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五裂的雲華一絲不動地貼在碧青的蒼穹下,橙光將裂縫填補,無風自靜,宛若玉麟。雖未見陽,然無人不知其所。若張生還在,長毫點睛,只怕巨龍乘霧而騰。
 
    朱丹樓內人影疏落,青煙裊裊。頂著單螺髻,身著青綠襦裙的侍女站在躺椅旁,隔著剛從井裡取出的瓜果輕搖團扇。蔥指握著一卷《毛詩》,沉睡,書籍滑落,驚醒椅上的夢中人。
 
    「哥哥!」  
 
    安瑤放下團扇,蹲在楊靈君跟前,用衣袖將她額上的汗水拭去。近來長安常是落雨,原就炎熱的天氣,在雨後越發是侷促,以至楊靈君隔三差五夢見父兄。「公主,快午時了,婢子替你梳妝吧。」安瑤見她沒有拒絕,便從衣櫃裡取出一套白衫紫裙。不論她是楚旻陽,晉王妃,抑或晉旼王妃,在安瑤心中,她永遠都是大燁最尊貴的楚陽公主。故素日裡,安瑤亦如紫蘇,多喚她「王妃」,可若無旁人時,便又改口稱她「公主」。
 
    楊靈君換好衣裙,便坐在梳妝台前由得安瑤擺弄她的頭髮。「公主手中的銀釧真好看。」安瑤瞧她神情呆滯,料想她是在回憶過往,於是想方設法轉移她的注意力。果然,楊靈君低頭望了眼左手腕上的蓮花銀釧。安瑤自然知道楊靈君那銀釧的來歷,亦知她未常常戴著,但偶爾仍見她將其握在手中把玩。「喚上紫蘇,該進宮了。」玉指在釧上摩挲,楊靈君隨即將其脫下,隨手放進首飾盒中。安瑤隨意應了聲,替她插兩枝銀蝶步搖,趁她不備,將銀釧套進她的左手。她想脫下,安瑤卻按著她的手笑言:「今日公主正是應皇后約,進宮賞蓮的,戴這個正合適。」
 


    楊靈君歎了口氣,披上帛巾,大步走出朱丹樓。此番哪是去賞蓮,怕是皇后見各位公主到了出嫁年紀,方才趁入秋前舉行這賞蓮宴。若非如此,又怎會邀宗室命婦帶同兒女出席。李宸昊膝下並無一兒半女,楊靈君本以身體不適為由,讓紫蘇推了皇后的邀約,誰料紫蘇回話稱皇后希望王妃能伴架同行,亦能多雙慧眼替公主覓得良人。無奈,只得出席應付。
 
    剛下馬車,楊靈君便在宮門前遇見牽著五歲兒子的林婉瑩,於是連忙上前打招呼。「五嬸好。」李益誠抱拳向楊靈君請安。楊靈君驚奇地蹲下身望著他,見他小臉肉嘟嘟,忍不住伸手捏了下:「與爾初次相見,怎知吾乃五嬸?」李益誠小嘴一噘,說他母親曾言五叔娶了全長安最美的女子,而他適才見楊靈君第一眼,便覺得她是極美的,故認定她就是五嬸。莫說楊靈君讓李益誠哄得開懷大笑,就連跟在後方的紫蘇和安瑤亦是樂得捧腹大笑,不禁感歎李益誠年紀尚小便繼承了他父親的風趣詼諧。
 
    楊靈君和林婉瑩牽著李益誠往宮裡走去,那孩子機靈得很,一路上總「五嬸五嬸」地叫喚楊靈君,還不停誇讚她溫柔漂亮。林婉瑩溺愛地搖頭,直言被李舒文教壞了,大字不識幾個,淨是學了些哄騙姑娘的鬼話。「怎會呢?五嬸覺得益誠是天下最聰明的孩子了!」楊靈君邊說,邊低頭同李益誠眨眼。林婉瑩見楊靈君頗喜歡孩子,倒想不通為何她已嫁入王府一年多,仍是未有好消息傳出。雖是這番思慮著,但林婉瑩亦不敢多言。且不說她亦曾聽過楊靈君與袁廣齊的傳聞,單是她對李氏一族的心結,恐怕亦需耗上晉旼王的半生來解開。
 
    「惠王妃,晉旼王妃到!」
 
    守在御花園外的小太監見有人來,隨即行禮高呼。楊靈君和林婉瑩向萬秋影行禮,又受了命婦和公主之禮,才靜默入座。李益誠乖巧得很,不吵不鬧地坐在一旁吃瓜果,還不時遞塊糕點給林婉瑩,真真是羨煞旁人。
 


    楊靈君自入座後,便未再同林婉瑩說話,也不再逗弄李益誠,僅獨自用膳喝茶。晉旼王妃的頭銜戴得久了,長安裡外似乎都忘了她原先的身份,大家不再以異樣的眼神看她,倒因著李宸昊在朝廷崇高的地位而巴結她。唯楊靈君向來不喜同人虛與委蛇,故面對貴胄夫人拋來的謀和機會,自是不屑一顧。
 
    紫蘇則不同,她作為晉旼王府的掌事姑姑,既要顧及王爺王妃的安危,亦要替王府打點好人脈關係。她雖站在後排,可那如鷹般的利眼是不會放過任何可成事的蛛絲馬跡。萬秋影貴為皇后,當然是坐在亭正中央的鳳椅上,眾王妃與公主則坐在皇后的左方,而命婦與其家屬則坐在皇后右方。適才楊靈君到來時,除了李寧月與鄭麗清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外,其餘來賓皆望了她一眼,便繼續談笑風生。東宮與晉旼王府積怨已久,加之鄭麗清本就與楊靈君有過節,所以哪怕鄭麗清一直睥睨著楊靈君,紫蘇亦不會覺得稀奇。倒是李寧月對楊靈君的成見使她感到擔憂,總在擔心兩人會令李宸昊感到左右為難。其實李宸昊和李寧月皆是紫蘇帶大,故她目睹了李軒如何將這個長女寵壞的過程,以至她如今目中無人,蠻橫無理。
 
    「池中的蓮子開得極好,諸位可隨意去賞。」眾人可就等萬秋影這句話,紛紛向她行禮退出亭子,往池邊走去。楊靈君亦不願與萬秋影獨處,連忙和林婉瑩牽著李益誠躲向人少之處。「母后,你說這麼多位公主,會是誰先嫁人呢?」來賓皆散去,亭中只餘萬秋影與鄭麗清兩婆媳。萬秋影朝鄭麗清舉杯,撐著頭望著亭外挑眉媚笑。
 
    原是池塘邊有位公子攔住了李寧月的去路,正興高采烈地同她談笑,絲毫察覺不到她不願搭理他。
 
    鄭麗清放下茶杯,扶著玉姝走向李寧月,遠遠便笑道:「嘉靜公主可是眾公主中最溫柔可心了。」李寧月白了她一眼,轉身就要走。不料她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當著眾人面嘲諷她不知禮數,竟獨自留下公子哥一人,存心讓人難堪。李寧月好不容易將手從她手中掙脫,本想就此作罷,卻看不慣她終日飛揚跋扈的模樣,於是轉身笑道:「你不過一個下堂妾,有什麼資格管教我?」議論紛起,鄭麗清氣得雙目通紅,她未曾想過李寧月還敢拿她被楊文退婚一事當眾羞辱她,惱羞之下,伸手扇了李寧月一巴掌。
 


    楊靈君與林婉瑩聽見假山後似有人爭執,心意相通似地相視一眼,連忙抱著李益誠繞回池塘。
 
    李寧月一怒之下,毫不顧忌眾目睽睽,抓起鄭麗清的衣領往後推去。眾人怕連累己身,爭相往後散去,鄭麗清一個不穩,險些跌落池中。「夠了,嘉靜!」楊靈君扶住鄭麗清,拉著李寧月便要走,怎料那丫頭全然不顧晉旼王顏面,竟同楊靈君吵了起來。紫蘇勸諫不果,反倒被李寧月斥責一番。「我這都是跟你學的!」李寧月又再甩開楊靈君的手,放聲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袁廣齊的那些事!此生休想我稱你一聲家嫂!」
 
    彩丹聞言,嚇得急忙跪地,卻被李寧月一把拖走。
 
    「都散了吧,本宮啊,無礙。」鄭麗清望了眼臉色鐵青的楊靈君,故作姿態地扶著玉姝往假山後繞去,命婦亦紛紛帶著譏笑離去。晉旼王府再次耀武揚威,現下蓮是不必賞了,人人只道晉旼王可憐,妻是木頭,妹若猛虎。林婉瑩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懷中的李益誠掩著雙耳搖頭,似是知道嘉靜姑姑說了很壞的話。
 
    「王妃⋯⋯」紫蘇摟著楊靈君,嘗試予她溫暖。楊靈君搖搖頭,不去望在身後抽泣的安瑤,轉身對李益誠敞開懷抱。「我要漂亮的五嬸抱!」李益誠掙脫林婉瑩的懷抱,鬧著滑下地,鼓著腮撲進楊靈君的懷裡,伺機親了她一口。楊靈君若無其事地抱著李益誠,領著林婉瑩過了橋,在池塘另一邊的石桌坐下。除了當下那刻的窘態之外,楊靈君與先前並無不同,依舊和林婉瑩有說有笑,又繼續聊著李益誠嬰孩時的趣事。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盡是優雅。
 
    日暮,雍容華貴的女人獨自在亭內品茶,無需離開這座亭,自然有人會將所有趣事都告訴她。
 
    嫚娘難掩喜悅,趴在皇后耳邊嘀咕幾句,她便笑得花枝亂顫。嫚娘故事說得極好,善於模仿人物神韻,常給萬秋影一種身臨其境的錯覺。只可惜她貴為一國之母,是無法親自參與那些糟糕事中,否則她還真想近距離觀賞楊靈君哭喪著臉的模樣。女人多,總免不了嚼舌頭。命婦巴結萬秋影還來不及,添油加醋地將池塘邊的故事重演一番,逗得她頻頻掩嘴偷笑。
 
    「皇后娘娘,已是酉時,想來王爺該忙完公務了,妾與惠王妃便先行離開。」楊靈君瞪了那群長舌婦一眼,對萬秋影行了拜別禮便轉身離去。「靈君。」沒走了幾步,萬秋影喚道,她只得轉過身來,「嘉靜還小,你作為嫂嫂,便多擔待些。」萬秋影刻意延緩了「嫂嫂」兩字,引得眾人竊笑不斷,總算為鄭麗清解了恨。楊靈君聞言,冷哼一聲,笑道:「皇后誤會了,嘉靜一句玩笑話罷了,不知何人膽敢挑撥皇后與公主的感情?」楊靈君說完便牽起李益誠往亭外走去。林婉瑩也匆匆向皇后行禮離去,想起那女人強顏歡笑的模樣,只覺得痛快極了。


 
   殘陽西斜,餘暉巡弋,大熹宮比午後更為耀眼奪目。
 
    楊靈君抱著李益誠,與林婉瑩在宮門前等待夫君辦公完畢,途經此道歸家。李益誠知道五嬸今日心情不好,於是一直賴著要她抱,這樣好鬧她。
 
    「五嬸五嬸,猜猜是悅抑或怒?」李益誠用雙手遮住圓臉,要楊靈君猜他的表情,「是開心!」李益誠攤開雙手,卻見李宸昊站在楊靈君身旁,又鬧著要五叔抱了。李宸昊寵溺地捏了捏李益誠的臉蛋,說他不懂憐香惜玉,淨會折騰他母親和五嬸。李益誠聞言,趕忙噘嘴擠眼淚,說是等他父親來了,定會替他報仇,逗得眾人大笑不止。「從遠處瞧,我的兒倒似五弟與弟妹的!」李舒文搖著折扇緩緩行來,特意望了楊靈君一眼,見她目光躲閃,便不再拿她打趣。李宸昊見李舒文來了,把李益誠還給他,扭頭牽著楊靈君出了宮門。
 
    路上她未同他說過話,紫蘇和安瑤亦安靜得很。可他們之間偶爾便是如此,他是習慣了,所以並未多想。上了馬車後,她一言不發地按住左手腕,雙眸靜靜停在車門上。
 
    「今日可是見的人多,累著了?」
 
    「嗯。」
 
    「那便歇一會兒,到家了我喚你。」
 


    他拍了拍肩膀。她望著他,他又朝她笑了笑。
 
    「好。」她靠在他的肩上,闔上雙眼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