在嘗試找尋詠彤身影的金仔停下了腳步,無法動彈。

明明因為金仔,那些目光和聲音才會存在——只要金仔消失在她的世界中,照道理,問題就解決了——何來金仔的存在,讓她消除了恐懼?

但這事乍聽荒謬,卻⋯⋯又絕不錯誤。

金仔沉默了三秒,詠彤的真情,讓兩個月前的某一幀畫面重疊在腦海之中,那時的純粹,這時的深情——終於,金仔柔柔地說著:「我會陪你⋯⋯」

如果我真的與詠彤分手,那傷害就不是傷害了嗎?

再者,詠彤那近兩個月所無法承受的創傷,都是因陪伴而減輕苦痛的。

當這個女孩也相信著自己,那麼與其擔心她的將來⋯⋯

倒不如⋯⋯相信自己可以給她更好的未來?


任憑世界再壞,二人還是愛著彼此,深深地、默默地愛著。

而就在詠彤熱淚落下而不能言語之際,對街昏黃的路燈卻把一個人的身影拉長。

「喂⋯⋯」電話裡柔情蜜意的一句,讓那曾於夢裏徘徊千百轉的身影變得更實在⋯⋯

「你點解會知係呢到⋯⋯」詠彤連眼也沒眨過。

「啱啱開門個鈴聲,我之前嚟過,認得。」對街的金仔,輕輕側頭淡然一笑地凝望著那穿著白色長袖、黑色短睡褲和拖鞋的詠彤。

「⋯⋯話說⋯⋯」以為詠彤要說些甚麼,她卻說出:「我部電話可能燒到冇咗。」

金仔低頭一笑,二人也暢懷輕笑。

「我冇得睇返啲對話⋯⋯」詠彤笑中帶淚。

「我重頭抄返一次畀你。」金仔濃情的眼神,讓詠彤已經說不出下一句話來。

用眼神代替說話,用心跳證明,真愛的實在。

稀疏的人流穿過,光影斑駁,命運相連的一對情人終於碰面,眼前的一切與夢中的倩影重疊。

有人踩著單車掠過,有人從甜品店結賬離開,這是這個世界的日常。

沒人知道街燈映照下的金仔與詠彤是誰。

此刻,二人彷彿站在斷橋的兩側,留在原地或退回岸去,其實都會安全;

可若然選擇走前,哪怕是一步,都會墮入深海之中,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聰明的人,退後再退後,就算看著遠方的人跳下去,也可以無動於衷;

但情人眼裏的幻光,卻印證著命運紅線的相連——世界上,就是有如此愚蠢的兩個人。

然而,愚蠢的人跳下去,不是為了了結生命。

而是⋯⋯就算世界反對,也要在海底裏相愛。
《是咁的,我同女學生發生咗祕密關係》
——全文完——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