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早我比平日更早來到公司,昨天雖然沒有喝下杜予曦的咖啡,但我仍然睡不好,應該說,自從來台灣之後,我都沒有睡得好。

我看過醫生,醫生也給我開過一些安眠藥,但我只食了幾次就沒有食。我不喜歡那一種被強制關閉機器的感覺,即使睡著,亦沒有夢。與此相比,我更寧願抱著回憶的清醒。

我記得我從前玩過一隻叫「瑪奇」的遊戲,裏面有人,有在沙漠的精靈和在永冬的巨人,而精靈和巨人都被神所詛咒,精靈每日都會徹底忘記所有事,而巨人則會永遠記得所有事。

有些人從那時開始就成了精靈,所有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也許要是無力挽回的話,忘記所有悲痛,重新開始,也不失為一件美事。可我卻是那固執的巨人,我偏不想忘記,不論是她,還是它。用記憶來哀悼他們,不忘,就是對悲劇最大的抵抗。

我在更衣室換了工作的制服,出來時看見予曦從門口回來。





「早啊!」予曦向我打了招呼。

「早。」我打了一個呵欠。

「哥又睡得不好?」予曦邊放下手袋,邊問。

「也不是第一天的事。」

「這樣不行哦,男人睡不好會禿頭。」她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





「好像好Man的樣子。」我回應。

予曦向我踏前一步,一手抱胸,一手托著下巴,彎腰,再踮腳,把我從下而上仔細看了一遍。

「哥還是有頭髮比較好看。」福爾摩曦得出了結論。

「換衣服啦你。」我無力地擺一擺手。

「早餐我放在這。」予曦微笑著蹦蹦跳跳的走了。





杜予曦好像從來都是這樣充滿著笑容和活力,就好像從來都沒有悲傷一樣,難道她就是精靈嗎?即使是這樣的她,她也是有軟弱的一面吧?

兩年前的尾牙。

老闆說酒店要在年終全面翻新,休息室的東西都要帶回家,因此,我特意向張澤凱借了一部休旅車回公司,打算收拾了,去完尾牙就帶回家。雖然這也意味著我在尾牙不能飲酒,但反正我也很久沒有飲酒了。

我們始終只是小酒店,所以我們亦沒有打算在飯店舉辦,只是當作是比較豐盛的聚餐而已。而老闆想吃日本料,就包下了錵鑶。

「乾杯!」

眾人舉起了手中的生啤,而我因為拖到最後一天才收拾,而駕車,只好以茶代酒。

我不是一個善擅長收拾的人,又或是說,我不喜歡面對過去。每次整理都要把塵封的東西再次打開,似是壓抑了的東西,又再次湧現。要非萬不得以,我都不想收拾。

我、張澤凱、chole和杜予曦坐在同一桌,澤凱是和我一同入職的好友,而我又算是予曦的師傅,chole也是和我們一伙的,在予曦入職時,年紀相若的chole很快就和予曦混熟。老闆的安排十分合理,我亦十分滿意,畢竟我也沒有想加入老闆那一桌權力核心。





「予曦,我們再喝一杯!」澤凱又一次舉起杯來,催促予曦再喝。

「學長,我差不多不行啦。」予曦搖搖手,企圖拒絕。

予曦的白晢的面上透出一抺朱紅,嬌柔得不勝酒力。但喝上頭的澤凱並沒有停下來的打算。而chole已在澤凱的攻勢下伏倒在桌上。

「萃臨又不和我喝,chole也不行了,那徒弟就要上陣了,我叫萃臨載你回家吧。」澤凱越發的興奮。

「澤凱,夠了,別這樣。」我說。

我伸手企圖制止,卻被另一隻手攔下。予曦握著我的手腕,轉頭看著我

「沒事。」她輕輕道了。「來,我陪你喝。」





她把杯中的清酒一乾而盡,放下,然後再看了我一眼。她的迷離的中眼神,卻透出絲絲的堅定。

我愧疚,卻又無能為力,又如同當時那樣。

我並不是不能幫她,要是我願意的話,自然可以。但我仍是那樣的自私,為著自己的自私,總能在腦中找出千萬個借口,將自己合理化。但這又能騙到誰呢?這拙劣的謊言,大概只是她過於溫柔,才沒有將話說破。

啤酒、清酒接著兩杯琴酒,予曦似是不懂得醉倒,把意志堅持到最後。主廚把老闆早前存下的香檳帶了出來,說是要作最後的祝酒。

予曦穿著純白縷空的連身裙,醉醺醺的踏著高跟鞋,左手把高腳的鬱金香杯舉起。

「你不行再喝了。」我搶過她的杯。

「沒事,我還有你送我回家。」她眼睛也在笑,然後搶回杯子,一乾而盡。

我深知道喝了這麼多酒之後,再喝上一杯帶汽酒精的後果。但我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她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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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麼幾個還有些許意識的人,餐廳員工也幫忙叫幾台小黃,按地區分好之後,一一載走。

「予曦不要上我的車啦。」尚未完全清醒的Chole如此說。「我住中和,她在內湖欸。」

「你送她啦,你也住附近。」

澤凱說完後隨著小黃揚長而去,只留下我和如屍體一樣的杜予曦。

所以她住內湖哪裏?

我撥了好幾通電話,任何一個同事都沒有接聽。





「予曦!醒醒!你聽到我嗎?」我邊扶著予曦,邊搖著她。

「我……」她努力發出一個音之後,又再昏睡過去。

之前記得聽她說過,她是自己一個到台北工作的,自己一個住。我只好先把她放上車上,再作打算。

最後,我決定把她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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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予曦放在我的床上,而我則把車上的東西都搬好之後,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稍作休息。我在內湖租了一個小公寓,沒有房間,二百呎的公寓內,除了床,我還是放了一張沙發,這給我帶來一點家的氣息。畢竟,只有床的話,就是一間旅館而已。

我也是想要回家。

我看著床上的予曦,向著側邊睡在自己的手背上,雙腳交叉疊著。我上前,幫她脫了高跟鞋。

大概她也很少穿著高跟鞋,兩個足踝上都貼著滲血的OK繃,尾指也變形得通紅。我把她的鞋放好,然後在箱子裏拿了生理鹽水、綿花球和兩塊OK繃。

她的創可貼下面明顯有著兩道血痕,我戴好手套,用綿花球沾了鹽水,小心地為她拭擦,再貼上兩塊新的創可貼。

從腳底向上看,她的腳比平日更顯得修長半分,160公分的她,平日已為她帶來不少的目光。白晢的雙腳微微彎曲著,似是勾人神志的彎刀。貼身的連身裙將她的身材顯得更玲瓏有致。

我看著醉倒的她,卻沒有一絲的想法,只想知道,她又是帶著甚麼的思緒醉倒。

懂人情事故 要技術
過程很疲憊
跳一齣 交際舞
總是學不會
我有自己節拍
隨音樂搖擺
麻煩的別來


吳卓源——things things th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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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予曦就這樣睡在我的床上,而我,收拾好之後,便出了門。本來是打算到附近我超商多買一枝牙刷給予曦,但反正出門了,不如到處走走。

我在樓下又偶遇到斑斑。她是一隻浪貓,總是在我家樓下徘徊。每次看到我,都會在我面前倒下,攔著我的去路。要是我不管她,她又會跳起來,快步越過我,又再倒在我的面前。

我蹲下來,用手搔她的下巴,十分鐘之後,她就會得意地走了。我也有想過她是不是喜歡我,我是不是應該把她帶回家。

可是,這貓,可能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她就愛這樣自由的活著。那麼,我又有甚麼權力把她囚禁呢。

斑斑走了。

我想著予曦待會會帶著甚麼表情醒來,也許我也要做好被當成變態的準備。可是,以我認識的予曦,她應該不會太過驚訝。我不是認為她是隨便得隨意上男人家的女子,只是,她也不是大驚小怪的人。

我走到饒河夜市,這是一個沒有太多旅客的夜市。我在剛到台灣的時候,澤凱帶我到這裏,十年過去,這裏的熱鬧仍然不減。

張澤凱回電給我。

「拍謝啦,剛才喝到快死掉,你打給我幹嘛?」澤凱的聲音仍然有酒氣。

「你都知道要死掉,那予曦呢?」我叱責他。

「有你嘛,我相信你會送她回家。」澤凱沒有歉意。「所以你為甚麼打給我?你不會這麼貼心問我回到家了嗎?」

「從來沒有關心你的意圖。我想問予曦是住內湖哪裏?」我說。

「唉,我就知道十年的友情比不上青春的予曦。」澤凱佯哭。

「你現在才知道嗎?」我裝作認真。「所以她住哪裏?」

「咦?你不知道嗎?」澤凱發出得意的笑聲。

「說!」

「我也不知道。」澤凱回應。

「我掛了!」我說。

「等等嘛,香港人都那麼急的嗎?」

「這和香港人無關,我這是針對你。」

「好過份。」澤凱低鳴。「子涵應該知道哦。」

「她也不知道,其他人也沒有聽電話。」我無奈。

「那你怎麼辦?你該不會把她留在車上吧!」澤凱說。「你可以帶回綠野呀。」

「你忘記為甚麼把你老婆借給我嗎?」我說的是他的休旅車。

「你要帶東西回家……對,關了。」他恍然大悟。「那你把她帶到那裏?」

「我家……」我不自覺的小聲。

「你家!」澤凱吼了出來。「我掛了,我怕『中袋』被燒掉。」

「是春袋。」我糾正。「到底,你是這樣看我的?」

「不是不是,不是你的問題,但她是予曦耶。又年輕,又漂亮,師傅跟徒弟……嘻嘻。」澤凱發出不安好心的笑。

「幹,掛了。」

「喂喂喂……」

「又怎樣?」

「你還是不要跟其他同事提起,你沒關係,但他們知道予曦在你家的話……」

「我知道了。」

我把電話掛斷,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我並不喜歡夜市,尤其是像士林,西門那些遊客夜市,賣的東西都一樣,人又多。不過偶而還是會去寧夏、師大這些少遊客的夜市。但今天我還是想沒有人。

我去了「陳董」,它在饒河夜市的外面。

「一份排骨,外帶。」

「陳董」是賣藥膳排骨和羊肉,十二月應該是要吃羊肉的季節,可是外帶的羊肉冷掉就不好食了,而且,她不食羊肉。

「好的,一份排骨。」老闆娘回應。「沒人客,進來等吧,這麼冷。」

「拍謝。」

我進到入面坐下了,攤軟的坐著。眼前的景況令我感到疲憊,只能無力地看著天花的燈。

「來,喝吧。」老闆娘放下了一碗藥燉清湯。「不用錢的。」

「怎麼好意思。」我推辭。

「沒關係啦,我們要關門啦。」她笑道。「看你跤寒手寒,喝了吧。」

「謝謝。」我從命。

老闆娘似是看出我的不安,只是她沒有說出來,只是放下一碗湯,就回去了,默默地看著我喝完才心安。這裏總能稍稍給我家的感覺,可是,這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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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杜予曦仍然昏沉的睡著,姿勢都沒有改變。我放下了排骨,決定先洗澡。

熱水流過我的身,似是重新帶回一點溫度,我享受這短暫的溫度。我沒有搓澡,只任由熱水從頭不斷流著。

剛才吹風機的聲音似是稍稍喚醒了予曦,她轉過身來,眼睛卻仍然沒有張開。我坐在沙發上,滑著手機,雖然連登沒有了,但ptt仍在,還是能解半分無聊。

看ptt總是給我從前連登的感覺,總是一大堆神奇的東西,大家都把專業放在奇奇怪怪的地方,總是沒有正常人似的。然而,連登在五年前已經永遠的消失。不像高登的消亡,沒有人再從連登轉會,也沒有人轉會了。

我就這麼看著,然後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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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我被一聲尖叫驚醒,予曦坐著床上,雙手緊緊握著被子。她像守家的狐獴一樣,伸著頭四處張望。

「你醒來了。」我說出如同武俠小說的台詞。

「這裏是……」

予曦的話尚未說完,就用手按著嘴巴。我馬上拿起垃圾桶,給她抱著。她放開擋住的手,酒精混合胃液傾瀉而出。

「沒事吧。」我拍著她的背,另一隻手遞給她一杯水。

「好暈,胃好痛。」她仍然抱著垃圾桶,默默地喝了一口水。

「吃點東西吧。」我起來,把排骨放到微波爐加熱。

她又喝了幾口水,然後把垃圾桶放下。

「這裏是學長的家?」她雙手拿著水杯。

「我不知道你住哪裏。」我把排骨倒到碗中,放進微波爐。

「哦。」她輕輕地說。

她不作聲,不知道是因為酒醉,還是因為感到尷尬。我把排骨放到桌上,示意她來吃。

「好香。」她的聲線比平日的虛弱。

「是『陳董』的。」我回應。

她似是有些許冷,捲縮著身子,緩緩地拿起湯匙。

「抱歉學長。」予曦呷了一口湯。「麻煩到你,我馬上就走。」

「沒關係,我自己住。」我把垃圾袋打結放好。

她沒有看我,只是繼續吃著。她沒有了平日的活潑,反而更添半點女性的韻味。

她吃完之後,拿起碗。

「放下吧,我洗就可以。」我說。

「不可以這樣啦。」她有些許的顫抖。「已經麻煩學長太多了。」

「安啦,你先去整理一下自己,天亮了我載你回家。」

她仍是有些猶豫,不安地進退失據。

「走啦。」我堅持。

「謝謝學長。」她低頭。

「廁所在那邊,洗手盤有新的牙刷和毛巾,你要刷牙或洗澡都可以。」

「嗯。」她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兩邊的水聲同時響起,大概一個沖澡的時間能讓她冷靜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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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風機的聲音隨著日出響起,以女生來說,她洗澡的時間並不算久。也許是想要早點脫離這裏吧。

「我好了。」予曦的髮仍未乾透。

「不吹乾一點?」我說。

「不用了,等它自然乾。」

「走吧,你要坐休旅還是機車。」

「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她說。

「車子在走而已,又不是我在走。」

予曦按了按頭,大概是宿醉了吧。這樣自己走回家,我也不放心。

「那好吧。」她妥協。

「坐休旅吧,你可以再睡一睡。」

「嗯。」

她走到門前,伸手拿了高跟鞋。

「穿這雙吧。」我拋給她一雙拖鞋。「之後再還我。」

「嗯。」

她今日乖巧得像隻受傷的小貓,沒有反抗,沒有辯駁,只是聽著我的安排。

「謝謝學長。」她微微低頭。

「第二百三十四次的謝謝,不用再說了。」

「知道。」她疲倦地笑了。

車上,予曦沒有睡覺,只是看著前方的路,一語不發。雙手抱著澤凱放在副駕的維尼抱枕。

「快到了。」我說。

「嗯。」予曦的臉上仍有半分泛紅。

「其他人不知道吧。」良久,予曦才道出她真正想說的話。

「除了澤凱,其他人都不知。」我明白她想問的是甚麼。

「嗯。」她默然。

我在她樓下放下了她,然後回家。

「謝謝你的創可貼。」我的手機出現了她的訊息。

「第二百三十五次。」我回覆。

「第二百三十六次,謝謝你。」

我一路向家的方向駛去,沒有再看手機。

學會化妝 去遮掩些什麼
學會先沉默 再察言觀色
本來的我呢 快不記得
我害怕我會習慣不快樂


梁文音——心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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