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花葉落,二九姑娘嫁衣碧如湖,又道,娉婷裊娜終是許了人家。
 
    「快些快些,紅蓋頭呢!」
 
    「在這在這!」
 
    「哎喲,安瑤姑娘,公主的團扇呢!」
 
    「哦,好!」
 


    安瑤於相思閣的臥房與正殿來回奔走,時而又上樓拿取胭脂水粉,現下又提著粉裙上樓去尋新婦的紅團扇。
 
    「公主,老奴等下會給安瑤姑娘一籃蜜餞,若是去晉王府途中餓了,便先吃些蜜餞墊肚。」
 
    「嬷嬷,你便下去吧。」
 
    「可⋯⋯」
 
    「待王爺來了,你方進來。」
 


    「那⋯⋯老奴便先退下。」
 
    相思閣內紅綢晃眼,銅鏡中新婦的模樣模糊不清,隱約可見紅牡丹於高椎髻前怒放,一對金釵步搖則自髻座垂至耳珠下。高腰紅裙點綴著蔥綠廣袖長衫,荷葉綠披帛宛若青蛇牢牢纏於臂上。
 
    楊靈君望著鏡中的自己,握著點了紅花唇脂的筆刷於唇上描了個小唇,又取了些胭脂於眼旁暈開。
 
    於父皇死去的第四個月,她披上嫁衣成為仇人之子的新婦。
 
    「公主⋯⋯找到了,找到了⋯⋯」
 


    安瑤氣喘如牛地將紅紗金絲團扇塞到楊靈君手中,見她不語,遂蹲在她面前仰望她。
 
    「安瑤,你道我究竟行的是什麼禮?」
 
    安瑤搖搖頭,趴在她腿上,此問題她亦不知如何回答。楊靈君若以公主身份出嫁,李軒卻並未命人於晉王府修建公主府,可若說李軒不當她為女兒,她又怎能自大熹宮的相思閣出嫁。
 
    也罷,她本不該活著。
 
    「公主,已過申時,想必王爺快到了。」
 
    「嬷嬷進來吧。」
 
    「陛下⋯⋯」
 
    楊靈君聽見嬤嬤念道「陛下」,與安瑤迷惘相視,遂趕忙行至正殿迎接聖駕。身著黃袍的李軒拉開門跨進相思閣的大殿,笑著朝一身嫁衣跪在地上的楊靈君擺手,讓嬤嬤將她扶起。


 
    「陛下這是特意自東宮趕回皇宮。」楊靈君記得李瑛華的婚禮比她早些,而今日李軒亦是於宮中進了午膳方與皇后移駕東宮。如今剛過申時,他便於她面前出現,只怕他乃特意趕回相思閣送她出嫁。
 
    李軒搖搖頭坐在正殿榻上,粗手不住於鬍上摩挲,轉而望著楊家女道:「還喚朕『陛下』?該改口喚『父皇』了!」新婦毫不猶豫聽從他的指令,面容愉悅地對他改了稱呼,想來只要是人就無法抵抗榮華富貴的魅力。李軒滿意地點頭,又道皇后已擺駕晉王府,他稍後將遂晉王府的婚車一道往晉王府去。貴為天子,他紆尊降貴與小輩同行,並準備親自將她送入李家,此等誠意確實少見。
 
    楊靈君望著腳下殷紅的雲履,又朝李軒俯首屈膝。今日除了袁廣齊和安瑤,再無親人見證她出嫁,這相思閣內自是冷清孤寂,但有大堯天子親自為她送嫁,只怕明日之後無人敢對她議論紛紛。這份殊榮僅她一人享有。
 
    「城中興道閣樓新,尚欠青衣粉玉淳。弗要紅妝花子整,不如靜候畫唇人。」
   
    相思閣外忽然傳來李宸昊和幾位孩子的聲音,安瑤耳聞李宸昊的詩,忍不住低下頭偷笑,楊靈君茫然地望了眼座上的李軒,甚是困窘。
 
    「哈哈,還道我昊兒懂風情!」
 
    李軒喜上眉梢,朝站在門邊的嬤嬤揮手示意開門,安瑤急忙替楊靈君披上紅蓋頭,又將團扇塞在她手中。李宸昊一襲紅袍領著十多位男女孩童進殿向李軒伏地叩拜,雖還未能看見新婦的臉,只想著那紅蓋頭下是楊靈君,這嘴角便是整日未曾落下。
 


    「日暮了,啟程吧。」
 
    李軒雙手背在身後,悠悠往殿外走去,替兩位新人開道。李宸昊牽著楊靈君走出相思閣,孩童爭相於新人身後揮灑五穀雜糧,最匹配的良人著實配得上世間最純真的笑容。
 
    掛滿金鈴鐺和紅綢的婚車停在甘露殿外,李宸昊扶著楊靈君走上馬車,繼而上馬領著孩童奴僕浩浩蕩蕩往廣運門外走去。李軒比新人先座上馬車,帶著一隊士兵經大熹宮正門而出,李宸昊則自側門繞至李軒轎輿之後。
 
    銅鈴叮噹作響,銅鼓聲綿延不絕,夕陽下英姿颯爽的少年歡喜地將他心愛的姑娘帶回家,賓客盈門,他與她喜結連理。
 
    未想驚天動地,唯願此生與君白首不相離。
 
    「落轎!」
 
    喜娘與安瑤扶著衣飾繁複的楊靈君下轎,將她的手交至李宸昊手上,笑盈盈地跟在新人之後進了晉王府。
 
    「新人跨火盆!麒麟抬足跨火盆,吉祥福瑞從天降!」


 
    「新人跨馬鞍!鴛鴦同心邁馬鞍,自今平安又順遂!」
 
    「新人跨米袋!才子美眷越米袋,願子孫繁茂富貴!」
 
    李宸昊牽著楊靈君走至晉王府庭院的紅毯上,按著喜娘的話跨越重重祝福,兩人終於來到王府正殿。
 
    「叩拜雙親!」
 
    安瑤扶著楊靈君跪下,與李宸昊同時向上座的李軒和萬秋影行了稽首禮,又起身行了三次夫妻行拱手禮。
 
    「禮成!」
 
    喜娘領著楊靈君走進新房,李宸昊剛起身便被李舒文和幾位貴公子攔下,說是新郎要陪賓客喝幾杯。
 


    「五弟,今日你可不能說不喝了!」
 
    「晉王,屬下不知明日你還有沒有精神上朝,今日我們可要多喝幾杯了!」
 
    「五弟,你這小子今日大喜還想逃?快,上『醉仙』!」
 
    「三哥⋯⋯這『醉仙』下肚,我可就要倒在這桌上了。」
 
    「屬下看晉王不是怕倒在桌上,只怕今晚新婦嫌你醉醺醺!」
 
    「哈哈!來,今日一人一壺『醉仙』!」
 
    李軒與皇后坐在一旁樂得直搖頭,最小皇兒也成家立室了,那些藏在宮裡的那些公主也將化為鳳凰飛出宮闈高墻了。
 
    「王爺⋯⋯」
 
    「知道了。」
 
    梳著墜馬髻,年約三十出頭的女使眼神躲閃,低頭於李宸昊耳邊嘀咕了幾句,又匆匆往府院深處走去。
   
    「喲,莫不是新婦等不及了?」李舒文靠在李宸昊肩上,又斟了杯醉仙給他。李宸昊笑著搖頭,繼而抬首將酒一飲而盡。「算了算了,你們這群人,若再不放晉王走,新婦該生氣了!」李舒文朝眨眼挑眉道,與幾位官僚將李宸昊推進內院,說是時間緊迫,要讓他將辦正事了,還一直念叨此事誤不得吉時。
 
    「我吩咐你的事情可辦好了?」坐在新房榻上的楊靈君掀去紅蓋頭,望了眼黑漆漆的窗外問。安瑤點點頭,將軒窗放下,輕聲道適才與紫蘇姑姑備過了,卻又為難道:「可公主若晚些真的來月信可怎麼辦⋯⋯」楊靈君不以為然,歎氣道月信不准乃常有之事,亦無可稀奇。
 
    李宸昊被賓客灌得頭昏眼花,站在紅布飄曳的「朱丹樓」外拍了拍腦袋,又揚手聞了聞衣袖,見酒氣散了不少,方踏步走進新房。
 
    「王爺。」
 
    安瑤帶著眾侍女屈膝向李宸昊行禮,立馬捧著桌上的合卺酒,跟在他身後緩緩走向楊靈君。
 
    「月夜迷人醉,青衫粉黛佳。何因將扇擋,莫若卻連釵?」
 
    李宸昊左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向坐在床榻的楊靈君走去,又是念叨了首詩方於她身旁坐下。安瑤與紫蘇抿嘴忍笑,知此詩說的是寬衣解帶的渾話,暗忖不知扇後的玉臉是否通紅。李宸昊見楊靈君抵在扇柄上的指甲泛白,料想她該生氣了,遂笑著將她的紅蓋頭掀下,又輕輕奪走她擋於臉前的團扇。
 
    髻上的大紅花襯著新婦額間的紅花鈿,卷翹的睫毛在烏黑的小山眉下顫個不停,薄唇上的紅唇脂似是一隻欲拍翅高飛的紅蝴蝶,嘴角兩旁的赤面靨微微向上扯。
 
    新婦似笑,非笑。
 
    安瑤見李宸昊目不轉睛地望著楊靈君,遂嘴角微揚捧著合卺酒上前。李宸昊遞給楊靈君一杯酒,「噠」,白瓷酒杯相碰,清酒下肚。
 
    「新人更衣。」
 
    安瑤放下酒壺走上前替楊靈君寬衣,扶著她於床邊坐下。眾侍女亦圍著李宸昊轉,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外衣脫去。新人更衣完畢,楊靈君望著安瑤與侍女退後,低頭無言。
 
    「願王爺王妃永結同心。」
 
    「下去領賞吧。」
 
    火苗輕輕搖晃,柔情繾綣,新人並坐緘默無聲,未幾,紅衣少年郎輕啟薄唇。
 
    「戴了一日的髮飾,可累著了?」李宸昊替楊靈君摘下髻上的紅牡丹,又將橫拆在她頭上的金髮簪逐一取下,青絲散落在細腰上,「今夜便好好歇息。」楊靈君見李宸昊將髮飾放在梳妝桌上便轉身走去,急得從床上站起,連問他欲行至何處。李宸昊頓了頓,又轉過身望著她,這是她作為他的妻子同他說的第一句話。
 
    楊靈君望著木地板,雲履緩緩向前走去,抬眸冷道:「新婚之夜王爺將我拋下,莫不是存心讓人對我議論不止?」
 
    李宸昊若有所悟,又點頭走到她跟前。適才紫蘇告訴他新婦身子有些不適,他原想讓她好生休息,倒並未思慮府裡人多口雜這個問題。
 
    「那⋯⋯靈君可想好了今晚如何安頓我?」
 
    柳葉眼閃爍不停,她總不能讓堂堂王爺睡地上,他也不會允許她睡地上⋯⋯這朱丹樓與相思閣所差無幾,唯獨是少了張躺椅。李宸昊見她眉頭緊鎖,笑容滿面上前牽著她往床上走去,極速替她脫了鞋襪,又將喜被蓋在她身上。
 
    「便睡吧,已過戌時了。」
 
    李宸昊彎腰脫了自己的鞋襪,翻身從床尾爬上床,徑直於楊靈君身旁躺下。
 
    天子親賜的婚約,適才也拜過堂,他真的是她的丈夫了。
 
    她望著頭頂金絲繡製的鴛鴦紅帷幔,指若蔥白緊捏大紅新被,自躺下床那刻她便一直維持這樣的姿勢。輕易不敢動。
 
    「王爺一早猜到了殺死郭柔嫻的兇手為何人。」
 
    「因為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那人行事張狂,你便毫不氣惱?」
 
    「我覺得⋯⋯」
 
    「靈君。」
 
    有人喚她,遂她下意識地順著聲音扭頭望去,只見枕邊的男子亦側頭望著自己。清秀的臉龐,一襲紅衣襯得他白皙的脖子更加細嫩,嘴邊淺淺的笑容還如兩年前那般溫婉,他開口說話了。
 
    「今日乃你我新婚之夜,靈君當真想同我聊這些嗎?」
 
    「新婚之夜」四字直往她耳朵闖,驀地,她扯著被子轉身望著床下的兩雙鞋履發愣。他覺得她惱羞了,隨即又搖搖頭否定了這個念想,繼而右手墊在腦後,他總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東宮不似晉王府這般冷清,太子妃的驚鴻殿內火熱似夏,守在殿外的玉姝耳邊傳來陣陣床榻咿呀聲響。
 
    羞怯之餘,亦難免心悅,與往日的提心吊膽大相徑庭。
 
    那晚,長安城雨如注下,兩主僕冒雨闖進御花園。
 
    「小姐!」
 
    「哎呀,玉姝,我好像扭到腳了。」
 
    「這大風大雨的,可怎麼辦呢⋯⋯」
 
    「不要緊,你便喚人來吧。」
 
    「好,奴婢這就⋯⋯見過二皇子。」
 
    李瑛華握著傘蹲下身檢查鄭麗清傷勢,見她右腳微紅,望了她一眼便將她自濕漉漉的地上抱起。
 
    「二皇子,這不合規矩,你還是放我下來吧⋯⋯」
 
    「哪座宮殿?」
 
    「秀女宅。」
 
    四目相投,上唇的鬍鬚微微向右上斜去,她埋首在他頸間。
 
    秀女宅外庭除了橫風大雨,空無一人。李瑛華光明正大地抱著鄭麗清走進殿中,將她放在床上便想起身離去,不料她卻柔柔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我猜二皇子需要我。」靈動的圓眼盈著金黃燭火,眸子中的他似在微笑。他撐在榻上伸手撫摸她的臉龐,笑道原她今日乃特意於御花園等他。她微微仰頭,屏氣親了他臉頰一口,笑言她可助他取得太子之位,遂他貼著她的額頭,緩緩將她放在枕上。「家父中書令,鄭子聰。」宛若小蛇的手於他腰間摸索,輕而易舉解下他的腰帶。他笑了笑,輕咬她的下唇戲謔道楚旻陽比她有價值得多。她倒勿惱,笑言只要能助他入主東宮,她甘於屈居楚旻陽之下,忽地,玉指輕輕一掀,他的外衣滑落在地。「你當真不後悔?」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問道,見她含笑點頭,便狠狠咬住她的耳珠。
 
    玉姝知趣地守在殿外,隔著嘩啦雨聲,房內微微傳出兩把低沉收斂的呻吟聲。她緊握雙手,望著急躁不安的雨,臉上時紅時白。
 
    戌時,風雨皆停,李瑛華從鄭麗清身上爬起,從容地將散落一地的衣物穿上,又與她卿卿我我一番才捨得離開。他前腳剛跨出房門,便撞見渾身濕透的郭柔嫻走進秀女宅。郭柔嫻還未來得及喊出口,李瑛華便解下腰間的金蹀躞帶勒在她脖上,繼而將她拖出秀女宅。
 
    玉姝聽見門外有異動,偷偷推開門張望,驚見李瑛華對郭柔嫻動手,又連忙跑進郭柔嫻房內。她慌忙自她的衣櫃裡拿了條白披帛,讓李瑛華將現場偽造成郭氏自尋短見。
 
    撐著傘晚到的明月目睹小姐被殺的整個過程,驚地一夜未敢踏進秀女宅。
 
    「靈君⋯⋯」
 
    晉王府的朱丹樓內,睡得迷糊的他轉身摟住枕邊的人。
 
    在皇宮裡,性命乃最卑微之物,他亦曾數次險些失去她。
 
    但自今日起,他必不會讓她成為人人可欺的郭柔嫻,此生必定護卿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