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看着封好了的大石碑,心中暗忖:「以石碑將惟一進入陵墓內室的路封死,徐家後人如何能修習武功要訣?」
 
 
原來一百多年前,徐懷成立下的石碑並非豎立於此。徐懷成死後,徐家後人與徐懷成的士兵們為了讓徐懷成安息處不受騷擾,決定以石碑封死陵墓。當時徐懷成的後人武功高強,懂得武功訣要,封墳後不覺可惜。隨着日子安定下來,天廷山村平平安安,練武村民漸少,外功幾乎失傳,全村亦只有徐婆婆能將當年徐氏內家神功修練至五成火候。
 
 
一百年來,天廷山村沾染本地文化,中土風俗習慣雖然無甚改變,但村民所說言語及所穿衣衫,皆是漢日混雜。全村村民都會說日語,但村民對漢文的認識不盡相同。老一輩的村民仍會說漢語,壯丁少婦通曉大概,孩童只會說幾句;村民大多不識漢字,年長之輩亦漸忘卻漢文。故此,雖然村民在前一天進墳時發現墓中文字,但皆看不懂壁上所寫內容。
 
 
任永不知曉此事,只道徐家後人不想將武功秘要外流。完工後,任永和方頴到達徐婆婆的家,向她辭行。徐婆婆邀請二人進屋用茶,對兩人說:「天廷山每年一遇的美景即將來臨,你們不如多留幾天。」方頴淡淡地道:「我們要回京都,再返中土。」




 
 
徐婆婆道:「你們是漢人,未必再來日本欣賞景觀。姑娘青春年少,想必喜愛山間原野之美景。這裡的大自然景象是中土所無,一定不會令姑娘失望。」任永想:「方頴天天生活在刀光劍影下,豈有如此閒情?」正想開口支持方頴離去之議,方頴卻道:「留三天。」
 
 
徐婆婆喜道:「如此甚好,請姑娘先回民宿休息,我有話跟這位少年英雄說。」方頴離開了徐婆婆的居所。任永道:「我叫任峻,不敢當少年英雄。」徐婆婆道:「任公子,我為你製造機會。」任永不解,徐婆婆再道:「我活了七十年,如何看不出公子對那位漂亮姑娘有意?不過那姑娘似乎無動於衷。」
 
 
任永被說中心事,苦笑道:「我正為此事煩惱。我活了二十年,遇過三名與我關係密切的年輕姑娘……婆婆有空聽我訴說否?」徐婆婆笑道:「當然有,老婆子很久沒聽過故事。」
 




 
任永道:「第一位姑娘與我經歷生死禍患,我幫忙她解決多次困難,她捨命救過我一次。」徐婆婆道:「是一位很好的姑娘,是不是剛才的那位?」任永道:「不是。」徐婆婆道:「你越洋來到此處,想必已與那位姑娘分別。」
  
 
任永道:「正是。其實她對我有意,但嘴上倔強得很。她是江湖人士,負責重大,可是我任峻性愛自由,一直想着如何避開江湖紛爭,試過三次向她道別。她第一次在一片林子中留我,第二次在一間客店留我,第三次在她的家裡留我。前兩次,我不忍心離去,說了些藉口,讓自己留下。最終我還是走了,至今仍覺得辜負了她。」
 
 
徐婆婆道:「你對她有意否?」任永愕然,想了想道:「可能……可能有一剎那被感動過。」徐婆婆笑道:「你說那位姑娘嘴上倔強得很。老婆子認為,如果她強擁你,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三次分別的時候,勇敢地說出心意,你今時今日未必在此。」
 
 




任永從未想過這點,不禁愣住一陣,思索蘇寧雪每一次的話,言語不是避重就輕,就是口是心非、轉彎抹角,真心直說的話只有一句「不捨得」。若當初蘇寧雪直訴心中情,任永也許大受感動,未必離開。
 

任永一陣沉默,徐婆婆道:「其實你心底想過有否辜負這位姑娘,足見你對她懷有一定情感。你離開她多久了?」任永道:「半年之多。」徐婆婆連續問道:「思念她否?想見她否?」任永答道:「很難說是思念,過了這麼久,我偶爾才會想起她。若能與她聚舊,當然是好,但不是非見不可,如隔三秋。」
 
 
徐婆婆正色道:「這樣說來,那位姑娘是一廂情願。老婆子奉勸一句,就算難以開口,任公子理應早早了卻她心中牽掛,對她直說事實。她對公子死心,不算壞事。」任永道:「希望我回到中土,有勇氣對她說這番話來。」只覺徐婆婆此話說來容易,行則甚難。任永不擅對付女子,兩次留下來皆因心軟。若非受朝廷追捕,任永可能留在海豐,跟蘇寧雪相處更長的時間,情素或生。
 
 
徐婆婆笑道:「說說第二位姑娘的事。」任永再道:「第二位姑娘是一位可愛的小娃兒。這娃娃廚藝極差,行事糊塗,思想古怪,完全不像武林中人,倒似一名大家閨秀,或者說……普通的小姑娘。」徐婆婆問道:「你對她有情意否?」
 
 
任永搖頭道:「完全沒有。她是我平生第一知己,若她遇上危難,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地幫助她,但這不是因為對她有意。」徐婆婆皺眉道:「這樣會讓人家小姑娘誤會,重蹈第一位姑娘的覆轍。老婆子建議,今後與她相處,說話行事要多加留神,不要讓那位姑娘胡思亂想。」任永亦有同樣心思,說道:「婆婆教訓得是。」
 
 




徐婆婆笑道:「第三位一定是剛才那位漂亮的姑娘。」任永長嘆一聲,說道:「方姑娘……嘆,這番卻是我一廂情願。」徐婆婆道:「方姑娘有沒有拒絕你?」任永灰心地道:「她跟別人說過我不是她的意中人。」徐婆婆道:「方姑娘是怎樣的一個人?」
 
 
任永道:「她冷若冰霜,沉默寡言,不喜歡與人說話,所以我跟她沒甚麼話題,更沒有說笑詳聊的機會。婆婆猜猜,她經常會對我說些甚麼?你一定會大吃一驚。我天天計算着,她對我說了最多的,是『嗯』、『好』、『不』、『謝』四個字。我跟她說話,好像自言自語一樣。」
 
 
徐婆婆大疑不信,說道:「方姑娘總會有喜愛或重視的東西,不會無情如此。」任永再嘆一聲,說道:「她最愛親妹,生死之際都想着她。她亦愛武功,經常對着長劍思考,天天練武至夜深,其實她練武都是為了保護自己妹妹。她還有一隻愛狗,叫作寶兒。寶兒與她朝夕相對,我卻是連一只寵物也不如。」徐婆婆道:「方姑娘性子扭曲,不會討人歡心。任公子你喜歡她甚麼?」
 
 
聽到徐婆婆此言,任永心胸腦筋頓時靜止下來,不斷自問:「喜歡她甚麼?喜歡她甚麼?」徐婆婆再問:「你喜歡方姑娘漂亮的樣子?但婆子見她無甚表情,天天懷着哭喪的樣貌。你喜歡她獨特的性格?她卻是心胸緊閉,喜怒不形於色,連老婆子也覺得與她難以相處。她是否多次救你於危難?然則你應該去愛第一位捨命救你的姑娘。」
 
 
任永再三細思,往事歷歷在目,徐徐地道:「她性格冰冷,才讓我對她感到好奇;她失蹤不見,我很是掛心;她身世悲苦,使我對她更為關顧;她身受重傷,危在旦夕,讓我忐忑不安。她的所謂壞處,在我看來都是好的,好處更好……總而言之,很難講出喜歡她甚麼。」
 
 




徐婆婆說道:「戲子多幻想,愛情總有萬千理由。實際上喜歡一個人,甚麼理由也是假,最重要的是直覺,否則萬千人海中,跟她相同的人必會有之,你為何只愛她一個?老婆子經歷了很多事,才明白這個道理。」
 
 
徐婆婆笑道:「未來三天,任公子找個藉口,帶方姑娘到懷成公陵墓前,兩側樹林間的山道中,待在那裡。婆子我使開眾人,幫公子製造機會。若天公做美,公子可乘着美景,向姑娘表明一切心意,解決相思之苦。」任永面有難色,說道:「我……沒有勇氣。」徐婆婆道:「你們終有一天會分別,此時不說,更待何事?」
 
 
徐婆婆忽然一本正經地道:「任公子聽好。」任永亦正色起來。徐婆婆再道:「方姑娘是一位年輕少女,我不相信她能完全抑制心中情感,更不相信她沒有七情六慾,只是不表達罷了。」
 
 
任永想:「蘇寧雪就是在最後關頭,才跟我說了句『不捨得』,我可不能效法她,留下遺憾。」於是道:「婆婆教訓得是。」
 
 
任永步出屋外,發覺方頴站在門外。任永慌道:「方……方姑娘……你……」方頴淡淡地道:「怎麼了?」表情語氣一如以往,似乎沒有偷聽屋中談話。任永心頭一寬,向方頴道:「未來三日無事可做,不如互相對招練武。我找……找了一個好地方。」
 
 




方頴道:「不是我對手。」任永呆了呆,心想一定要方頴到達徐婆婆所指地方,於是再道:「我向徐婆婆請教了『鐵人巷』中鐵人所使的棍法,欲找姑娘試招。我今夜溫習招式,明天在墳前的山道練習,請姑娘指點一二。方姑娘意下如何?」方頴臉上無甚表情,徐徐地道:「好。」
 
 
二人回到各自居住的民宿。任永想:「若要方頴整天留在山道,惟一辦法,就是讓她有興趣跟我不斷比試。」任永拿出自己所抄「徐家刀法」訣要,苦苦細思「鐵人巷」中所悟招式。
 
 
任永在短短三日內與五十四名鐵人相鬥,可是通過最後十多關的時候,任永只求盡快進入天廷山村,沒有詳加記憶招數套路,故此由山村「鐵人巷」入口開始計算,任永和十多名鐵人戰鬥所悟的招式,已被忘得七七八八。任永所牢記的,卻是由大石洞開始至巷子中段所悟的各種刀法,皆因每次通關至中段,也要回頭與鐵人重新打鬥。
 
 
任永想:「我只記得『徐家刀法』第二十一至第五十四式,第十八至第二十式倒忘了一半,與接近村口的鐵人比拼所悟的,我全都忘了。明天與方頴練武,決不能在數招內敗陣。我僅有一夜時間,不能學上全部招數。今夜開始,能圓通多少便多少。」徐懷成陵墓壁上皆記有招式名稱,故此任永悉知每一招的名號。
 
 
任永步至屋外,見方頴不在室外練武,想必在房中打坐練功,如此正合任永之意。任永左手抽弓,依着要訣練習。任永熟練刀法第二十一式「倚月式」,花了一個半時辰,進度甚慢。招式與要訣相合後,使招間遇到的生滯不順之處立消,取而代之的是凌厲不斷的攻勢。
 
 




任永想:「此前完全猜錯,『徐家刀法』不是十守一攻。若使刀者配合要訣、掌握運勁施招竅門,『徐家刀法』每一式皆能攻能守、進退有序。」
 
 
整整一晚,任永牢記熟習的只有三招,隨隨便便算是學上的有兩招,前後只會五招而已。刀法要訣中,每一招只有四五句要點,任永卻要練上二三十次才略有小成。任永是左撇子,與徐公當年右手持刀大有不同,故此需將某些使刀法門路略為改變,直到招式能夠使順為止。加上所得招式,皆是從「鐵人巷」中領悟而來,與真實的「徐家刀法」稍有出入。
 
 
例如「徐家刀法」第二十三式「陰霾閉天」,任永從實戰中所悟招式,是由下而上揮出短弓,再將其筆直立於身前一寸之地,要訣中卻寫「從下至上,右臂直伸……」。若依照要訣所言,任永直伸右臂,短弓便不能處於身前一寸位置,而是遠在數十寸外。這樣的話,當時鐵人的棍子必會擊中任永。任永苦思後,發覺使出「陰霾閉天」時,雙足後退數步,才能做到手臂直伸的要求,令所悟招式與要訣間存有的矛盾消去。
 
 
太陽高升,任永稍稍休息,心下尋思:「刀法中有我任永穿鑿附會的地方,威力定然不如正統。但方頴說過墓壁武功厲害,即使我只習得刀法七八成,應該也不會太弱。」
 
 
用過早飯後,任永和方頴來到筆直向上的山道,徐公墓在遠處屹立。任永仰天望地,但見天空晴明一片,萬里無雲,兩旁樹林枝葉幼細,幹條葉子疏落,微風不時送爽。任永想:「氣侯的確讓人心曠神怡,天廷山村不愧為隱居的好地方。但這裡與中土的山川秀色無甚分別,當真會有獨特美景?」
 

 任永呆站不動,方頴拔出「虹天劍」,向任永道:「進招,不比內力。」任永立時從發呆中驚醒,抽出短弓擺好架式,說道:「姑娘手下留情。」
 
 
方頴迅速挺劍向上,劍尖指天。任永被「如日中天」反射陽光,睜不開眼。任永定神後,手未抬,身未動,方頴劍柄已輕觸任永喉頸。
 
 
方頴收劍而站,淡淡地道:「請專注一點。」任永頓感自責:「任永啊,人家認認真真跟你練習,你卻連續兩次被她一招制住。」
 
 
任永忙道:「姑娘這手『如日中天』使得迅雷不及掩耳,比你師父出手更快,我無從招架。」方頴問道:「真的?」方頴其實想說「真的比師父更快嗎」,但她向來話短,只說了兩個字。任永道:「姑娘修成喬老神功第四層,難道沒有察覺自己比以往更敏捷?」
 
 
練成喬老第四層內功者,除了身有源源不絕、天下無雙的內勁外,舉手投足亦能到達快如鬼魅、迅捷無比的境界。方頴意念一動,四肢隨念生出反應,輕功身法比以往進步數倍。經任永一言,方頴也察覺變化,說道:「對。」任永再道:「幸好方姑娘不是敵人,恐怕徐璉也非姑娘對手。」方頴不多廢話,挺劍道:「再來。」
 
 
方頴急使「射陽式」,「虹天劍」劍尖往下碰地,以擦地之力反彈寶劍,使劍直指向上。過去在海豐總壇時,任永曾敗在方頴這招之下,正欲回應,方頴劍尖以飛快的速度直指任永喉頭。任永連寶劍何時碰地,亦看不清楚,不禁驚惶萬分,雙足施力後退,足底不自覺地運起內力,才能迴避方頴一擊。比試前,方頴說過不比內力,但任永為了閃躲劍勢,顧不得這麼多。
 
 
方頴欲試試自己實力,雙足前踏,寶劍往左往右,純以招式對付任永,劍上全無勁力。任永連舉弓使招的機會都沒有,雙足愈加發力,身子左閃右避。方頴連擊五刺,任永閃躲五次,漸漸發覺自己身法比以往更快,猜想自己身懷喬老第三層神功,令手腳反應比過去更為敏捷。其實完全猜錯,任永步法迅捷,皆因他在「鐵人巷」中累積了閃避鐵人高明刀法的經驗。「徐家刀法」的要旨,在於下盤步法之輕巧,目的是要使刀者避開敵人鋒芒,從中反擊。
 
 
方頴但求速勝,拋開寶劍,從身背抽出劍鞘,自左至右橫劈,施出天公劍法「有穹落日」的絕技。拋劍之舉實是手下留情,因為「有穹落日」是拼命招式,若方頴使用真劍,任永不免受傷。劍鞘至方頴身子右側時改變位置,自上而下斬落。使招同時,方頴前踏三步,即使任永後退,也難以回避由高而下的攻擊。任永連忙揮弓,交叉劈出兩擊,擋開方頴劍鞘。方頴招未使老,劍鞘自右下到左上揮去。任永輕輕拋出短弓,反曲弓以迴旋之勢飛向鞘身,再次擊開方頴劍鞘。短弓命中目標後,竟飛返任永手中。
 
 
這招正是任永昨夜所習第二十二式「朔望回歸」。招數只有四大要點:起手式、擲出兵器、兵器空中轉向、兵器自動返回用者手上。任永一記成功,同時提醒自己:「方頴出手如電,我不能見招拆招。要勝過她,只好不斷重複使招,拉開距離。這樣我勝她不得,她亦不能勝我。」
 
 
任永乘時倒退五六步,再次甩出反曲弓。方頴揮鞘擋下,用力甚輕,滿以為使柔弱之力,短弓力量必失,無法返回任永手上。殊不知「朔望回歸」的竅門,在於使招者揮出兵器時的陰勁,與借力打力之道無關。任永再三使出同樣招數,方頴往右一閃,避開短弓,足底重踏地面,身子前傾,一步趕到任永身前。
 
 
任永大吃一驚,立施輕功從方頴頭頂飛過,在她身後接回短弓。二人身法極快,方頴一步上前,任永朝天躍起,只是一瞬的事。兩人反應極快,不由自主地運起內力,凝力於下盤。任永從空而走,方頴立時轉身使鞘平平刺出,去勢卻甚凌厲。
 
 
就在此時,任永交叉劈出兩擊,逼開來鞘,這手正是「朔望回歸」的起手式,亦是近身接戰的惟一套路。使招者以兵刃交叉攻擊,防禦對方任何招式,再乘時後退,剎那間站到遠處有利位置,拉開距離,方便擲出武器。故此,任永交叉劈擊的同時,身子已退了五六步。方頴不想鬥個沒完沒了,大喊道:「使內力。」任永運起五成力量,擲出短弓。短弓回轉時更具氣勢、虎虎生風。


方頴拋下劍鞘,拾回「虹天劍」,紫光閃下,短弓被寶劍重擊,前後倒過來,以一箭之速直飛任永面門。任永若避開來弓,反曲弓便會直飛身後數丈之遠。沒了兵刃,立時要輸。任永不想敗陣,伸手硬接弓臂,竟能輕易接下,沒有被對方內力所震,恐怕方頴讓着自己。方頴又叫:「施全力。」任永好勝心起,運起全數神功內勁擲出短弓。短弓頓成一線黑枝,遠看活像匕首,迎看似是刀劍,以翻江倒海、碎山裂石之勢直奔方頴眼前。
 
 
方頴立棄長劍,大叱一聲,雙掌綿綿揮出,左掌握上弓臂、右掌握下弓臂,雙手穩穩接弓,如探囊取物,輕易而舉。
 
 
任永灰心一片,還以為可與方頴打個勢均力敵,豈知對方神功一起,奇招立時失效。方頴走至任永面前,遞上反曲弓,向任永道:「教我。」聽到此話,任永信心始復,精神為之一振,心想:「她亦覺此招厲害,我是學藝未精而已。」接過黑色短弓後,把施勁擲器之竅門教授,惟怕方頴超越自己,任永聲稱兵刃交叉攻擊的起手方法,與招式無關,純粹胡來。
 
 
方頴憶記要訣後,五次嘗試擲出長劍,長劍每到空中,均有迴旋之勢,卻不折返。方頴收劍而立,問道:「不對嗎?」任永想:「你試了五次,就能讓劍在空中圓轉如此,我昨夜練了不下三十次,才到達這個境地。」
 
 
任永答道:「方姑娘手腕轉動、手臂伸展、手掌施力的方法恰到好處,我猜姑娘五指擺放的位置稍有偏差,以致指力不確。」說話同時伸指放在弓臂,再舉弓眼前,讓方頴細看模仿。方頴依法緊握劍柄,重新嘗試,長劍飛出後,仍是在遠處掉下。方頴拾回「虹天劍」,淡淡地道:「你握我手試試。」
 
 
任永不禁又驚又喜,亦有一絲害羞,面色甚是古怪。任永靠在方頴身邊,鼻聞芬芳,慢慢抬起左臂,伸手至方頴右掌之上,又不敢碰到方頴白滑的手掌。方頴正在握劍,同時將頭擰向任永,對他說:「怎麼了?」
 
 
方頴秀美的臉龐,僅在任永眼前不到三寸的位置。任永聞得方頴呼吸,又見她臉色冰血、雙頰偏白、雙珠有神。任永神不守舍,微有口吃,說道:「沒,沒……」手臂抖震,一掌前伸,觸及方頴滑膩的右手,感到對方傳來的溫熱。任永徐徐地輕撥方頴纖細的手指,然後停了下來,掌底仍與方頴手背相觸。方頴問道:「就這樣?」
 
 
任永心不在焉,沒有聽到說話。方頴甩開任永手掌,再次嘗試擊出長劍。長劍成功迴轉,不過回頭不久,便掉在地上。長劍倒地之聲驚醒任永,任永右手虛抓,掌中滑物已去。
 
 
任永忙道:「方……方姑娘這下子不錯,差少許便成功。」其實劍只回了一半,不過這手是心上人所施,任永當然要給上三分抬舉、幾分恭維。任永又道:「不如我再……再幫姑娘調教手指的位置。」方頴卻道:「不必了,我已領略竅門。」
 
 
方頴獨自練招,任永暗暗後悔:「她是天生練武之材,必能舉一反三。早知如此,我剛才不應教授正確手法,這讓的話,我便可以……」忽然自責起來:「任永阿任永,這想法跟色鬼盧孔章有何分別?」又想:「我本本不是甚麼正人君子,若當初教她一些似是而非的法門……」復又再思:「不不,在她面前要當君子。」胡想一通,總感到可惜。
 
 
任永背着方頴坐下,取出刀訣細看,心想:「我只需努力學習,必讓她感興趣。」任方二人自練自招,中午用過飯後,再次對上練習,直至晚上。任永和方頴比試了三十多場,任永敗足三十多次,無一得勝,連平局也沒有。
 
 
任永自思所學僅五招,不足以對付六十三式「天公劍法」。每當方頴速勝不得,立時棄劍用掌,僅一招便讓任永或倒地、或武器脫手、或要害被制。方頴又嘗試施展任永所教的「朔望回歸」,招式威力比任永所施強一倍有餘,任永懊惱不已。
 
 
是日晚上,任永和方頴仍在互相比試。任永漸漸悟出與內家高手比拼之法,心想:「『東海三刀』每一人內家修為都不及我,但三人聯手,總讓我透不過氣,其關鍵在於如何避開對方內力。方頴發勁的瞬間,我必須立時察覺,後發先至。還有,短弓一定不可碰上她的寶劍。」
 
 
夜鬥八場,任永雖然八場皆敗,卻能與方頴拼上十多個回合,不致數招內落敗。第九場練習中,任永刻意東躲西避,偶然還上一招半招,竟能和方頴戰至三十多合。此刻方頴不用長劍,純以掌法跟任永比鬥。方頴修習掌法的時日不多,但她內勁充沛,遠超一般好手,而「天公掌法」正是內力愈強、威力愈盛的武學,故此方頴使掌絲毫不弱,一門一式更勝師父蘇寧霜。何況任永內功修為不如方頴,方頴以掌法對付任永,正是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兩人鬥至五十多合,方頴忽然收招,向任永道:「你輸了。」雖鬥得勢均力敵,但任永心下明白,若雙方再鬥下去,便會到了真力相拼、你死我亡的地步。這樣下去,方頴比任永多練一層神功,自然有勝無敗。對招練習,點到即止,不必到達生死相搏、非勝不可的地步,任永不得不認輸。
 
 
任永想得知方頴對自己的評價,於是問道:「姑娘覺得我表現如何?」方頴道:「很好。」又補了一句:「進步很大。」任永務要方頴多說話,再道:「方姑娘出山而來,屢戰屢勝。我想聽聽方姑娘意見,希望姑娘詳細實告、短話長說,若我能改進不足,遇上強敵時便能自救。」
 
 
方頴想了想,說道:「學了新招式,不錯。」任永應了一聲,自思往後要圓通「徐家刀法」,不能再如今天,連續慘敗四十多場。二人沉默片刻,方頴再道:「我內力比你強,你只能以奇招制勝。」任永低頭假裝思考,心中卻想別事:「她還不肯長篇大論。」
 
 
任永問道:「姑娘認為,我最大的缺點是甚麼?」方頴道:「你腹胸內力失衡,若敵人專攻此處,你必敗無疑。幸好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任永愕然不已,難怪方頴整天沒有攻向自己胸腹,原來又是讓着自己來。當天,方頴在海上解決了任永四肢內勁問題,但仍無法處理他的胸腹困難。任永自思得到另外半顆丹藥前,這個缺點仍會揮之不去。
 
 
其實這個問題語帶雙關,任永說「我最大的缺點是甚麼」一句,不是詢問武學上的缺點,而是個人性格的缺失。故任永再問:「我是指我……我個人上的……的不足。」
 
 
任永突然生出奇怪問題,這番輪到方頴愣住。一片靜默後,方頴道:「口不擇言,心地良善。」說罷攜劍步回村中。任永苦思這八字真言,心想:「口不擇言,無從抵賴。得到這句評價,實是罪有應得,日後當要大加改善。」心頭亦有一絲喜意:「我問缺點,她卻說出優點來。其實我天天有惡毒的念頭,不是心地善良之輩。不過她既然這樣說,我任英雄往後當個大俠,也無不可。」
 
 
任永昨天修練了一夜刀法,白天又與方頴戰了多場,身子實在捱不下去,於是沒在夜間練功,直接回到民宿,倒頭大睡。
 
 
次日,任永步出屋外,便看見山路兩旁大樹的細枝上開滿朵朵粉紅色的花。山坡全被染紅,四野繽紛艷麗。天野無際,暖意盛起,微風一吹,片片花葉灑落,頓成一陣粉紅花雨。任永往山路細看,方頴抱着寶劍,安坐地上,抬頭看着滿天花樹。白茸茸的小狗搖搖尾巴,乖乖靜靜地倚在方頴身邊。任永頓感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混成美麗的圖畫。
 
 
任永悄悄地在方頴旁邊坐下。方頴正呆呆地仰視,雙頰竟有一絲紅潤。細唇微張,不能說在笑,又不像平日苦乾了的表情。雙眼汪如亮晶,與過往見人如見敵的眼神完全相反。任永暗暗驚奇,心想:「這可愛的表情、明媚的樣子,連小妹妹也比不上……真的是方頴嗎?為了觀賞山櫻,竟然放棄練武。」
 
 
方頴一言不發,任永忐忑不安,心中砰砰直跳,自思上天給予表明心迹的時刻,但任永不知如何開口。小狗寶兒就在任永和方頴之間,任永給自己想了一個藉口:「若能令方頴開懷大笑,我乘時向她訴說一切。」
 
 
任永伸出一根指頭到寶兒面前,寶兒搖了搖尾巴,嗅了嗅任永手指,繼續懶洋洋地倚在方頴身側,完全無視任永。任永想:「好寶兒,『美食』就在面前,若你狠狠咬下,方頴一定會笑。」小狗曾在泉州日本商團的驛館狠狠修理任永一根手指,今番竟然對它沒有與趣。任永大急,心中呼喚:「好寶兒、乖寶兒,我當天欺負你,你還不趁機報仇雪恨?」
 
 
任永一指前伸,觸碰寶兒嘴巴。寶兒慢慢張口,作勢要咬。
 
 
方頴徐徐地道:「寶兒不要。」小狗乖乖聽話,立時閉口,把頭塞向方頴。
 
 
任永看着方頴,全身上下緊張不已,開口之意一起、閉口之念又燃。平日伶牙俐齒、字字珠璣的任永,今番竟說不出一個字,想不出半道計策,連啟齒發出一個聲音亦不能。良久後,一片粉紅花瓣落在方頴肩頭上。
 
 
方頴直視前方花樹,問道:「這是甚麼花?」居然主動跟任永說話,任永更是懼怕。任永鎮住緊張心情,使勁吐出每一個字,回答道:「徐婆婆說,這是櫻花。」
 
 
方頴徐徐地道:「這花很好看,但花開不久,花瓣隨風灑落,煞是美中不足。」任永道:「婆婆說櫻花不會開太久,綻放六七天後,花瓣會從樹上飄飄落下。」方頴道:「美好的時光真的太短……」任永抽出反曲弓,把弓放在方頴面前,伸手拔斷弓弦,短弓內彎變成向外。方頴道:「這……原來真的是反向的。」
 
 
任永曾在船上向方頴提及反曲弓特性,方頴第一次親眼看見反曲弓原本面貌。任永再道:「櫻花短暫綻放,這弓原貌也不常見,正如方姑娘……姑娘心胸常閉,難以讓人明白真正的你,也難……難讓旁人關心姑娘。姑娘可以撥開心中迷霧,拔去阻礙自己的弓弦,像這支短弓一樣,回復本性,做一位普通的姑娘。」
 
 
方頴緊抱寶劍,默然不語,未幾,徐徐地道:「我……阿婷……」任永道:「小妹妹會長大,需要學會獨立,將來終會成家立室。難道方姑娘沒有為自己想過?姑娘武功蓋世,總有個人追求的夢。若現在沒有,將來必定出現。」
 
 
方頴低頭沉思,再道:「任永……」忽然再次叫起任永的名字。任永心胸狂跳,慌道:「方……方姑娘有何話要說?」方頴道:「想做便做,真的好嗎?刀山火海之言,真的嗎?」
 
 
任永大拍心胸,說道:「當然是真的,不要讓自己後悔,留有遺憾。」方頴「嗯」了一聲,問道:「你也有想做的事?」
 
 
任永心中大叫:「我想跟你說我喜歡你。」看着方頴秀美紅潤的臉,總是說不出口。
 
 
良久後,任永道:「我……」方頴左手緊抱寶劍、右手撫摸寶兒,插言道:「今天不練武,我想看花。」又道:「明天起行,我不想看見花兒凋謝之時。」
 
 
二人一寵伴着漫天花雨,默默地看着滿園桃櫻。
 
 
昏霞鋪天、彩雲滿蓋、陽明斜下,方頴左手擁劍、右手抱起寶兒,身子徐徐站起,往着村子走去,背着任永道:「謝謝你,救我。」
 
 
方頴身子與地上修長的影子交映。影子漸去漸遠,隱於地上,任永始終沒有勇氣,向方頴說出心中所想。
 
 
改天清早,任永和方頴向徐婆婆與村民辭行。徐婆婆帶領二人通過村中廢井,步進後山小路,再由小路盡頭隱蔽處進入天廷神社的暗道。二人由神社而出,來到了天廷山入口。任永想:「退隱江湖之時,也許再回來一次。神社的大師們一定歡迎我到山上作客。」
 
 
任方二人別了徐婆婆,用了一天時間,由原路返回京都細川府第。在客房外,任永對方頴說:「天色已晚,我明天代姑娘找江希遙,商量回到中土的事,方姑娘早點休息。」方頴不作一聲,回到房內。
 
 
任永心事重重,忽睡忽醒。次日早上,任永起床更衣,不斷想着:「天意弄人,懶狗不如己意。若方頴比我更早醒來,我必要跟她訴說一切,否則外人在旁,永無良機。」再次自創藉口,掩飾勇氣不足。
 
 
任永來到方頴室前,戰戰兢兢地敲響房門,叫道:「方姑娘醒了沒?」呼了數聲,方頴沒有回應。任永想:「難道真的天不佑我?」,
 
 
任永躺開房門,不見方頴,只見桌上有三張字條。任永拾起置在最上的一張,紙上寫道:「外出勿從。」捷勝渡大戰前,方頴曾在客店內留下相似紙條,方婷當時說,方頴是為了購買寵物的食糧。任永想:「方頴肯定走到城中買東西,如果我能碰上她,甚麼都跟她說。」
 
 
奔至城中,找了幾回,直到下午,任永毫無發現,只道方頴已經回房,於是急急奔回她的房間,怎料她仍然未歸。任永細細思索,左顧右盼,忽然發覺房中已無一物。任永焦急萬分,心想:「今早始,寶兒已不在此處。方頴不知到了何處,一定不是暫時離開。」
 
 
任永望向桌上三張字條,料想線索必在其中,於是雙手各提一張。任永詳看兩紙,其中一張寫道:「方婷姑娘被歹人捉拿,驛館武士探查得知,歹人身處江西南昌。副使宋榮字。」另一張寫道:「掌門師妹的徒兒有難,我和兩名門友現處泉州番國貢使的驛館,請盡快回覆。楊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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