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力呼吸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veJsNjwQkc


就像在萬丈深海裡窒息,黑不見底。
他是無意識的浮遊生物,機械式地爭取氧氣。
是為了看見光而踽踽獨行,還是呼吸只為滿足呼吸的本身。
 
「哇搞咩呀貴叔,Happy Hour唱啲咁嘅歌,死老豆咩。」
 
神情冷淡的少年抱著結他獨坐在舞台上唱著哀怨的歌,放逐於台下暢飲酣歌的人群之外。




在黃金時段唱盡失意,自然惹來了部份酒客的不滿。
 
「你又知人地唔係死老豆,」人稱貴叔的酒吧老闆擦著杯子,頭也不抬地敷衍著前來投訴的熟客:「咁叻你上去唱囉。」
「挑,貴叔你都唔係打開門口做生意嘅。」
「唔阻你,門口嗰邊。」貴叔用大姆指指了指門口的方向。
「嗰個貴叔外甥嚟架。」旁邊的女客人替貴叔解釋:「同埋間中聽下呢啲歌都幾好呀,都唔係下下要嘈先有氣氛架嘛。」
「嘖,你咪又係貪佢靚仔,靚仔大哂咩。」
 
投訴無果的酒客不滿地嚷著但還是回到原位,誰怪他的女伴不願離開。
 




靚仔其實真係大哂架。
 
貴叔抬頭掃了眼吧內的坐上客,自從他兩星前著外甥上台唱歌之後,酒客的比例逐漸變成八成女兩成男,當中更不乏新面孔。在這個誰人都有機會藉著網絡一炮而紅的年代裡,他外甥唱歌的短片在這兩週內於IG上廣傳,給他帶來了多少利潤。
 
什麼叫死老豆的歌聲,膚淺。
貴叔只感受到財源滾滾的磅礡,還有隨之而來的銅臭味,全部興奮得教他頭皮發麻。
 
雖說他原意並非如此,他本來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外甥繼續窩在房子裡頹廢而硬把他推上台唱歌。才剛二十出頭的孩子,在這短短兩個多月的經歷就像壓縮他未來的二十年的不幸一樣,見盡滄海桑田,兩目空洞無光。
 
這也難怪。




以為遇上人生真愛,從小到大錦衣玉食被家裡寵出嬌氣的小王子決定為愛豁出去,出櫃一事令慈愛的父親瞬間翻臉,二話不說把他趕離家中,他的母親只能拜托這個她素來覺得不像話的弟弟關照他。原本住著接近二百尺主人大房的小公子,現在只能蜷縮在他臨時清空出來八十尺不到的雜物房裡寄居。失去了家人,以為起碼還有愛人心疼自己,出櫃才一個多月又發現對方給他派了綠帽讓他提前慶祝綠色聖誕。
 
連他自問看盡世態炎涼,都忍不住心痛這個本來沒兩句的外甥。
 
一曲奏完,零星的掌聲響起,拼酒的繼續拼酒,划拳的繼續划拳。其實在這種場合有人願意鼓掌已經很稀奇,Adrian亦沒有心思理會台下的反應熱烈與否,縱使他知道有好一堆新的女客人是看了他唱歌的片段後為了看他的臉而前來,但他並沒有被取悅,只是木然地盯著iPad的歌詞準備換下一首歌。
 
他的舅父為了讓他別再躲在房間裡由早睡到晚,要他幫忙駐唱。現在的他是無論如何都唱不出任何炒熱氣氛的歌,但舅父連那些酒客口裡「死老豆」的歌,舅父也放任他唱,所以Adrian也算是還舅父人情。畢竟也白吃白喝了快要兩個月,睡都睡得頭痛。寄人籬下多少都得妥協這種做人道理他還是懂的。
 
盯著iPad上的歌詞與和弦,Adrian閉上眼睛深吸口氣,低喃地吟唱。
他半垂著臉,瀏海隱去了他的表情。手上那隻古董戒指在射燈下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他覺得自己最近大腦一直昏昏沈沈,好像誤闖進其他時空,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那些以為理所當然的愛惜和會堅守的承諾,脆弱似寒冬枯枝一折即碎,除了桃花依舊,還有什麼依舊。
 
時間如風,記憶如沙,放在心頭的人隨時離去,如此荒謬。




 
「你唱歌真係好好聽呀,可唔可以話我知你叫咩名呀?」
 
又一曲唱完,Adrian此時才發現有個男客人正站在舞台前跟他不到一米的位置。Adrian認得他,他已經連續數天前來聽他唱歌了,想不到看他樣子憨憨竟敢鼓起勇氣前來打招呼。Adrian由頭到尾打量了他一眼,眼前這位兄台把頭髮梳得貼貼服服,明明眼睛有神鼻子高挺尚算眉清目秀,但偏偏戴著副厚重的黑粗框眼鏡,眼鏡不配上身上身不搭下身,還有這對破球鞋是搞什麼鬼。
 
卿本佳人,奈何不懂襯衫,可惜了。
Adrian在心裡給對方打了個bad taste的評分。
 
「唔影相唔握手唔簽名。」Adrian頭都沒有抬,一邊敷衍他一邊收起了結他:「有咩事同我經理人講。」
 
語畢,他朝正在邊擦杯子邊跟女客人聊天的貴叔努了努嘴,就往台下走去。
 
每晚唱完歌之後,Adrian最近開始會替舅父倒完垃圾然後再去後巷抽根煙才回酒吧二樓休息。
 
擦的一聲點起煙,燈光下的煙圈飄渺,火光忽明忽暗,他放空腦袋盯著煙站在後巷發呆。




 
其實他本來沒有抽煙的習慣,可是這段時間的情緒實在沒有宣洩點,於是他在結束工作總會抽根煙。作為多年煙民的舅父看到他抽煙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隔天Adrian發現抽屉裡多了包0.1焦油的煙。
 
「呢包咩嚟?」他拿起了煙問貴叔:「你食low tar架咩?」
「我嗰啲唔啱你食架啦。」說著,貴叔把抽屉裡的紅萬收走。
「你做人長輩唔係應該叫我唔好食煙架咩?」Adrian有點無言。
「我自己食住煙有咩資格教你做人呀,況且叫你唔食就唔食咩,嘥氣。」貴叔搔了搔頭,大概是對於自己擺出長輩款有點不好意思,他出奇地有點害羞地說:「不過最好食少支啦。」
 
Adrian看著面皮厚過地殼的貴叔難得面露羞澀,略感稀奇,然後把低焦油的煙收到口袋裡。
 
在這段寄住在貴叔家的日子裡,Adrian發現這個一直被他母親說「無嚟正經唔三唔四」的舅父,其實也沒她口裡形容得那麼不濟。他說話是粗聲粗氣但看得出來對員工和工作夥伴們都很有義氣,連他這個每年新年食飯和拜山才見兩次的外甥,他口裡雖說嫌棄但其實處處包容。
 
或許,有一些他這二十年來堅信的真理,其實脆弱如砂堡壘。
 
「——Hi!」




「哇你做咩事呀!」
 
正在後巷抽煙發呆的Adrian被身後突然傳來的人聲嚇得整個人跳起,恰巧貴叔剛從後門推門出來,還未搞清楚狀況就抄起了門側的掃把往Adrian身後的人當頭揮下。
 
「你邊度嚟架!」貴叔一下把Adrian護到自己的身後,叱喝著眼前這個陌生小子。
「唔係呀你地誤會啦——」
「舅父,停手呀!」Adrian拉住了貴叔:「佢無對我做啲咩。」
 
貴叔聽罷把掃把擱到一邊。Adrian隨即把煙掐熄在後門旁的煙灰缸裡,走到這個形跡可疑的男子面前歪頭問他:「你做咩跟住我?」
 
這是剛才在舞台前問他名字的男生。
 
「我有啲嘢想同你講。」留意到眼前兩個人都覺得自己很可疑,他決定先報上名來交代一切:「我叫Gerald,其實我係寫歌嘅,一直都搵緊Vocal同我夾嘢,我真係好欣賞你所以先想同你認識下,無其他奇怪嘅打算架。」
 
貴叔跟Adrian似是沒有預料到這發展,他們面面相覷。貴叔抱住手上下打量了Gerald一眼,確定對方沒什麼攻擊性後開口問:「你話你寫歌,你識唔識彈嘢?」




 
Gerald點了點頭:「識呀,結他同琴都OK。」
 
貴叔把後門打開然後朝Gerald揚了揚手:「你跟我入嚟。」
 
「舅父!」Adrian叫住了他搖了搖頭:「我無話要同佢夾喎。」
 
「咪試下囉後生細仔有咩所謂,佢啲歌唔得嘅咪叫佢走囉。」貴叔把Adrian推進酒吧內:「你喺我度食喺我度住就聽我話啦。」
 
因為Gerald的打扮的確是太倒米,所以Adrian在Gerald走到琴前的一刻,他完全沒有把對方放在眼內。然而對方開始彈奏之後,Adrian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會發光。
 
他覺得自己最近大腦一直昏昏沈沈,好像誤闖進其他次元空間,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聽著他的彈奏,他竟覺得沈睡好久的大腦開始蘇醒。
他看見那個躺在床上睜著眼到天色發亮又呆等著的天色變暗的少年,終於推開門離開了房間。
 
一曲奏完,Gerald又回到帶點腼腆的表情。他轉身看著Adrian和貴叔,既期待又忐忑地看著他倆:「我彈完啦。」
 
『就像在萬丈深海裡窒息,黑不見底。』
 
貴叔看見Adrian還未回過神來,正打算說些話發表意見時,Adrian早他一步走到Gerald的身邊。
 
「我叫Adrian。」Adrian朝他伸出手:「Adrian Cheng。」
 
『他是無意識的浮遊生物,機械式地爭取氧氣。』
 
Gerald喜上眉梢,他雙手緊緊包著Adrian伸出來的手:「Gerald,Gerald Ching。」
 
『是為了看見光而踽踽獨行,還是呼吸只為滿足呼吸的本身。』
 
「以後多多指教。」
 
——他終於看見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