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河記 並序

《城門河記並序》
序
庚子故地，辛丑新遊。暮秋，偕姊屢往河畔，挽手同遊，並肩徐行。越明年，傳討佞之檄，興師網絡；歷風塵之變，陳兵大圍。舉座譁然。遂分道揚鑣，不相往來。未幾，姊不計余鄙陋，解心結以除障閡，棄舊惡而釋前嫌。盼其顧望余，降隆恩以再造，遭百劫而復返。惜東隅已逝，桑榆已晚，縱偶遇陽世陌上，重逢應不識。念及天各一方，未嘗不悵然若失也。初夏，復遊故地。驚物是而人非，覺斗轉而星移。興盡悲來，感懷至深，故作文以記之。憶舊夢以安憂思，詠風月而寄長情。命篇曰《城門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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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乎沙田勝景，首舉城門河。東望黌宮、校場，西臨瓊樓丶玉宇，南抵大圍內街，北極鞍山外海。有飛橋臨其上，連通兩岸：綽綽者巋而不華，行車，名曰「沙燕」；巍巍者雕龍畫棟，行人，號曰「瀝源」。十里之濱，皆築路丶徑，以通人丶車，且綠樹廣種，林蔭蔽天。遊人休嬉，不絕如縷，或驅二輪之車，馳於徑上；或逐淬身之隊，奔於路上；或執盛酒之觥，飲於凳上。其狀甚愜也。
 
朝暮之景異也。時維十月，序屬四秋，赴吾姊之邀，初訪勝境。達時，日薄西峰，懸於瑰橋之顛；夕光斜照，映於漣渏之上。歸家者眾，娛遊者亦眾，乃與姊逐隊而趨，迎金風以送爽，沐煦光而怡神。少頃，察暮色之驟至，感路燈之漸昏，故覓一靜處而坐。姊忽命吾瞑，吾大惑，乃曰：「何為？」然姊嫣笑而不語。吾仍遵其諭，竊見其取一銀指環，佩於余左手無名之指。大喜，問曰：「汝意何焉？」答曰：「今幸得郎君，願以身相許。」道殷勤以輸誠，獻信物而定情。赤霞已散，玄幕既降，見潮濤之晏平，察水天之共色。載一生之誓兮，證三世之盟兮。細水長流，恰似斯情，承天之祜，億萬斯年也。
 
姊本讀於河旁學宮，名曰「遵理」，然每逃課而私會余，蓋欲相見而廝守之故也。吾閱人多矣，殆未見癡情如茲，感其赤誠，幸甚！乃夜遊河濱，不下數次。才子倜儻，佳人綽約，逃囂避世，匿影於花間，相偎於月底。望彼岸之燈火，歎璇樓之綺璨。曾謂姊曰：「此間樂，不欲返。若朝朝如是，歲歲相守，此樂何極？」姊問曰：「弟何以恆問之？」吾欲答又止，羞而不語，於是相覷而笑，恬然開朗。至戌時，雙慈致電甚繁，催促甚急，方整裝而歸，泣而暫別。
 


是歲端月，晝遊河濱。吾姊嗜甜，又因濱鄰街衢，近鬧市，遂先往鬻甜之店肆，嚐蛋糕咖啡，香留齒頰。後返，漫步浦上。旭日當空，恆懸九霄。粼粼乎如爍金躍銀，波瀾生輝；浩浩乎如怒海騰江，風雲暗湧。有亭翼然踞於橋首，東岸瀝源橋亭也。見之，遂登斯亭，與姊同坐。聞清風之颯颯，聽落木之窣窣。見水鳥憩於石渚之上，姊暗喜，急留倩影。吾凝視而出神，姊不解，由是問曰：「弟何以不語？」吾正襟危坐，答曰：「汝安知鴻鵠之志？」侶白鷺而友蛟龍，直上青天；揚名聲而顯父母，光耀門楣。思峨冠之聳聳，想博帶之飄飄。昔為孺子，今為人傑，理當留名金榜，以入仕途；請纓疆場，以安社稷。慕終軍之文采，效班超之武功。姊悟之，曰：「諾。大丈夫志在四方，願作內助，分後顧之憂。」吾應曰：「待弱冠之年，必上稟高堂，備妝奩，以迎姊過門。」姊頷首稱是。於是乍抱乍勒，四唇相吮。太白曾謂：人生得意需盡歡，今雖空樽對河，緊擁姊腴，於願足矣。

乾坤朗朗，學汾陽之忠義；日月昭昭，法武穆之節烈。允文而入相，秉筆晉桂殿蘭宮；能武而出將，持劍定錦山繡河。功成良時，名遂吉日，亦乃花燭之夜，洞房之宵。此悉吾所願也。思量之際，霎時譎風突號，陰雨卒降，電閃雷鳴，烏雲罩頂，朝陽為之蔽也。吾心感不妙，頓覺不宜久留，遂送姊離亭，各踏歸途。一別碧河，安知何日重遊？後值多事之秋，禍起蕭牆，同室操戈，屢戰屢和。隱忍以苟延一朝，暗吟而殘喘三月。桐月初八，姊弟成讎，兵甲又興。時吾憤而傳檄天下，揚旌討逆，召肱股以謀策，礪兵將而平叛，欲會戰於大圍，克敵於沙田，誠不智也。幸腥雲未起，陳兵不動，遂媾和立約。狼煙既止，烽火已休。然其遠去，則吾始料未及也。姊不知所蹤，已成永訣矣。在天之涯？在地之角？焉知乎？

嗟乎！吾，一介士子，六尺身軀。無路齊家，興干戈以亂綱；有懷靖內，息爭訟而無力。傷父母之聖德，愧師長之明訓。實大過矣！誰欲生鬨乎？奈何時運不齊，愚無彼法，故出下下之策。知險而往之，誠非吾願也！最是倉促辭姊日，揮淚領兵回。俱敗矣。今姻緣難成，壯志未酬；明歲盡頃所學，逐鹿科場，若挾勝凱旋，乃萬幸，然奉何人之名而戰乎？婷婷長姊，翩翩幼弟，而今安在哉？

桐月十六，獨遊故地。秀景如初，望之愀然。山河應猶在，只是朱顔改。波平如鏡，乍見己容，悲其憔悴，哀其慘戚。發思古之幽情，吟傷今之離恨，蓋聞明長平公主服鴆樟下，孤墳作新房，長伴有心郎。可效乎？欲銷愁，遂把杯縱飲。無何，感膺痛頭昏，倒地矣。

於是神遊河濱。憑欄遠眺，故人相望處。見姊企於瀝源橋疾呼，曰：「胡不歸！胡不歸？」吾狂奔，會之橋上。向姊之保護：吾汗，每必以手躬拭之，今見其淋漓，亦然；吾之保護：撫其頭頂，戲其髮梢，擁之入懷，若襁褓之嬰。端詳其貌，不敷胭脂，不衣華服。腮不豐而窪陷，面不粉而啞黯。一雙明眸已殘，二彎柳眉又蹙。昔，白衣靛裙藍呔飄，肌膚微腴身量中。梨渦淺笑，朱唇微啟，散髮嬝嬝，嬌喘連連，嫵媚也。吾尤好捻其肥臂丶腹，伏之而寐，感其溫熱；或嘴姊面之贅肉，樂甚。今，花容不再，風韻不存，由是憐香，更是惜玉。又見其鬢現白絲，心如淌血，擁之益緊，不知所云。姊戚然曰：「余色衰矣，弟愛如故乎？」吾潸然涕零答：「姊貌眾。濃妝、淡妝、不妝，總相宜，皆愛也。」姊自余膺前抬首，恰見餘暉灑，照迢迢銀河，遂共守鵲橋，作牛郎織女之佳會。良久方去，霽月相傍，羣辰拱照，與姊對飲，搖櫓泛舟河上。記梯間之嬉鬧，憶鳳侶之初逢。遇於英華之扉，約於鞍山之濱。食於石門之肆，遊於沙田之郊。同牀以修燕好，共寢而雙宿棲。久之，舟抵出海處，疑是河流海匯，確似姊情弟意，依稀殘夢中。或淘盡世間離合？未知也。姊又曰：「胡不歸？」未及答之，姊即執余手躍身，飛昇返霄漢。途中，厲風撲面，晝光刺目⋯⋯



奇遊畢。夢醒，淚涸。多情應笑我。未卜姊之生死，確溘歿於吾心。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流光難逆，覆水難收。恩仇泯，是非絕。恨山盟之灰飛，怨海誓之煙滅。哭昭君之香消，泣婕妤之玉殞。徘幽幽之酆都，徊茫茫之泉路。舉步以顫顫兮，抬手而惶惶兮。臨河酹酒，一祭芳魂，二奠宿情。高歌曰：
「奈何橋上去匆匆，半世姻緣在夢中！孟婆湯，忘川河；來時莫棄舊時恩！彼岸花，三生石；刻兮吾名再續親！孤清清，路靜靜；鬼門關內無故人！相思不忘河傍路，還請留步門前道！酆都城下，閻君殿前；望鄉台兮復顧予！不如同上路，同上路！」

唱罷，腸斷，萬念俱灰矣。遙拜天地丶別父母。樟懸白綾，殉身以歸幽冥；浦留青塚，薄殮而埋勝地。罪徒遺骸，願領乎？囑善人曰：「孤不孝，未衣錦榮親而先去，罪深孽重也。瘞罷，不惹紅塵。莫發喪，勿四時祀之。由之湮於荒野。」姊聲猶在耳，輕曰：「爾終來矣？」遂自縊謝世，身留河畔，魂隨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