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雪化,似雨瓢潑,直至今早地面依舊一片潮濕。長安不若北方,四季分明,剛入了春,暖陽便急不可耐地將雪驅趕。
 
    雪漸融,沿著屋簷而滴落,織就珠簾一張。
 
    朱丹樓偏殿香煙縹緲,梅香撲鼻而來。妙齡娘子手握銀剪坐於案前,玉手拈著茶青花瓶,輕輕一旋,花落。
 
    李宸昊知楊靈君喜梅,遂命人於朱丹樓植了一排紅梅,又哀求李舒文贈他白梅苗,故朱丹樓內現下亦有白梅可賞。
 
    餅茶於火上烤著,未幾,青灰珠水滴落,滋啦一聲,火苗鬥志昂揚。白皙的嫩手拾起茶碾,用力搗之,三兩下便將茶餅碾得粉碎。綠粉無聲穿進竹篩,婉轉一舞,於白瓷碗散落。
 


    朱丹樓殿門敞開,彩丹替楊靈君握著未修的白梅,紫蘇則在一旁煎茶。熱氣氤氳,伴著沉香濃茶,晉旼王妃正悠悠剪梅,欲為德安添香。
 
    「北羲五日前覆滅了。」
 
    紫蘇將茶粉倒入沸沸揚揚的清水中,繼而以蒲扇起風。
 
    「北晨昨日攻破北羲王帳,俘虜了北羲王赤狼輝明。」
 
    彩丹遞給楊靈君一枝白梅,望著她毫不猶豫地將歪曲的枝幹剪去。
 


    「聽聞北晨王玄葉陽宗下令斬殺北羲部族近千人,血流漂杵。」
 
    紫蘇若無其事地說著,楊靈君亦無所謂地聽著。赤狼輝明行事張狂,為人自視甚高,豪無治國之才,北羲覆滅乃人之常情。倒是玄葉陽宗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如此兇殘。李軒近來忙於處理李瑛華與鄭氏一族貪污之事,無心關懷北方局面,僅命唐澈伺機而行。大堯如今若旭日東升,不少外族自願歸順,故不論北晨吞併北羲,還道北羲戰勝北晨,亦只有對大堯俯首稱臣的結局。即使玄葉陽宗狂浪無懼,於建國初期亦必得到大堯認可方能穩坐北面。而赤狼輝明樹敵頗多,當初承諾予大堯的汗血寶馬及金銀珠寶至今未見,僅煙州為大堯所佔,其多番掠奪不得,倒被大堯擊退千里之外。照此局面看,只怕李軒更傾向與玄葉陽宗合作,北羲定無翻身之地。
 
    「王妃不好奇赤狼輝明的下場麼?」
 
    彩丹替紫蘇問了出口,真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楊靈君搖頭戲謔,無情地剪下一朵開得正盛的白梅。何必待人言說,成王敗寇,非死即傷,她見得多了。赤狼輝明心性孤傲,必不肯服輸,只怕早已死於玄葉陽宗的刀劍下。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北晨留他一命,將其折磨至死。
 


    茶香四溢,紫蘇雙手奉上一杯暖和的青城雪芽予楊靈君。綠茶白煙晃過,彩丹不自覺俯身張望,楊靈君便命紫蘇給自己和彩丹各製一杯。
 
    青瓷白梅已成,彩丹看著歡喜,便提膽問道能否向王妃學藝。楊靈君見閒來亦無事,且屋外清冷,遂讓紫蘇拿來黃陶,教她們倆賞花品茶。花藝看似簡單,卻難得很,對花色,瓷器,枝幹等頗有要求,可謂缺一不可。紫蘇心靈手巧,楊靈君一點即通,彩丹雖愚笨,唯對色彩搭配極其敏感,倒亦不差。
 
    身著碧裙的侍女行至朱丹樓,低頭緩道:「適才有位自稱馮相的侍女來訪,未於府中逗留,僅道『天色將變,王妃當心著涼』。」
 
    侍女退下,楊靈君抬眸張望蒼穹,風和日麗,寒冷漸退,並無變天之象。馮良為人謹慎,自知為大燁舊臣,恐惹李軒忌憚,故於明面上從未與晉旼王府有所來往。現下不過辰時,早朝應當方開始不久,若宮中有變,他又怎能未卜先知,李宸昊亦未遣人來報⋯⋯
 
    「紫蘇!近來東宮可有何舉動?」
 
    李瑛華經李宸昊上回重擊後,頗有一振不撅之勢,萬秋影亦消沉了不少,楊靈君已兩月未見他們。紫蘇想了想,僅憶起東宮半月前於皇宮調走十名宮女,又自集市買了十名男奴,並無其他行動。既是半月前,若有何事,李瑛華應當向晉旼王發難,何以拖至今日──
 
    「王妃!太子⋯⋯太子適才帶了一個人上殿!」何福不顧侍女阻攔,闖進朱丹樓內,因著地濕而滑了一跤,「那人⋯⋯自稱昔日目睹王妃將傳國玉璽埋於立政殿的龍椅下⋯⋯」
 
    何福還未說完,張虎便笑著走進朱丹樓。


 
    楊靈君閉眼歎氣,又忽然莞爾一笑。這場對決終究是來了。
 
    「紫蘇,你將青瓷白梅置放德安殿內,彩丹便將黃陶白梅置於朱丹樓正殿中。」
 
    她無話可說,僅留最後兩道指令予紫蘇和彩丹,全然不顧下人的憂心忡忡。紫蘇欲替她披上披風,她笑著推卻,想著半個時辰後亦需脫下,如今便讓自己多清醒幾刻。張虎待她有禮,躬身請她出閣,她便笑著頷首,多望了紫蘇、彩丹與何福一眼便隨他去了。
 
    此去應當不復返,別無所求,但願諸君安。
 
    楊靈君望了眼晉旼王府外的碧藍天空,不緊不慢地鑽進張虎帶來的轎子。搖搖晃晃,八名內侍抬著轎子往大熹宮走去。行人紛紛張望,以為轎中坐著哪位德高望重的命婦,不禁感歎氣派非凡。楊靈君閉眼沉思,又忽地笑了,愚民怎知,華麗無比的轎中坐著不過是大堯最大的罪人。
 
    自長樂門而進,途徑恭禮門及虞化門,再往北直行便可抵達立政殿。長樂,長樂,長久而喜樂。此路楊靈君走過千萬遍,已是閉眼亦不會迷失,唯今日當為最後一回了。立政殿前石階眾而峭,稍微不慎便有性命之虞。她提著裙子抬腳,張虎隨即開口同她說了第一句話:
 
    「晉旼王妃膽色超群,奴才由衷欽佩。此去艱難,望王妃珍重。」
 


    紅唇艷烈,勾起一抹詭魅的笑,她便一步一步踏上石階,走向立政殿。
 
    朝臣向楊靈君投去似悲憫又若嘲諷的眼神。她倒不懼,一身素衣步向李軒。馮良與一眾大燁舊臣難免於心中長吁短嘆,她自是瞧見了,卻隔著百官與李宸昊相望。他眉頭微蹙,眼眶微紅,她卻朝他微笑。
 
    「請陛下安。」
 
    她朝李軒俯身,卻未抬眸望他。
 
    李軒點頭,背著手緩緩走下龍椅,他站在她身旁,望著案上的碧玉石問:「你可還記得此物?」
 
    四方玉石上鱗次櫛比的金字記載此物的來源,石面五龍交紐捧珠,光滑無暇的紅玉珠極其耀眼。
 
    「認得,此乃大燁的傳國玉璽。」她笑道。
 
    她何止認得那塊玉石,站在李瑛華身旁的內侍她亦認得,便是那狗奴才下令開的宮門,此生不忘。


 
    李軒笑了笑,又扭頭問那內侍:「常公公,此當真傳國玉璽?」常葵朝李軒點頭哈腰,以命擔保案上之物乃傳國玉璽,強調離宮前目睹楚陽公主與安瑤將此物埋在龍椅下。
 
    「馮相,你乃舊朝老人,你道此物真假?」李軒望了眼馮良,繼而圍著楊靈君繞圈。馮良要求細看玉璽,李軒便命張虎將之捧至他面前。玉石剔透,色澤光鮮,實乃一副美玉。李軒又命大燁舊臣逐一上前細賞玉璽,以辨真偽。
 
    他們忙著,楊靈君便乘機望著李宸昊。她懊悔昨日不多望他幾眼,今早亦晚了起身,未能親自替他穿好朝服,許久未抱他了,不知身上熏著的可還是沉香。
 
    「是,陛下,此乃歷代君王所持的傳國玉璽。」
 
    馮良揮揮衣袖,跪地朝拜李軒。大燁舊臣驚恐地對望,隨著馮良慌忙跪地稱是。李軒仰天大笑,拍了拍張虎手中的碧石,轉身扇了楊靈君一巴掌。
 
    白嫩的右臉上五指印深,楓紅的鮮血溢出嘴角,與紅唇相映。
 
    「妖女,朕自問待你不薄,為何如此不知好歹!」
 


    她閉眼冷笑,繼而抬手拭血,雪白的衣袖隨即留下一縷嫣紅。
 
    「來人!將此妖女收入大牢,等候發落!」
 
    她自地上爬起,從守衛手中掙脫,緩步走向立政殿的大門。昂首闊步,她自李宸昊身旁走過,未再看過他一眼。李宸昊憂心如焚地欲攔下侍衛,卻被李舒文與馮良攔在身後。
 
    他不明白,自她選擇隱瞞的那刻,便已做好了今日赴死的準備。
 
    李軒可以逼迫她對大堯屈膝,她亦可為了心中之人忍辱負重,唯世上無人能迫使楚陽公主出賣大燁。絕不可能。
 
    驟然,一陣寒風隨她走下立政殿而襲入殿內,朝臣心驚膽戰。
 
    桃紅柳綠,鶯歌燕舞,上天似亦在恭賀李軒喜獲玉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