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旼王。」
 
    偌大的大熹殿裡,除了站在後面瞌著的大臣外,朝堂上無人的視線不是對著李宸昊。眾目睽睽下,晉旼王無視皇帝呼喚他,只望著地板樂呵。右相馮良對身旁的人哼了聲,低聲道:「殿下,陛下喚你呢!」一語驚醒夢中人,李宸昊急忙收起笑容,朝皇帝俯身。李軒倒無氣惱,他的小兒一向聰穎乖巧,權當他近日探案疲憊而分了神,便含糊過去了。「可開始著手調查豐邑一案了?」李宸昊點點頭,言道昨日已將案卷仔細審閱過,並與大理寺少卿再次親訪死者家宅,今日將再訪西市。李軒揮揮手,張虎朝堂下大喊一聲「退朝」,轉身隨皇帝退進屏風後。
 
    李宸昊朝馮良微微一躬,步伐輕快地走出大熹殿,愣是聽不見田蓁的呼喊聲。今早誰同他說話,他皆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頂多是笑而不語。非探案疲倦之故,實則他一想到今日要同王妃一起去玉顏舍,便忍不住發笑。
 
    年少時他亦曾跟隨二哥和三哥去過玉顏舍,裡面的姑娘著實沉魚落雁,唯她們脂粉厚重,惹得他連打噴嚏。那次兄弟三人點了豆蔻姑娘的蕭曲,有言「聞豆蔻一蕭,明日猶在心」,果真如此,蕭聲縈繞耳畔,三日未曾散去。那是李宸昊和李舒文第一次去瓦舍看姑娘,亦是最後一次,至此他未曾再踏入柳綠花紅處,但他知道二哥還是時常去的。李宸昊眉頭一皺,忽然想起他家王妃清冷美艷,那些姑娘定不會讓她踏進舍門的,這是個棘手的問題。
 
    晉旼王正想著該如何讓他的王妃混入玉顏舍,卻忽然有人拉著他的衣袖不放,原來是田蓁。「殿下⋯⋯我們不是相約今日同去玉顏舍嗎?怎的⋯⋯你下了朝也不等臣?」田蓁累得雙手撐在腿上大口喘氣,他可是一路從大熹宮追到大熹門來。李宸昊聞言,急忙向他行禮賠罪,隨即笑道:「有勞田大人了,想必大人公務繁忙,本王獨自去便可。」田蓁來不及拒絕,李宸昊便揮揮衣袖離去。惹得田蓁心中暗罵早知李氏一族如此無情無義,便不入宮出仕了。赴京上任至今,他便時刻期待能夠脫離妻兒束縛,尋個光明正大到玉顏舍一遊的好藉口,誰料一諾千金的晉旼王亦有出爾反爾之時。
 


    李宸昊帶著己身的快樂與田蓁的懊悔出了宮,一坐上馬車,又笑了起來。車輪咕咕向前,但李宸昊心急如焚,只覺得今日的車速較往日慢了許多。何福坐在車前駕馬,嘴角亦是止不住上揚,王爺今日瞧著心情極佳,他便也莫名開心。馬車緩緩向興道坊駛進,何福一拉韁繩,馬停。「到了,王爺。」李宸昊下了馬車,疾步走進晉旼王府,急不可耐地往德安殿走去。何福抵不住他的催促,趕忙替他換了身白色圓袍常服,又跟在他身後往朱丹樓跑去。
 
    不似往日,朱丹樓今日門窗緊閉,僅兩位婢女守在宅門前,說是王妃正梳妝打扮。李宸昊手握折扇,乾脆在院裡漫步。梧桐開得極好,茂密的綠葉好似傘面,樹影斑駁,映得他白衣帶灰。當年他是想過在此搭一張千秋,卻又怕她如今不喜歡了,故此事就此作罷。思緒越飄越遠,他又想起當年與她在大熹宮朝夕相處的那幾日。如日光般溫暖,亦若夕陽般殘舊。
 
    「好了。」
 
    朱丹樓的木門徐徐開啟,身著圓領窄袖白袍,手持折扇的少年自房內緩步而出。幞頭帽下劍眉氣勢凌人,硬朗的五官在微黃的臉龐拼湊出一張肅穆無情的臉。掛在金蹀躞上的鹿皮荷包左右晃動,翹頭黑靴將白袍盛起,他向他走來。
 
    「何福說這身衣物是你前些年常穿的,可回了朔方後便未再著過,如今你應當不合身了,便讓我穿著。」
 


    那身衣物險些又讓李宸昊神遊舊日,他似笑非笑地點頭,同楊靈君往府外走去。趁著馬車開往西市的途中,李宸昊將張逸生一案的來龍去脈向她細說,亦將去玉顏舍的目的同分享。她總低著頭撥弄手中的折扇,於是他常常伺機望她。想來必是紫蘇在她臉上摸了層黃灰粉,這才將她原本細嫩透亮的膚色掩蓋過去,而那對上揚的劍眉更為之增添不少英氣。或許貌美之人,不論袍裝裙釵,亦能卓爾不群。
 
    馬車在西市入口停下,兩身白袍混入塵世。
 
    玉顏舍開在西市西南一隅,看著不似楊靈君想象中那般輕浮浪蕩,黑瓦棕樓,正經得像是一座私塾,就連金漆牌匾亦是篆體所書。若非說有何不妥,那便是每層窗外皆掛著兩盞繡有姑娘名號的紅燈籠,紅穗隨風而揚,宛若姑娘嬌媚無聲的呼喊。楊靈君沉默地仰望玉顏舍,李宸昊自是寸步不離,今日王妃往哪兒走,他便隨她去。
 
    「進去吧。」楊靈君提著衣袍,徑直走進玉顏舍,李宸昊急忙跟上前,卻見她立在門口。咚咚鼓聲不斷,一位身著露臍綠裙的胡姬抓著紅綢,緩緩自樓上而降下。那女子濃眉大眼,舞姿曼妙,一個轉身便搭在了楊靈君的肩上,再轉一圈,她竟摟住了李宸昊。楊靈君正想將他拉走,那胡姬冷哼一聲,卷曲的青絲滑過他們兩人的鼻子。果然,外邦女子連髮絲亦能使人魂牽夢縈。
 
    「嬌娘在哪裡。」
 


    胡姬見來人不是尋自己,知趣地退至舞台中央,隨著鼓聲而舞。玉顏舍的主事嬤嬤老遠便聽見楊靈君找她們的頭牌,趕忙上前招呼。李宸昊言今日想同兄弟買嬌娘的午後,主事嬤嬤臉色一沉,翻了個白眼道:「喲,想必公子頭次來,不識規矩。嬌娘每次只接待一位公子,即便是太子同朋友來了,她亦只接待其中一人。」嬤嬤話音剛落,在場的姑娘公子紛紛竊笑。
 
    「嬤嬤識錯人了,她今日必定會為我們破戒。」楊靈君從身後抽出一支鳳騰笛子,從容地吹奏著,婉轉悠揚的笛聲漸漸蓋過鼓聲,縷縷清音漸漸往樓上飄去。「何人吹笛?」一位穿著石榴裙,梳著盤桓髻的女子自二樓走下,順著笛聲來到楊靈君面前,細長的眼眸來回在她與李宸昊身上打量,視線繼而落在她唇邊的笛子上。「此乃前朝楚陽公主的『虞美人』,只要姑娘今日陪我們倆兄弟喝上兩杯茶,此物便是姑娘的。」玉手一轉,五指輕輕捏在笛子上,楊靈君將其遞在嬌娘眼前,見她欲取走,隨即將笛子高舉。燈光下,虞美人璀璨奪目,身側那隻栩栩如生鳳凰似要展翅高飛。嬌娘有所遲疑,又莞爾一笑,伸手勾上楊靈君的金蹀躞,將她往樓上拖去。剛走了幾步,嬌娘驀然轉身,紅紗滑落左肩,她對李宸昊眨眼道:「你也來。」
 
    一行三人上了樓,主事嬤嬤驚得直眨眼,緊接著又是議論紛紛。尋歡作樂的公子哥論的是虞美人與楚陽公主,眾姑娘念的則是為何總有俊俏公子願花重金博嬌娘一笑。
 
    楊靈君與李宸昊進了嬌娘的閨房,與玉顏舍樓下艷麗之風不甚相同,這裡明亮清新,瓜果飄香。李宸昊未用午膳,餓得慌,急忙點了胡麻餅和五福餅配茶。那嬌娘既已得到虞美人,便不再管楊靈君,反倒撐著頭欣賞李宸昊吃餅的模樣。「公子貴姓?家中⋯⋯可已有人了?」嬌娘望著桌前的茶問,手卻不安份地撫摸李宸昊的手背。「啪!」楊靈君放下茶杯,用折扇提著嬌娘的下巴,將其轉向自己。僅是那麼一瞬間,豆大的淚水自嬌娘眼中滾落,連帶著她眉間的藍蓮花也枯萎了。楊靈君心中不禁一軟,如此嬌媚可憐的女子,倒難為男人不為其動心了。「我聽聞姑娘善於彈奏箜篌,不知我們今日可有幸聞之?」楊靈君收起折扇,又喝了口茶。嬌娘回過神來,急忙用衣袖擦乾淚水,說是去鄰房取箜篌。
 
    嬌娘剛走,李宸昊鬆了口氣,趕忙給自己灌了兩杯茶水。屋內靜得詭異,李宸昊起身坐在嬌娘適才坐過的椅子上,可楊靈君依舊對他不理不睬。
 
    「頭髮散了,我替你整理。」李宸昊一氣呵成,急速將楊靈君的帽子脫下,輕手把她散落的髮絲纏進髮帶裡,絲毫不允她反抗的時間。她依舊低著頭,濃密的長睫毛不安地跳動著。李宸昊就喜歡看她不自在的模樣,於是又靠近她些,在她耳畔輕聲道:「王妃勿惱,是我一時疏忽了,往後不會有王妃以外的女人可以隨意摸我的手。」霎時間,屋內異常溫熱,鮮紅似要將楊靈君雙頰的黃灰粉吞噬。
 
    「你們!」嬌娘抱著箜篌站在門外,瞧見李宸昊的頭躲在楊靈君耳後,以為兩男子在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嚇得險些抱不住箜篌。雙頰潮紅退去,楊靈君白著急急忙忙戴好幞頭,端坐在旁。「我說呢,瞧你那嬌俏模樣。原以為你們是兄弟,未曾想過竟是那種勾當!」嬌娘邊說邊扭捏著身子,抱著她笨重的羊首箜篌在床邊坐下。楊靈君不搭理她,只吩咐她彈奏最喜歡的曲子,便自顧自地打量起屋內的格局。房內的擺設不多,僅是窗下的梳妝台,牆邊的臥床以及床旁的衣櫃,再數便是她與李宸昊用著的桌椅。若說這房內有何奇特,大概便是門邊的一張屏風。
 
    「姑娘的曲兒音色苦澀,可是近日經歷了傷心事?」


 
    李宸昊如此說,嬌娘先是一怔,手卻不停撥弄著琴弦。
 
    李宸昊朝楊靈君挑眉,兩人邊起身在屋裡晃蕩。「我很好奇姑娘見過這麼多的男子,可輕易為誰動過心?」楊靈君一手搖著紙扇,一手曲在身後,不停在屋內徘徊。李宸昊輕腳走至屏風前,繞著屏風走了一圈,在其畫作下瞧見名為「張二」的署名。張逸生,家中排行老二。
 
    「據說太子亦沒有資格坐在姑娘的床上,這世間僅張逸生一人可以,對嗎?」弦斷,頃刻寧靜。楊靈君見嬌娘面如死灰,又道:「可張逸生前些日子於家中暴斃而亡。」嬌娘哭得梨花帶雨,任人看了都會為之動容,可李宸昊卻笑道:「他曾言要為你贖身,卻遲遲未完成,所以你心生怨恨,將其毒死,是嗎?」嬌娘將箜篌往床上扔去,放聲大笑,又忽然帶淚吼道「我沒有!怎麼會是我!」嬌娘將枕頭砸向楊靈君,試圖阻止她向自己走來。無果,楊靈君將其摔在床上,用紙扇抬起她的下巴道:「本官為何要信你?」
 
    嬌娘失聲大笑,拽著楊靈君來到衣櫃前,指著裡頭琳琅滿目的用品道:「看!這是我為我們婚禮所主辦的物品!鍋碗瓢盆,金銀珠寶,衣襪棉被!」嬌娘發了瘋似地將衣櫃裡的物品都扔在地上,千辛萬苦從最深處取出一張蓋了手印的字條,將其展示予楊靈君。「逸生沒有失言,他真的將我贖走了。他原說翌日來接我,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前天我才知道他死了⋯⋯他怎麼能忽然死了⋯⋯他說過要娶我做娘子的⋯⋯」
 
    嬌娘跪坐在地,已是無力掙扎,亦不抽泣,唯有淚水不斷自眼眶淌出。
 
    天色漸暗,李宸昊見審問得差不多了,便與楊靈君一道回府。楊靈君自走出玉顏舍後,便一言不發地走著,也不如中午初到西市那般興高采烈。「靈君相信嬌娘的話麼?」李宸昊努力地引導她說話,如他所料,她搖頭了。嬌娘神情激動,看似可憐,卻也有可能是偽裝的,一切還有待觀察,只可贈她五成信任。
 
    沿途各色表演依舊無法吸引楊靈君的目光,便是那樣熱鬧且空虛,他們沉默地回到晉旼王府。李宸昊送她回到朱丹樓前,她倒忽然開口了:「未能十足確定嬌娘之語,王爺還需命人查探其與死者之瓜葛,亦需從其他姑娘口中探清其言的虛實。」李宸昊歎了口氣,彎下腰望著她道:「我猜靈君在想,嬌娘所言若屬實,那便很可憐,對麼?」她點頭,同他說了句「是」。於是他又問:「靈君之所以感同身受,是因為你也曾苦苦等待某人歸來,是嗎?」他原以為她會逃避這個問題,不然,她還是望著他點頭言「是」。她的眼眸真摯得很,那瞬間他差些以為她是同他說的,不是的,她在等袁廣齊。他回大堯途中遭遇了颶風,與將士被困東面好些日子,今日才有人來報說行軍將在明日抵京。
 


    「夜了,王爺記得早些用膳歇息。」
 
    他目送她穿著他的衣裳回了房。的確,那套白袍他自那年回朔方後,便未曾再穿過。因為那是他們分別時所穿的衣服,一直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再著此衣在她面前出現,如此,便恍若他們未曾分離過。然而事與願違,再見之時,她卻不再笑了。
 
    他不肯定嬌娘所言是否屬實,唯他確信他期待她走向他的心如同她等待袁廣齊出征歸來的心。他常常羨慕袁廣期可以得到她的記掛,亦渴望如安瑤般無時無刻陪伴在她身旁,即使紫蘇,他也艷羨她能得到她的信任。
 
    如果可以日復日地靠近,再次目睹她笑靨如花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