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炫目之丹曦隱沒於西方,荒無人煙的掖庭宮金光熠熠。片片黃澄晶瑩的雯華在粉紫上空緩緩飄蕩,暖風眷顧,匆匆向陽追去,它們誓死此生相依。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黑煙裊裊,千瘡百孔。青瓦紅樓之上白衣翩翩,青絲順風飄逸。紅木金字的「承天門」下梳著驚鴻髻的處子緊抱懷中的斗篷,正蹙眉望著灰地磚發愁。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爲鬼雄⋯⋯」
 


    她站得筆直,秀髮在腰間糾纏,細長清澈的柳葉眼正緊盯前方逐漸向她走來的黑壓壓一片。纖纖玉手拈了拈素絹小衫的外翻領口,見千軍萬馬逼近,朱唇微揚。
 
    「公主,叛軍已到。」
 
    「安瑤,這天竟是紫氣東來。」
 
    「公主不怕,婢子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金黃胄甲上筆筆失溫的榴花紅放肆地與赤陽爭奪光輝。李瑛華嘴角與唇上卷翹的鬍鬚勾出相似無幾的弧度,厚手一揮,身後百千支箭弩一致向城樓上舉起。
 


    「安瑤,我恐怕無法護你周全了,你切勿逆他們的意。」
 
    「公主!」
 
    如意雲履踏上紅木欄杆,玉掌一撐,翻身而下,衣袂飄飄。很快,她便能與父兄相見了,從此紅塵與她再無瓜葛。
 
    「公主!」
 
    「靈君!」
 


    一簾黑髮輕覆在她腰間的手上,睫毛微顫,盈滿淚的柳葉眼緩緩睜開。她落在了仇人兒子的懷中,那人又柔聲輕喚了句「靈君」,佈滿血絲的眼眸望進她的眼中。
 
    「五弟,你怎麼在這?」
 
    「二哥,我今早奉父親的命令來皇城查看。」
 
    馬背上的李瑛華揚揚手,身後的箭弩長弓皆下。李宸昊朝兄長微微一躬,抱著楊靈君轉身走進承天門,將她安置在城樓西殿裡。安瑤見公主得救,連忙抱著斗篷衝進西殿,紅著眼眶跪在她面前。李宸昊替楊靈君披上斗篷,接過安瑤手中的手帕,將她額上汗珠輕輕印走。
 
    「靈君,不怕,一切都結束了。」
   
    楊靈君望著眼前身著銀鎧甲的人,不禁低眸冷笑。他與樓下的男人並無分別,左不過他更擅長用好聽的話欺騙她。她的國與家是他李氏一族合謀破滅的,可他卻口口聲聲要她「不怕」,興許有機會也要讓他感受被至親背叛的絕望。
 
    「二哥還在等我,我便先下去了,你留在這裡休息好嗎?」
 
     李宸昊用極其憐憫的眼神看著楊靈君,可她只帶著淺笑俯視殘舊脆弱的木地板,不願眼中有任何姓李的人。


 
    「安瑤,好生照顧公主,有什麼需要切記開口。」
 
    「遵命。」
 
    他剛踏出偏殿,一排黑影隨即擋在紅窗外,縷縷垂死之光越過人影,不斷在楊靈君腳邊打滾摸爬。安瑤起身坐在楊靈君身旁,將她護在懷中,這是她作為皇城低賤的婢女唯一可以為主子做的事。
 
    「安瑤,你知我去意已決。」
 
    「公主不怕,婢子會永遠陪著你的。」
 
    楊靈君從安瑤的肩上起來,拉著身上的斗篷側躺在地上,看著奄奄一息的黃光合上了雙眼。今日死不去,那麼今晚還有機會,又或,明日也可以。死亡與出生一樣,並無需,亦無法挑選良辰吉時,所以何生何滅皆無妨。無論是舊朝大燁的楚陽公主,還是前朝遺民的楊靈君,只要她想,這世間就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情。
 
    她若不死,那她定會讓李氏一族痛不欲生。
 


    夜幕低垂,桌上朱紅燭火搖擺不定,正如動蕩不安的天下。楊靈君自傍晚睡下,便沒再醒來過,火苗晃眼,她眉頭緊鎖。即使地板堅硬冰涼,又或是她因夢魘纏身而發抖,安瑤都無動於衷地跪在一旁。自長安城破至今,楊靈君已是三日無眠,今日她難得睡下,安瑤寧願寸步不離地守在一旁,也不想將她喚醒。
 
    楊靈君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亦不願再甦醒過來。夢中她梳著飛仙髻挽著太子哥哥的手臂在西池院逗魚,朱炎灑落在晨曦紅襦裙與灰藍圓領窄袖袍上,果真是不可多得的安逸靜好。忽然,流星火箭從外向承天門內飛來,緊接著鼓樓與鐘樓燃起熊熊大火,而後整座大熹宮烈火如日⋯⋯二十歲儲君在混亂中慘死於利劍之下。
 
    「公主可有用晚膳?」
 
    「回李公子,沒有。」
 
    李宸昊穿著一身圓領素衣袍抱著棉被走進西殿,將躺在地上發冷的楊靈君抱到軟榻上。安瑤拎起公主的斗篷,低著頭跟在他身後,靜靜地站在一旁靜候吩咐。李宸昊從袖中拿了塊手帕替楊靈君拭汗,手背輕觸額鬢,發現她燒得厲害,急忙讓安瑤拿著他的玉珮速去太醫署喚來太官。
 
    纖長濃密的睫毛不停抖動,兩眉緊蹙,毫無血色的臉上汗珠不斷。兩年不見,他也未曾想過與她再見會是兵戎相向,更甚,他差些目睹她墮樓死去。
 
    「李公子,張大夫來了。」
 
    「還請張大夫為公主診治。」


 
    李宸昊從榻邊起來,讓位給張白衡替楊靈君治療。望著床上氣息奄奄的人,李宸昊又忽然想起她兩年前的秀麗笑容。那是他們的初識。
 
    「公主乃鬱結於心,多日勞累而致高燒不退,老夫稍後命人熬一碗藥湯送來。」
 
    「好,有勞張大夫。」
 
    安瑤送張白衡走出西殿後,立馬折返殿內。即便李宸昊對楊靈君溫柔萬分,可她仍然不放心。她和公主同樣怨恨厭棄李家,她知道他們留公主活口是為了打探那樣東西的下落,所以平和的李宸昊和殘暴的李瑛華在她眼中並無分別。
 
    「安瑤,照顧好公主,我先走了。」
 
    「婢子遵令。」
 
    李宸昊見夜已深,不便留在此處,多望了眼床上的人便離開西殿。透過窗戶上的人影,安瑤知道殿外依舊是重兵駐守把守,憂心忡忡地替楊靈君蓋好被子,便趴在榻邊守著她歇下。
 


    五月十五,明月高掛,建國四十八年的大燁朝正式滅亡,隨之而來是李氏的光輝盛世。不可一世的大燁國楚陽公主接連失去父兄,在這世間,竟無她的容身之所,現如今她也可算是一隻活著的孤魂野鬼了。
 
    如果沒有李宸昊,差一點,她今日便能死去。
 
    也罷,只要她楊靈君想,如願是遲早的事。
 
    青瓦白光盈盈,雀鳥展翅高飛,灰色的羽翼在日光的照耀下映著絲絲金棕。春暖花開,鳥鳴不絕於耳,本該是喜慶熱鬧的吉日,床榻上的楊靈君卻覺得頭疼欲裂。她揉眼從榻上撐起,見安瑤趴在床邊熟睡,便將身上的被子輕輕覆在她背上。
 
    楊靈君伸手摸了摸安瑤髮髻旁的白花,輕柔地將她的碎髮收到耳後。眉如新月下睫毛輕顫,粉嫩的臉龐幾抹黑灰,想必這幾日她也心力交瘁。安瑤只比楊靈君小一歲,去年剛過碧玉之年,她們自小一起長大,既是主僕,也如姐妹。國破家亡,楊靈君的親人都死了,安瑤大概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公主⋯⋯」
 
    安瑤從睡夢中驚醒,見楊靈君安然無恙地坐在自己面前,又破涕為笑。她伸手摸了摸楊靈君的額頭,見她燒已退了,由心鬆了一口氣。
 
    「怎麼了?」楊靈君也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額頭。安瑤牽著她的手,搖頭道:「昨晚公主發燒了,不過婢子半夜喂你喝了一劑藥,燒便退下了。」楊靈君瞇著柳葉眼回想過去種種,又笑著讓安瑤再替她煎一副藥。安瑤那丫頭乖巧,受了命便連忙往殿外走去。
 
    紅木窗外的人影有增不減,安瑤離開西殿時被守衛攔下,擾攘好一番後才肯讓她離去。楊靈君獨自坐回榻上,她望著木門旁的翠綠幕簾,繼而伸手拿起案上堆滿紅綠絲線籃子裡的篦子,慢條斯理地打理起髮絲來。
 
    一梳,二梳,篦子卡在髮尾。楊靈君冷哼一聲,將其扔回籃子裡,轉而抽起金剪子。
 
    「嚓。」
 
    她將打結的髮絲剪斷,然後輕輕合上剪子,並將其緩緩對準自己的左胸口。
 
    「公主!」
 
    安瑤推門而進,見楊靈君要自戕,駭得立馬衝上前爭搶她手中的剪子。
 
    「安瑤,放手!」楊靈君雙手緊握剪尾,將刀刃往自己胸口推進。安瑤猛地搖頭,死命握住刀刃,苦苦哀求她將剪子放下。「安瑤,你知道的,我不應該活著!」楊靈君騰出手掰開安瑤的手指,安瑤隨即被拽倒在榻上,可她依舊奮力握緊刀刃。安瑤手勁沒有楊靈君好,於是只能搬出大燁遺民來壓她,不料她失控大吼:「改朝換代罷了,只有我才是不應該活著的!」楊靈君猛地一扯,將剪刀奪回,毫不猶豫閉眼將剪子往胸口刺去。
 
    是時候心想事成了。
 
    「嘶⋯⋯靈君⋯⋯」
 
    胸口一陣柔軟,楊靈君睜開眼,只見李宸昊左手握著刀刃,鮮紅的血在她的素白衣襟上暈開。
 
    「靈君,父親想見你。」李宸昊握著剪子皺眉道。
   
    楊靈君鬆開手,轉身背對他,李家的人她一個也不想看見。真是可笑至極,盜國賊李軒帶著他的兒子殺了她全家,就連她的侄兒也不放過,卻要留她在世間苟延殘喘。
 
    「好。」楊靈君笑著低頭,青絲在盈盈一握的腰上擺動。
 
    在殿外等候多時的士兵領著楊靈君和安瑤走出殿門,臨行前李宸昊望了眼陷入掌心的剪子,對安瑤使了個眼色,提醒她要看緊楊靈君。
 
    李宸昊掌中血滴落在殿中的木地板上,不覺滲入黃泉,此乃舉行大典之聖地──皇城大熹宮承天門西殿。
 
    穿過嘉德門與大熹門,士兵將楊靈君帶到公主院,讓安瑤與幾位老嬤嬤給她梳洗。白煙裊裊,晶瑩剔透的水珠滿佈玉肩,滾燙的清水將她的肌膚灼得發紅。銀簪將烏絲綰在腦後,蝤蠐的頸上掛著一副毫無波瀾的面容。
 
     「你們都下去吧,安瑤留下便可。」
 
    柔荑輕揚,眾嬤嬤低頭退卻,安瑤上前替她揉肩搓背。
 
    「安瑤,你說李軒會不會殺了我。」
 
    「公主,他們想要那樣東西,自然是不會殺了你的。」
 
    「那我便殺了他。」
 
    她才十八歲,但自八歲便以膽識過人聞名天下,大燁的楚陽公主向來無畏天地。
 
    那年,北羲戰敗而歸順大燁,她見使者進貢的銀鐲漂亮,便稀奇地將其戴上。使者笑稱此鐲乃是贈以和親公主之信物,她既已戴上,便該隨他回北羲。她對父皇搖頭,隨即將銀鐲扔進身後的湖中,只道信物既失,自是無約可守。
 
    逆她意者,大多潦倒收場,無一倖免。
 
    安瑤給楊靈君換上一襲素淨無紋的襦裙,繞著腋下替她繫了一條白絲帶,又在她的衣裙外披上窄袖長服。
 
    「公主,今日梳飛天髻還是墮馬髻?」
 
    「不必了。」
 
    楊靈君扯下銀簪,烏黑亮麗的秀髮披散在背後。安瑤扶著她走出浴房,跟在嬤嬤身後走進公主殿。
 
    「公主請用膳。」嬤嬤說完便知趣地退出房外。
 
    四方案上擺著玉面尖,肉糜粥,靈消炙,紅虯脯⋯⋯統共有十道膳食之多,實在豐盛華麗。楊靈君盤著腿坐在案前,從容不迫地品嘗佳餚,溫婉之至,這是公主該有的冷靜。
 
    用過早膳後,嬤嬤引著楊靈君來到千秋殿,並將安瑤攔在殿外。
 
    陽光透進木窗,梨黃綢緞自棕紅樑頂垂落於烏石磚上。頭戴幞帽,身著烏梅紫圓領衣袍的男人正站在殿中央,目不轉睛地盯著墻上的石龍雕像。
 
    「兩年不見了,快讓叔叔瞧瞧靈君可有變得更漂亮了!」
  
    李軒雙手背在身後,笑吟吟地走向站在門口的楊靈君。
 
    「你老了。」
 
    楊靈君無所畏懼地走上前,恨不得立即飛奔至仇人的身旁,然後一刀將他了結。
 
    李軒點點頭,笑問早膳是否還合她胃口,她卻要他殺了她。他自是不會答應了,還說待他登基後便加封她,依舊尊她為最高貴的公主。但這話只能誆騙無知少女,她可清楚記得他連哥哥剛足月的孩子亦不願放過,現下留她的名不過為了玩弄她。
 
    「靈君,你為何總不相信叔叔的一片赤誠呢?」
 
    楊靈君咧嘴冷笑,這大概是她十八年來聽過最可笑的話了。李軒之父少時曾與她的皇祖父結義聯盟,立誓李氏一族永遠守護楊家,並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助楊氏統一中原。李軒作為楊氏家臣,弒主滅國,其心可誅,而今卻膽敢質問她為何不相信他。
 
    父皇,兄嫂,姪兒,他手上沾滿楊氏的鮮血。
 
    楊靈君鬆開緊握衣袖的左手,一把匕首滑落掌中,她隨即抽出利刃往李軒後腦刺去。李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轉身,握住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掰,匕首跌落在地。
 
    「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嗎?」
 
    「李軒,你弒主奪位,濫殺無辜,會遭報應的!」
   
    李軒將楊靈君的手腕捏得紫紅,隨手往前一推,她便跌倒在地。他將匕首踢走,蹲在地上捏著她的下巴,細細欣賞她求死不能的痛苦模樣。
 
    「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傳國玉璽在哪?」
 
    楊靈君笑著啐了李軒一口,李軒難忍羞辱,反手蓋了她一巴掌,那白嫩的右臉龐隨即留下粉紅五指印。
 
    「說,你把玉璽藏在那裡!」
 
    「怎麼,現在才來擔心自己名不正言不順了?」
 
    李軒見楊靈君嘲諷他,又甩了一巴掌在她左臉上。鮮紅溢上頸項,楊靈君趴在地上,輕拭嘴角的血水,依舊面帶微笑地望著怒髮衝冠的李軒。
 
    「殺了我吧,如此天下便完全屬於你了。」
 
    「想死?我偏要你活著,你該替你父兄見證天下在我李家的管治下將多繁榮昌盛!」
 
    李軒深吸一口氣,笑著站了起來,望著殿內正牆上的龍騰喊了句「來人」,守在殿外的兩名士兵立即將楊靈君拖出殿外。安瑤見她遍體鱗傷,哭著隨士兵來到千步廊後的相思閣。
 
    正殿實木綠榻上依舊置放著那缺了一角的褐色矮桌,桌上白藍琉璃瓶中插著一株粉桃,剔透水珠自花蕊滑落。落霞紅錦帷幔垂落在荷葉綠的床榻旁,孔雀綠金邊案上燭火晃動。
 
    楊靈君自十歲便從公主院遷入相思閣,這是父皇楊桀獨賜予她的宮殿,也是其他姐妹所沒有的殊榮。自太子楊文一家前些日死於東宮的嘉福門前,她便一直在承天門上靜候李軒將她射殺,可終是事與願違。昨日宮殿燒毀了不少,她原以為相思閣也無法免於此災,卻不料李軒非但沒有動過她的相思閣,甚至還命人擦拭了一番。
 
    安瑤扶著楊靈君在床榻上坐下,從架子頂端取下藥箱,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藥。相思閣依舊被重兵包圍,殿外亦有士兵駐守,楊靈君不免覺得自己既像奇珍異寶,又如十惡不赦的重犯。
 
    「嘶⋯⋯」
 
    臉頰指印清晰可見,嘴角隱隱刺疼。她皺眉合上雙目,安瑤急忙又再放輕些塗藥的力道。
 
    「公主,五公子送來的藥膏。」嬤嬤手握白瓷藥瓶站在臥房門口,低著頭向房內的人匯報。安瑤望了眼楊靈君,悠悠上前將藥收下,轉而將嬤嬤遣退。楊靈君躺在床上命令安瑤將藥放置案上,隨即翻身對著墻邊的紅幔發呆。
 
    微黃的淚珠自淺淺的眼窩滾出,以極其悲傷的速度滑落臉龐,在失去溫度的瞬間開始凝固,而後,滴落在白瓷藥瓶上──白燭即將燃盡,如同大燁悄然逝去的生命。
 
    家國亡了,活著的人換了個跪拜的對象繼續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