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斯,要記得,不管其他種族如何排擠、追剿我們,不要怨恨,怨恨只會持續地傷害,而傷害,只會讓這個世界陷入悲傷中而已。」
 小時候,村子裡的姥姥是這麼對我說的,而我也深信不疑。
 所以,我很忍耐,忍耐著不去報復;所以,我很努力,努力想讓其他的種族原諒我們。
 別人攻打我們,我們就逃;別人殺了族人,草草地埋葬屍體後,我們就遷徙;不衝突、不反攻,我那時天真地想:如果我們這麼乖,這麼退讓,是不是就不會被追殺了呢?是不是大家都會原諒我們了呢?
 我當時是那麼地稚嫩、那麼地天真,直到我看著好友手中那族人的血,我才意識到,我錯了。
 當我看著眼前蔓延的族人屍首,我才知道我一直以來都做錯了。
 我們已經做了這麼多、忍耐了這麼久,你們卻依然如此對待;妖師就是惡、妖師就是邪,如果你們都這樣想,那好,我就做給你們看!
 所以,蔚藍的天被烏雲密蓋;所以,清澈的河水一片血污,我忘記了與大氣精靈溝通的密法,也忘卻了嘴角上揚的滋味。
 殺吧,殺吧!身前的鬼族如此說。
 殺吧,殺吧!身旁的鬼王如此說。




 殺吧,殺吧!身後的安地爾如此說。
 殺吧,殺吧!我的心如此說。
 於是,一切靜止了。前去探察的小兵正在報告戰況,雖然是盟友,這些鬼族依然令我厭惡,牽動嘴角,吐出不帶感情的話語,對現在的我而言,這張嘴最大的功能只有說話而已,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
 不,是不需要。
 以往的單純葬送了我的族人。
 這次,換我成為別人的魔鬼。
 在我的帶領下,鬼族大軍無往不利,踏過遍地的屍骸,鮮血鋪成我們前進的道路,不管是精靈、獸王、狩人還是妖精,都只有臣服或是被虐殺的份。
 連空氣中都有死亡的氣味。
 但還不夠,我的報仇還沒結束,以前他們施加在我們身上的所有壓迫、暴力,我都要加倍討回去,為死去的族人報仇!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我不止一次這麼問我自己。




 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答案。「你在害怕什麼?」那名鬼族高手的問題激怒了我。
 卻也開始讓我思索自己真正的想法。
 安地爾的暗示,當時亞那茫然的神情,都好像在提醒我什麼,我卻抓不住那條關鍵的線,想不出那隱含其中的意圖。
 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顫抖呢?雨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哭泣呢?失去傾聽的能力之後,我的感官也跟著扭曲了吧。
 因為我已經放棄思考很久了。
 直到我們再次相遇的那天,真相的齒輪才再度開始轉動。瞪著眼前的精靈,努力將腦中湧出的回憶壓下來,在我眼中燃燒著的是憎恨,也只有憎恨。
 敵人只有殺死的道理。
 但他說了那種話,彷彿我對他施下的詛咒從來都不存在,彷彿他失明的雙眼不是我的傑作,彷彿我們之間依然牽掛著那過往的友情。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你應該怨我、恨我才對,就像我對你一樣。




 為什麼,你的雙眼依然無垢?為什麼,你還可以用如此清澈的眼睛看著我?為什麼?!
 我憤怒地對他舉刀相向,但他依然走向前來,不惜讓刀刃穿出肩膀,黑暗的詛咒竄入身軀,只為了告訴我他有了心儀的女性,他甚至還惦記著我們的諾言,第一個通知我。
 亞那,為什麼你要這麼傻。然後安地爾出現了,帶著那討厭的笑告訴我一切,知悉真相的我和他的從容,是多麼地天差地遠。
 後悔、後悔、後悔。
 巨大而痛苦的悔恨幾乎讓我窒息,隨之而來的還有對安地爾的憤恨,但這些感情很快地又被我拋在腦後,佔據我思想的只有--我要救他!
 於是我回到成為廢墟的妖師居住地,在荒煙蔓草中瘋狂尋找解開詛咒的方法。
 但還是無用,我救不了他,在我死之前。那天我偷偷地跟蹤他出去攻打鬼族據點的陣列,少了我,再無優勢的鬼族軍隊節節敗退,這應該也是一場勝仗。
 因為詛咒,亞那的身手已經稍有變緩,但他不愧為一介精靈王子,揮劍斬落的動作依舊迅速、準確,配合身邊的燄之谷公主,天衣無縫。
 然而就在一次斬擊後,他的身影明顯地晃了一下,慢了半拍才擋住一名中階鬼族的刀劍,但下一波攻擊接踵而至。
 遭了!
 不假思索,我驅身向前替他擋下那記攻擊,一心只想著保護亞那的我被貫穿,帶著餘溫的血液濺滿精靈冷白的輕甲,他一身鮮紅。
 「凡斯!是你嗎?你怎麼會在這裡?」聽到了我吃痛的喊叫,看不見的他靠著異世之眼感覺我朦朧的面孔,慌張地用手摸著確認。
 生命正在離我遠去。
 「亞那,我必須跟你說,我…咳…對不起你,我錯了。」好痛,傷口彷彿火焰在燃燒。
 「凡斯?你在說什麼啊?你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柔和的治癒術光芒覆蓋在我身上,泉湧般的血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咳…亞那,我…一直…很想幫你…咳,解除詛咒,可是我還沒找到解藥…就要死了,對不起…咳咳咳咳!!!」視力漸漸模糊,活了這麼久,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即將死去,族人死光後,本來以為可以毫無牽掛的離開,卻因為他的聲聲呼喚而感到不甘心。
 「凡斯!凡斯!快來人啊!救救他!」清秀的臉龐因為焦急而皺起,即使染了鮮血,屬於冰牙精靈的氣息依然不變,他還是我當初遇見的那人,為什麼我之前都沒有發現,那眼神中的真切?
 「亞那,可以告訴我,我…我們…還是朋友嗎?」快聽不清了。
 「當然是啊!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的傷…要趕緊止血…」
 「是嗎?那就好……謝謝你…亞那。」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眼皮沉重地垂下,如同想睡覺一般,只是在這之後,我恐怕再也不會醒來了。
 「凡斯!!凡…」亞那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
 然後,我就再也什麼都聽不到了。意識沉落,朦朧中我想起過去的日子,每天看著你天真無邪的笑容,偶爾惹些麻煩的時光彷彿是上個時代的事,現在看來,連替你收拾善後都是一種趣味。如今,再也無法重現了:
 「凡斯,你覺得,以後我的孩子會長什麼樣子?」
 「我怎麼會知道?」
 「你猜猜看嘛!」
 「長什麼樣子不重要,只要不像你一樣笨就好。」
 「蛤?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
 「難道不是嗎?」亞那,我想,你的孩子一定長得很像你。
 對你、你的妻子和孩子,我只有說不完的愧疚,如果付出生命能換得你們的歸來,我是絕對義不容辭的。
 我已經虧欠你們太多,連從哪裡開始還都不知道。




 我們早就回不去了,對吧?如果你看我的眼神充滿怨懟,如果你能開口說聲恨我,我是不是會覺得好過一點?
 已經沒有人知道答案了。黑髮的青年佇立在我身前,姣好的眉頭輕輕皺起:「感到後悔?」淡淡的問語流出。
 「對。」
 僅僅一個字,包含了我一生的請求。
 於是,被稱作黑山君的時間交際處的主人應允了我的請託,讓我在前往冥府前於他的水池中留下我對世間最後的願望。
 或許我的罪孽早已無法洗清,現在只希望能在死前彌補,我所種下的惡果。
 {時間依舊輪迴著,帶走哀傷,然後再是重生,我們已經沒有權力回頭,只能繼續努力活下去,以悼念那已離我們而去的好友、親人、愛人和過去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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