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曳,一旋,枯葉落。
 
    入了秋分,早晚總是清涼些,枯葉殘花堆積。清澈見底的泉水不若此番蕭瑟,反倒因著常年積水而不斷冒出鮮綠苔蘚,絲絲縷縷,於水中聚攏又分散。清風吹拂,水面蕩出波圈,自小發大地往外散去,未幾,風平浪靜。
 
    水面倒著橋與麗影,天色渾青,皆黯淡無光。身後傳來動靜,驀然回首,恰逢兩佳人。衣裙順風往後而去,銀絲祥雲履緩步走下拱橋,身後兩人緊相隨。
 
    「何福適才來過,說王爺還未醒。」
 
    「是呀,王爺近日怎的常常要王妃請才肯起呢?」
 


    紫蘇與安瑤眼見李宸昊與楊靈君關係融洽,越發黏糊,竟也敢拿她們的主子打趣了。入了秋後,天氣清冷不少,李宸昊也學會了賴床,時常是要待楊靈君親自去德安殿才肯醒。李宸昊固然是在耍孩子脾氣,可大堯的君臣制度嚴苛亦是事實。皇帝官皆員卯時上朝,辰時至未時皆在處理公務,若遇上繁雜事務,及至申時亦未可歇息。李宸昊身為皇子則更甚,常是天未亮便起身,回府後卻依然要處理公務,故他常忘記享用晚膳。
 
    「王妃。」何福見楊靈君到來,朝她行完禮便退至門邊。紫蘇替楊靈君解下斗篷,拉著安瑤站到何福身邊,三人等著迫不及待地等著好戲上演。
 
    楊靈君在榻邊坐下,微微俯身地同床上雙目緊閉的人說了句「天要亮了」,那人卻毫無反應。於是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耳珠,嚇唬他卯時已到,這下他才肯睜眼。「靈君⋯⋯」奮力地伸了個懶腰,他忽然起身鑽進她懷中,摟著她的要不放手。他近來是越發放肆了,昨日耍賴要她拉他起床,今日卻當著下人的面對她毛手毛腳,倒教下人笑話了。「該起了。」她又輕聲道。腿間的腦袋點點頭,伸手摸了摸她微燙的臉,隨即翻身下床。
   
    侍女端來洗漱盆,楊靈君剛想下手濕布,卻被李宸昊阻止,說是經書冰涼。他洗完臉,她便給他換上朝服,這下他倒不妨礙了。「今日也要乖乖留再府中歇息。」語畢,他俯身在她眉間一吻,眼中桃花朵朵。
 
    「噗嗤」安瑤沒忍住,不小心笑出聲,隨即被紫蘇瞪了眼。作為下人,他們最期待的便是王爺王妃幸福甜蜜,可有時上位者不體察民心,致使民眾天還沒亮便受到恩愛的傷害,此等無意為之殺人於無形。
 


    李宸昊將楊靈君主僕三人留在德安殿,自己則得意忘形地拉著何福上朝去。如今他知道她心中有他,便肆無忌憚地纏著她。而且他還發現了她的秘密,她似乎並不反感他對她親近些,反是常常因此而嬌羞,故他是越發大膽了。每每想到此,他總喜上眉梢。
 
    午後,陽光燦爛,秋風稍停。
 
    楊靈君握著筆於如玉閣中核對帳目。捏起,迅速往左掀去,紙頁微皺。「啪!」她忽然放下筆,撐著頭苦思冥想,王府帳目難看,竟是支出多於收入。安瑤見她心神煩躁,悄悄退出殿外,隨後又捧著一爐香進殿。
 
    扁圓的藍釉香爐將楊靈君的身影亦壓得寬厚,青煙繞著爐頂的銅鶴而騰,如玉閣內似有若無地飄散著花香。
 
    「安瑤!我想喝桂花釀!」柳葉眼眨吧著,粉唇嘟嘟。
 


    安瑤噘著嘴替楊靈君磨墨,說是秋日將過,公主如此晚開口怕是來不及釀造了。楊靈君鼓著腮將帳本推走,故作氣惱地不同安瑤說話,抱著香爐直發愣。
 
    煙霧繚繞,閉上眼沉思。
 
   「安瑤,你可覺得王爺近來怪得很?」
 
    安瑤眨眨眼,繼而搖頭。她還以為楊靈君正思考著如何處理帳目,卻不料公主心思已隨爐煙遠飄。楊靈君見她否認,遂又望著她問了一次,她依舊堅定地搖頭。自然了,安瑤知曉公主覺得李宸昊怪在何處,無非是對她殷勤得很,亦放肆許多。男人嘛,自是喜歡毛手毛腳,她如此同楊靈君說笑,繼而聳肩吐舌。
 
    「安瑤,我如今懼死,我怕死了無法面對父兄。」
 
    這話楊靈君藏在心中許久,也懼怕了好些日子,現下如玉閣內只有她和安瑤兩人,伴著裊裊白霧,倒是願意坦然面對。從尋死,決意復仇,到如今留戀塵世,她一步步走來,安瑤既見證著,亦皆陪她經歷。若問安瑤本意,自是願她平安活著,總好過就此了結生命。而活著的意義是,有人誠心願她活著,亦甘心護她此生。
 
    「公主是陛下與太子的掌中寶,他們必然願意公主安康幸福。而今確為如此,公主可還想婢子說下去?」
 
    她明白安瑤之意。若世上無人護她,所遇之人皆唾棄欺辱她,如此既無或者的意義,方有尋死的資格。可哪怕世間僅有李宸昊一人愛她,她亦有活下去的意義。何況,她本就與他兩情相悅。「王爺待公主著實好,這些婢子皆看在眼中,而公主對王爺的情誼,婢子比任何人都明白。」安瑤補充道。


 
    楊靈君忽然精神抖擻地牽著安瑤的手,鄭重其事地望著安瑤,微微笑道:「安瑤亦二九年華了,可曾想過喜歡怎樣的男子?」如此一問,倒是讓安瑤漲紅了臉。這丫頭顯然沒想過嫁人這回事,從前亦未曾聽她說過傾心何人。「如何福那樣的男子?」楊靈君思來想去,只想到何福,這是她唯一見過並欣賞的外男,先前於皇后宴會上瞧見的公子哥皆無法入她的眼。雖然何福身份卑微,可為人老實誠懇,年紀與安瑤亦匹配,且他們若成婚,想來亦不會離開長安。「才不要,」安瑤放下手中的墨錠,纏著楊靈君的手臂道,「婢子不願嫁人,此生只願守著公主終老。」楊靈君聞言,笑著搔弄安瑤的腰,說是她若嫁予何福,亦可繼續住在王府,屆時她們的孩兒亦能有伴。
 
    李宸昊曾同楊靈君言,何福原是南方人,因家境家境淒慘而被父母賣予商賈,經人多番販賣而至朔方。當年燁哀帝強征男丁築造朔方長城,年方十歲的何福被迫參與其中,後不慎摔下山谷,為李宸昊所救,便一直追隨李家。悲苦的兒時經歷非但沒有使何福怨天尤人,反教他溫柔敦厚。楊靈君盤算著如此良實之人,定能善待安瑤,亦算是了卻她為數不多的心願。
 
    「晉旼王妃。」
 
    兩主僕正打鬧著,卻見紫蘇臉色凝重地帶著張虎停在如玉閣前。張虎為李軒貼身內侍,甚少出宮,而他的到來總是悲多於喜。「奉陛下口諭,煩請王妃隨臣進宮一趟。」果然,宮中定是發生了些不好的事。可楊靈君已好些日子未曾進宮,亦有近月未與李軒打過照面,即便是東宮之人,她也許久未見。李軒,張虎,進宮,看來一切又是衝著她而來。「請張公公稍侯,婢子替王妃換身衣裙便來。」紫蘇低著頭走上前,卻被張虎的拂塵攔下,只得悄然退後。
 
    楊靈君見張虎陰著臉,亦不願同他多說,隨他去便是了。可安瑤經過他身邊時,拂塵一揮,亦將她攔下。張虎行事向來陰陽怪氣,楊靈君倒淡然,只是將紫蘇與安瑤嚇得不輕。「兩位姑姑莫怕,王爺亦在宮中,定能護王妃周全。」張虎竟還安慰起紫蘇與安瑤,只是依舊是捏著聲音,是越發怪異。
 
    天色驟變,烏雲席捲長安,冷風嗖嗖。  
 
    申時,張虎領著楊靈君來到立政殿。
 


    殿門輕啟,日光洩進殿內,殿旁兩列柱上金龍光彩奪目。李瑛華,李舒文以及李宸昊依次坐在左方,而袁廣齊則坐於右方末座。李軒閉眼坐在黃錦椅上,聽聞張虎已將晉旼王妃帶到,遂緩緩睜眼。
 
    近月不見,鬢鬚花白,李軒似乎又老了。
 
    「妾拜見陛下,陛下萬福。」
 
    楊靈君跪地拜見李軒,白額輕觸軟綿的楓葉紅地毯。久久,他未喚她起身。「靈君啊,八月二十六你可曾去過城南曲池?」楊靈君緩緩抬起頭,望了眼李宸昊,只見他眉頭緊蹙,眼中滿佈紅絲。她又望了眼身後的袁廣齊,他亦是眉頭緊鎖,不斷朝她搖頭。「你只需答朕是否去過即可。」
 
    八月二十六,李宸昊的生辰,她確實去過曲池坊。李宸昊因為她與袁廣齊獨處於千秋殿而氣惱,走至宮門前便獨自回府。紫蘇陪著她走出宮門,唯她心中鬱悶,遂命紫蘇回府,自己則乘車往曲池散心。那日,她目睹曲池將艷陽吞噬。
 
    「妾身,去過。」楊靈君又額頭貼地道。李軒背著手在殿前踱步,又問她可曾與曲池坊中的民眾談話。「未曾。」她說。李宸昊聞言,滿臉欣喜地將楊靈君從地上扶起,又同李軒道她甚少出宮,那日僅是巧合去了曲江,定不曾參與今早之事。此言倒讓楊靈君不解,她所言的不過是事實,可竟能讓李宸昊如釋重負。轉身望去,袁廣齊亦是此番神情。李軒點點頭,右手一揮,張虎便開門朝外吼道:「宣晉旼王府車夫,貝氏覲見。」李宸昊的手隨著張虎的話涼了一截,楊靈君茫然地替他暖手,著實猜不透李軒今日為何對晉旼王府發難。
 
    貝氏瘸著腿走進立政殿,誠惶誠恐地向李軒行禮,又顫顫巍巍地向殿內所有人打招呼。李軒沒功夫搭理他,只問那日送楊靈君去曲江時可曾見過她與生人談話。貝氏抬頭望了眼楊靈君與李宸昊,急忙低頭道:「有!」李宸昊憤而將貝氏從地上扯起,質問他為何誣衊楊靈君,又跪求李軒細查,當中必有冤情。
 
    「好呀,楊靈君。」李軒繞過李宸昊,反手給了楊靈君一巴,翡翠珍珠耳墜滾落在地。玉手摩挲,珍珠底下刻有「君」字。去年萬秋影於她和鄭麗清新婚之日各贈了一副刻有她們名字的翡翠珍珠耳墜,說是婆婆予新婦的見面禮,還言玉色色澤飽滿,實不可多得的美玉,乃萬裡挑一。楊靈君甚少配戴耳飾,而她只會於重要宴會上配戴這副耳墜,對上一次,便是八月二十六。那日她失態地往千秋殿跑去,未覺耳墜掉落,待回府更衣梳洗後,紫蘇方方察覺她的耳飾不見了一隻。


 
    李軒將蹲在地上的楊靈君扶起,失望地質問她為何不肯誠心歸順大堯,竟與反賊共同刺殺他。李宸昊將楊靈君擋在身後,苦苦哀求李軒再命人仔細調查,在座除了李瑛華,無不為楊靈君求情。「朕已命人將曲池坊內的人悉數處死,」李軒拽著李宸昊的衣領,將他往身後摔去,轉而捏著楊靈君的下巴道,「你既無心臣服於大堯,又多番挑戰皇權,朕便成全你,今賜你一死了之,三日後斬首示眾!」
 
    李宸昊與袁廣齊驚魂不定,兩人趕忙上前欲抓住楊靈君,卻被張虎攔下。殿門再度開啟,守衛扯下楊靈君的髪飾,將她與貝氏押出殿外。
 
    悄無聲息,沉香木簪四分五裂。
 
    過往的願望如今方實現,不知是否該感到滿足。三日,死,快了。
 
    李軒望著雙拳緊握的小兒,輕拍他得肩膀寬慰他,忽見他眼中帶恨地瞪著他。握拳,向前揮去,金戒指刮開白嫩的肌膚,鮮血相湧。李軒揉了揉手,大步流星走出立政殿。「五弟,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罷了,何必呢?」李瑛華蹲下身拍了拍李宸昊的胸脯,輕蔑地將手帕甩在他的臉上,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出殿。
 
    李宸昊不顧血流滿面地大笑,李舒文欲將他扶起,卻被他一把推跌。原來此乃局中局,他不僅中了皇后與東宮的計謀,亦被他的父皇算計了。他對她早起殺心,連辯解的機會亦不予她,寧願相信匹夫之言,卻不允繼續追查。豈不可笑哉?與誰相鬥,又為誰而守,左不過是帝王的權衡之術。
 
    「李宸昊!」袁廣齊將他從地上拽起,緊緊攥著他的衣領咆哮道,「劫法場!吾若失敗,必取李軒項上人頭!」李舒文橫在兩人之間閉眼深呼吸,如今只有他們三人,亦只有三日時間,若再不冷靜下來,只怕追悔莫及。
 


    轟隆巨響,長安下起瓢潑大雨,一場晚來的秋雨。
 
    獄中清冷,一夜未眠,她在想他;家中冷清,一宿未睡,他在想她。
 
    「唯願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