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許久未下雨了,唯昨夜下了一場暴雨,雨勢之大,似有吞地之志。一夜間毀壞了不少民房,街道四處亦浸著一淌橙橘泥水,殘雨自綠葉滑落,掀起層層漣漪。
 
    朝臣眼見朝會即將召開,遂用力拉扯手上的韁繩。駿馬奔馳,踐踏泥塘,污水向四方飛濺,嚇得行人匆匆躲避。
 
    「稟陛下,經臣與晉旼王連日查探可見,東宮走水一事確為意外。」
 
    立政殿裡百官昏昏欲睡,只有李家三兄弟精神抖擻。李舒文手握笏板,躬著身向李軒報告東宮走水之案的最終結果。李瑛華心有不憤,欲上前辯解,卻被李宸昊搶先了一步:「回陛下,臣亦盤問過唐澈及當日當值的守衛,他們皆道當日並無不妥。而風雖小,卻偶有幾陣猛風,故應當是一場意外。」李瑛華緊握拳頭無言,李宸昊既以他的下屬作證,他便再無反駁的可能。
 
    李軒頷首,擾亂近五日的東宮失火案以「意外」告終。
 


    早朝結束,李瑛華瞪了眼李宸昊,氣急敗壞地出了殿。李宸昊倒也不介意,他的二哥向來如此無理,行事雷厲風行,權當他神經過敏罷了。李舒文亦是如此想,望著李瑛華遠去的背影歎氣,轉而搭著李宸昊的肩走向弘文館。
 
    「晉旼王。」
 
    恭禮門外矗著一位身著淡紫襦裙,眉目敦厚的麗人,眉宇間的藍燕花鈿奪目,越發顯得其人溫順體貼。可惜她是東宮人,李瑛華的元配夫人,曲千葉。
 
    李宸昊與李舒文向她行了個禮,匆匆往前走去。她是他們的嫂嫂,無事不該見面,何況她與他們從未交好,只怕別有用心。
 
    「晉旼王可還認得此物?」
 


    李宸昊頓住,繼而轉身回望。陽光下白玉燦爛,一層淡黃的柔光盈盈繞之。曲千葉手中捏著一枚玉指環,那是李寧月生前最愛的飾物。
 
    李舒文亦認出了那枚戒指,遂拍了拍李宸昊的肩膀,便轉身走向弘文館。
 
    李宸昊緩緩走向曲千葉,其時,他在思慮稍後是否該相信她說的話。曲氏的姿色較鄭麗清稍遜,唯常以溫柔可人著稱,過往與他亦無過節。不過有件事終歸是她虧欠了晉旼王府,且她以李瑛華為尊,所言所行必定只為東宮。她的話,只可聽信五分。
 
    「我就知道王爺是聰明人。」曲千葉講指環收入掌中,亦慢步走至李宸昊身邊,「可惜了,你總為了楊靈君而失了理智。」李宸昊不語,只攤手在她身前。她挑眉而笑,玉指一鬆,帶著她餘溫的指環落入他的掌心,繼而笑道:「這是我於驚鴻殿廊下的草叢拾得。」
 
    能擁有李寧月貼身物品之人不多,除了他之外便是袁廣齊。他從未走進東宮後庭,亦從不隨身攜帶李寧月的物品,故必定是袁廣齊落下的。此環既是袁廣齊貼身收著,又恰巧落於驚鴻殿的起火之處,那意味著東宮走水一事並非意外,而是袁廣齊刻意縱火。
 


    李宸昊火冒三丈,捏著手中的指環沿路折返,方走了幾步卻被曲千葉攔下。她放肆大笑,好一會兒過後才掩嘴忍笑,繼而搖頭道:「晉旼王府與皇城,東宮如斯接近,哪怕太子並無遣人前去通報,我想晉旼王府的侍從應當能望見參天濃煙。」李宸昊不屑與之拐彎抹角,遂轉身離去,身後又響起曲千葉陰陽怪氣的聲音:「不瞞王爺,東宮走水前夕,我抱著宏兒於南海周遭遊玩,遠遠瞧見晉旼王妃與袁將軍在西海私會。而那夜王爺究竟身處何處,與誰在一起,又在做些什麼,竟然絲毫不知東宮之事。」
 
    那夜他在朱丹樓,與楊靈君一起,在行周公之禮──原來她也算計他,與他的父皇無異。
 
    曲千葉望著李宸昊憤然離去的背影,想像著他得知被楊靈君利用後的神情,定是煞白得很。「來人!」她勾著嘴角拍手,自門後喚出把風的侍女,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命人寫封匿名信予鄭麗清,便言驚鴻殿走水前夕曾於西湖瞧見楊靈君與袁廣齊會面。」婢女點頭走出門外,卻又退回輕言道只怕鄭麗清不會輕信區區匿名信。曲千葉瞇眼盯著李宸昊越發急促的背影搖頭,笑言:「她信亦好,不信便罷,只需於她心中留下楊袁兩人欲加害她的疑竇,那我們便已取勝。」
 
    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江海越是混濁,漁人便越能伺機打撈一把。她巴不得天下再亂些。
 
    曲千葉的計謀得逞了,李宸昊著實震怒了,故他正趕往軍營。
 
    一望無際的綠坪上站著五列數十名的將士,眾人皆光著臂膀手舉大石扎步,而袁廣齊則站在帳前替他們數數。
 
    「袁廣齊!」李宸昊上前給了袁廣齊一拳,隨即將他按在地上猛揍。在場士兵面面相覷,他們還是頭遭目睹王爺與將軍於地上扭打一團,故無人膽敢上前制止。袁廣齊莫名挨了李宸昊好些拳,怒火攻心,遂扯著他的領翻身而起,亦回他數拳。「袁廣齊!」李宸昊側身,趁他失衡而將其按在地上,「你不要命了?」
 
    白帕突襲袁廣齊的雙目,熠熠生輝的玉指環滾落,悄然隱於草中。


 
    袁廣齊急忙轉身趴在地上,黝黑的粗指不斷於草中撥弄,隨後自泥中拈起小巧的白玉指環,繼而珍貴萬分地用衣襟將上方的泥土拭去。
 
    「我警告你不許再輕舉妄動!你若出了差池,你讓靈君作何感想!」
 
    黑衣黏上破損的嘴角,留下一絲殷紅。
 
    李宸昊拽著袁廣齊的衣領良久,稍稍冷靜後立即將他推開,轉而握拳離去。
 
    忽地,烏雲蔽日,雷電交加,長安上空降下傾盆大雨。
 
    黑衣白馬自皇城奔出,風雨無阻地往前駛去,馬上的人帶著滿腔憤恨抵達晉旼王府。
 
    朱丹樓內女主人正與侍女共閱帳簿,一筆一畫地於紙上留下記號。望著香爐飄香,她忽然想到為王府節省開支的巧妙,遂提筆寫下。
 


    「砰!」
 
    殿門被人無禮地拉開,門前立著滿臉青紫,渾身濕透的男主人。
 
    「東宮走水前,你曾與袁廣齊與西海會面對嗎?」
 
    回府的路上他想了許多,譬如該好好責罰她,不能就此作罷,亦不可讓她含糊過去。唯在望見她的那刻,他的心卻又軟了下來。
 
    她不否認,便是默認了。
 
    「你可知鄭麗清因此事而小產?為何不相信我可以處理好此事?為何要縱容袁廣齊冒險?」
 
    撲通一聲,她身後的婢女跪地替她求情:「王妃當時並不知太子妃懷有身孕,哪怕是太子妃本人亦是不知情⋯⋯」
 
    此話倒讓他更氣惱了,故轉身瞪著女婢咆哮:「紫蘇,你乃府中老人,怎可不替本王管教王妃,反倒縱著她肆意妄為!」


 
    「管教」二字一出她便明白了,他確實怒了,並且於他心中她僅是無知愚婦。
 
    「為何要三番四次地利用本王對你的信任與寵愛!你當真以為本王不知道南巡之時你與袁廣齊做的那些事嗎!」
 
    他終於將藏在心中許久的話說出口了,卻似乎瞧見她眼含淚水,遂握緊雙拳轉身離去。
 
    朱丹樓頓時寧靜下來,青煙繚繞,雨打梧桐,似乎與三刻前並無不同。
 
    「王妃不必難過,王爺只是⋯⋯」
 
    「紫蘇,你去替我拿來上一年的帳簿,彩丹你便繼續替我研磨。」
 
    楊靈君那張冷豔的俊臉上顯然帶著難過,唯不細看便無法察覺。柔荑輕握筆桿,悠然地於紙上寫著,沾些墨,筆桿又幽幽行走。
 


    從容,淡然,優雅。她一向如此,哪怕天將塌陷亦不會動容。
 
第四十六章:要坦誠
   
    「紫蘇,府上的侍女有多少?」
 
    「膳廚、花園、亭台樓閣以及浣衣等,合共一百又二十三。」
 
    楊靈君點點頭,在寫滿字的紙上再添數筆。由於晉旼王府近來入不敷支,她近來正忙著整頓王府內務,想方設法地節省開支。從前她亦見過貴妃如何替父皇打點後宮,每每征戰之時,她便禁止皇室派發名貴脂粉予妃嬪,以此幫補前線物資。唯晉旼王府的後庭僅她一人,而她本對胭脂水粉亦無所求,故若想減少開支,應當自其他方面入手。
 
    紫蘇與彩丹兩兩相望,及後無奈地搖頭歎氣。楊靈君和李宸昊繼上次因東宮走水而大鬧後,兩人未再碰過面,若算上今日,該是他們互不理睬的第五日了。何福偷偷告訴彩丹,王爺依舊每夜於朱丹樓外踱步,常猶豫要否進院,卻又總眉頭緊縮地回到德安殿。而紫蘇則目睹王妃夜裡難眠,每夜皆需輾轉反側良久方能入睡,應當是記掛王爺所致。
 
    他們這些下人不明白王爺與王妃為何相愛卻相害,看得旁人心急。
 
    彩丹望了眼楊靈君,低頭研磨道:「婢子聽聞王爺染了風寒,近來夜裡⋯⋯」
 
    「紫蘇,你覺得膳廚與浣衣兩者,何者需更多人手?」
 
    楊靈君無情地打斷彩丹的話,似是聽不見她所言,轉而與紫蘇商討裁員事宜。米黃的新紙上寫了十多條王府新規,譬如裁侍女者半數及妝品使用本地出產等,條條皆辛辣到位。紫蘇同她商議了許久,便是連著王府私產裡的雜役亦不放過,其認真嚴肅之姿倒使彩丹無孔可入,只得坐在一旁發愣。
 
    直至餉午,楊靈君方敲定所有新規,遂命紫蘇將帳簿等物品收起。紫蘇樂呵地點頭答應,趁她起身時朝彩丹使眼色,故彩丹緊隨其後。紫蘇捧著帳簿行至她的身旁,扶著她坐在榻上,訕訕一笑道:「王妃近來夜裡難眠,想來身子有些不適,婢子這便替王妃宣太醫來。」楊靈君心中疑竇萬千,欲起身攔下紫蘇卻又被彩丹按在榻上,那機靈鬼還替她解了鞋襪,迫使她躺下歇息。
 
    梧桐微響,蟲鳴鳥叫,人乏欲眠。
 
    她回想著他那日震怒不已的模樣便瞌著了,近來常是如此,也夜夜夢及與他解開心結的場景,唯每日睜眼他皆不在身旁。或許一切皆夢,幸福和樂與是非難過來得雖快,逝之亦急。
 
    忽地,額上一燙。頃刻間她便知道,那是她牽過,摸過,吻過無數次的手。
 
    楊靈君緩緩睜眼,瞥見身旁確實坐著一男子。淡淡的沉香,她不必抬眸便知是李宸昊來了。他道:「王妃既無事,本王便先走了。」她連忙握住額上的手,從床上坐起。他看著她,她也望著他。
 
    「靈君知錯了,宸昊哥哥可以原諒我麼?」她低頭看著他的另一隻手細語。他喜出望外,傻愣地坐在一旁。未幾,她見他欲開口言說,便立馬鑽進他懷裡,側耳貼著那寬廣的胸膛。
 
    李宸昊頓了頓,立刻低頭摟住楊靈君。他便知她若喚他「宸昊哥哥」定無好事,和她妹妹那般,總是有求於他才如斯貼心。「月兒是我的親妹妹,我對鄭麗清之恨不亞於你們,自是不會輕易放過她。」他邊說著,只感覺胸前一陣騷動,遂又言,「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能處理好此事麼?」她依舊不語,僅是抱著他點頭。
 
    「但是靈君,我欲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該不予你解說的機會,更不該當著下人的面同你爭吵。所以你也能原諒我麼?我答應你,往後必不如此。」
 
    此言既出,李宸昊的頸間一陣清涼。他嚇得急忙鬆開她,驚見眼前人正無聲落淚。
 
    他忽然想起她上一次流淚亦是因與他爭執,彼時安瑤尚在她亦需借酒澆愁,如今她在王府已無親信陪伴,受此莫大冤屈,心中必定委屈至極。那日他口出狂言後,當下便後悔了,卻耐不住心高氣高,愣是忍著思慕之心不來見她。如今再想,便只有滿腔心疼與懊悔。
 
    他替她抹淚,將她抱在懷中,撫著她後背道:「靈君,我們往後於大事上坦誠,此生不復相瞞可好?」
 
    「好。」她輕輕點頭。
 
    「若往後我再似如此無理,你便不再原諒我。」
 
    「好。」她依舊諾諾點頭。
 
    他將她扶起,捧著她的頭於額上一吻,又關懷地問:「可好些?需喚太醫瞧瞧?」她搖搖頭,又往他懷裡躲去,輕聲道:「那是紫蘇讓我裝病誆你。」
 
    「你⋯⋯怎麼連這也同我說呢?」
 
    「要坦誠。」
 
    猝不及防,她起身吻他,說是只要將病移至己身,他便能痊癒地快些。
 
    李宸昊留在朱丹樓與楊靈君一同用午膳,隨後亦和她完善了節省王府開銷的計畫,著手讓紫蘇去辦。難得好些日無踏足朱丹樓,他便是不願離去了,遂刻意歇在朱丹樓。
 
    窗外眾星拱月,池塘邊蛙鳴不絕於耳,無風亦無雨。
 
    許多日未見她,甚是思念,他又開始後悔前些日子不珍惜與她在一起的日子。當年他離宮後消沉了好些時日,兄弟皆笑話他害了相思病,慫恿他奔長安請求燁哀帝賜婚。他原先確實只欲做大燁駙馬,卻不料終成大堯王爺,又歷經磨難地將她迎入王府。
 
    他又將她抱得緊些,閉眼嗅著她的秀髮。
 
    「靈君,這些日你可曾掛念我?」
 
    此話真真是多餘,故她點頭。他自是不知這些日她茶飯不思,不斷於心中怪責自己魯莽,險些釀成大禍。她亦抱緊他,沉香沁人心脾,令人安心。
 
    「我們往後不如賭氣至翌日可好?」
 
    她「嗯」了一聲,用鼻頭掻蹭他的胸膛,靜靜聽著他的心跳而眠。
 
    房內昏暗,他望不清她的臉,只隱約幾分幽光彈至眼前。
 
    何福不知,紫蘇與彩丹亦不知,這五日他日日於夜靜無人之時翻墻進了朱丹樓,只為看她一眼。唯夜色深沉,他瞧不清她,循著光影於她或臉頰或額頭一吻。有次他剛翻進朱丹樓,便瞧見紫蘇走進殿內,他便只得躲在梧桐樹後直至亥時,待紫蘇離去方入屋,那風寒便是如此來的。
 
    不過無所謂了,今夜又如從前,安穩,寂靜,好眠。
 
    月剛落下,蒼穹模糊不清,盡是一片海藍。楊靈君枕著李宸昊的手臂翻身,柔荑又落在他的掌中。屋外何福捧著李宸昊的朝服行至朱丹樓,神色深沉地同守在殿外的紫蘇說了兩句,紫蘇連忙進殿喚醒李宸昊。
 
    火沙族近來不斷侵擾西境,而李軒於一個時辰前收到靖西都護府連夜送至的密函,稱火沙族昨日於鴻山一帶集結軍隊,意圖不明朗。
 
    李宸昊睡意全消,趕緊洗漱一番,匆忙換上朝服。水聲嘩啦,楊靈君隨之被稀碎的聲音吵醒,披頭散髮地坐在榻上。李宸昊見她疲憊又惶惑,笑著揉了揉的臉,讓她再歇息一番,末了,於她眼窩一吻。
 
    朱丹樓又復靜謐,李宸昊雖未言何故如此匆忙進宮,但楊靈君料想事必不簡單,遂    不願再睡下。近日忙著整頓王府內務,她竟將一件重要之事忘卻,遂喚來紫蘇替她梳妝。
 
    一縷明光洩入軒窗,映得銅鏡美人越發嬌俏。巧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消三刻,便替主上擰好凌虛髻,繼而將銀葉髮簪於髮髻安之。
 
    「先前王爺曾獻藥予皇帝,你可知是何藥?」
 
    紫蘇想了想,笑道何福曾同她說過,該藥非彼藥,乃清熱安神之物。雖無法此生不死,卻有延年益壽之效,故即使被李軒發現李宸昊誆他,他亦無法治晉旼王府的罪,反倒建立了晉旼王冒欺君之罪護父的美名。
 
    楊靈君聽罷,笑著點頭,隨即將銀葉髮簪脫下,換了一枝金蝶步搖。
 
    「紫蘇,往後便由你替何福備藥。」
 
    啪嗒一聲,篦子跌在地上,即時缺了口。紫蘇眼眸忽閃,一言不發地趴跪在楊靈君腳邊。楊靈君笑著將她扶起,將銀葉髮簪戴在她的元寶髻上,若無其事道她若不願意,她便親自動手。
 
    大燁公主高貴任性,若認定了什麼,便想方設法地得到,毫不客氣與懼怕猶豫。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