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我生活在街角的寵物店,每天望着刺眼的陽光,卻從不感受到温暖,但我知道終有一日我可以走出去,獲得真正的自由。 靈感緣於本人一次路過寵物店時看見一隻黑色的小狗對着被買走的同伴吠叫跳躍。





今天,和我住在同一個籠中的小伙伴被一個女孩帶走了。從此,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就剩下我一個了。
 
在牠被抱出籠的時候,我也曾嘗試跟着牠跑出去,卻被一手推回籠中。關上門後,我的雙爪不斷扒拉着籠子,向着陪伴我多年的同伴吠叫,但那時牠眼中只有救牠出去的主人,怎會留意到我的呼喚呢?
 
一陣交談後,交易成功了,我眼睜睜望着同伴在那段我們曾經以為永遠都不能觸碰得到的石屎路上奔跑,享受着我們曾經以為永遠都不能感受得到的温暖陽光。我不知道牠會否幸福一輩子,但起碼牠現在逃出去了。
 
一切很快又回復正常,睡覺、進食、發呆、睡覺⋯⋯只是現在我的身邊沒有一個傾訴的對象。很多時候我都想,為什麼不把我也帶走呢?明明我也很乖很聽話,有人來的時候我總會向着牠們熱情地揮手跳躍,可為什麼沒有人喜歡我呢?為什麼我總是不被選擇?是因為我漆黑的毛嗎?它們遮蓋了我充滿渴望的雙眸嗎?不然怎麼我經常都聽到路人一邊笑我這小黑狗不漂亮一邊離去。
 
寵物店裏的動物並不是全都用來賺錢的,在外面的那隻金毛尋回犬和柴犬就是店主自己的寵物。作為「寵物」和「貨物」的待遇還是有一大段差距的,比如牠們可以食不同口味的狗糧,休店時可以和店主到處遊玩,玩具也不會只得一個球和一隻玩偶。每當看着牠們時我的心總會一抽一抽地痛,世界為什麼如此不公平?難道是我上輩子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嗎?不然我的父母怎麼會在賜予我一張並不討喜的臉後便離我而去,讓我困在這裏承受枯燥乏味的生活。或許我的父母和我一樣,都不過是個被當作是工具的可憐狗,母親更要忍受生育的痛苦,不知道她望着自己誔生的小生命,心裏已預計到牠的一生時的感受如何。這樣一想,我倒是比牠們幸運一點,心情也沒有那麼難受了。
 




我所在的寵物店只是這條寵物店街上普通的一分子,由於空間和視角的限制,我只看見四間寵物店,它們和這裏一樣,都在店內擺放各種籠子或玻璃箱,裏面裝着不同用來展示的生命,目的就是為了讓行人看看我們有多可愛,吸引客人進來帶走我們。這裏挺多寵物都是陪着我長大,或是我看着牠們長大的。對面那隻波斯貓初來的時候還是隻能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可愛,不知不覺都已經長大了不少,過了黃金出售期的牠每天就在舔毛和睡覺,有時睡眠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還要長,或許牠的靈魂已經找到另一個安身之所,每天睜眼就是為了確保肉體未死而已。
 
我和牠們基本上不會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和接觸,我亦不願讓自己和牠們成為甚麼精神上的伙伴或朋友,原因有二:一是我害怕當建立關係後牠們有一日會被買走(就和我的小伙伴一樣),這樣會令我既忌妒又孤獨寂寞,我討厭這種感覺;第二個情況恰恰相反,我和牠誰也不會被買走,我倆此生亦不會觸碰到對方,嗅到對方的氣味。我們交流的方式就是每日看着對方老去,把對方看成另一個自己,那充滿好奇期待的雙眸在年月的沖刷下變得黯淡無光,一個個活潑的小生命在框框中虛度年華,猜測着到底誰會先被店裏拋棄。這樣的交集並沒有甚麼精神上互相支持安慰的作用,反而是另一種自我折磨的方式。
 
同伴的離開令我想逃離的欲望變得更強烈,我知道自己走出去的唯一希望就在於那些在外面的人類。他們和我們不相同,他們只需要兩隻腳來走路,所發出的聲音種類也比我們多很多,最重要的是他們不用日夜處於會否被選擇的憂慮中,他們是選擇者,而我只能是被揀選的一群,同樣是生命,我很希望終有一日我也可以大聲說出我喜愛的東西,挑選我心儀的玩具,遠離那早已被安排的一生。可能他們也有我不知道的苦況吧,我抬頭望去,右邊那幢大廈貌似就是其中一個他們居住的地方,裏面被分成一格格的,難道他們也和我一樣住在籠子嗎?我對他們的一切感到疑惑,可我從來沒有去探究的機會。
 
一天的深夜我看見一個穿西裝的男士在我的籠子前停留,是的,我那時還是清醒的,畢竟我的生命裏就只有吃,玩和睡三個選擇,對於沒有目標的生活來說早上和夜晚不必分得太清。他的頭髮雖然梳得很齊整,身上穿着帥氣的西裝三件套,戴着貌似挺昂貴的手錶,但他看上去很疲累,他的影子被深夜的街燈拉得很長,就如一潭永遠都甩不開的死水。他慢慢地蹲下來和我平視,我看見他有點浮腫的雙眼,他剛剛哭過嗎?像他一樣打扮光鮮的人根本就沒有需要擔憂的事情吧,為何他的樣貌如此憂傷,整個人就如玻璃般脆弱,一碰跌就碎?接着,他挨着玻璃櫥窗坐了下來,拿出收在公事包的東西一口一口地喝着,那東西好像是一樣叫酒的飲料,我看見店主的父親喝過這東西,喝完以後人會變得癲狂,那天有幾隻小狗都被嚇得四腳顫抖。幸好這男人和店主父親不同,他只是抓了抓頭髮,頭頹廢地垂了下來。他不時轉頭看看我,嘴唇開開合合的,好像在說着甚麼。如果能聽懂他說甚麼就好了,不過回頭一想,我的話在他耳中只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吠聲,聽懂了也沒甚麼用。
 
我一直想着要去做些甚麼去安慰他,卻發覺自己被困在這裏其實甚麼都做不到,我只好趴在櫥窗旁,用頭去蹭蹭玻璃,盡自己所能去靠近他。他好像也發現我的用意,準備伸手隔着櫥窗撫摸我的頭,只是手伸到一半便縮回去了。我感到有點納悶,便走到籠子的一角去。他勾了勾嘴角,然後繼續喝他的酒。一會兒後酒喝完了,他把罐子倒轉再甩了甩,確保自己並沒有浪費任何一滴,才甘心站起來離開。他走了兩步,突然轉頭看我,再次向我走來,應該是喝了酒的緣故,他的腳步變得有點輕浮。他的額頭貼着櫥窗,一聲不吭地與我對視。我感受到他眼中有份厚重的情感,但不能清楚了解那份情感到底為何。他的眼神和對面那隻波斯貓有點相似,但又有些不同,他到底從我的眼中看到甚麼?是我們在某個意義上十分相似的命運嗎?
 




對視他又再次離開了,這次他並沒有回頭。我想,他應該是回去他的格子裏吧。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再見過那人了,虧我那時還抱有一絲希望,期盼着他會帶我離去。可是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他還沒有出現,我終於看清了現實,他尚未能自救,我怎麼還指望他來拯救我呢。
 
在形形色色的人類中最有可能拯救我們的就是那些矮矮小小的,和初生小狗差不多的人類小孩。他們經過時總會花一段時間停留在這裏觀賞我們,臉都快要貼上玻璃了,我還看到有些小孩可愛的臉上掛着兩行噁心的鼻涕,我忍不住退後兩步縮回自己的窩裏。
 
接近一半的客人都是這樣的:小孩拉着兩個或者一個大人走進店內,向店主指着自己喜愛的狗狗,然後便抱着牠到一邊玩去。有些比較好的大人還會詢問店主有關飼養寵物的重要事宜,有的只站在一邊看手機,店主的話都不知道聽進了多少,一副等着付款走人的模樣。被買回去的寵物真的會被好好照顧嗎?我可不這麼認為,但看着那些狗依然向着小孩搖頭擺尾的樣子,看來牠們並不在意吧,我只好默默為牠們祈福,希望牠們不會從一個地獄走向另一個地獄。
 
在十月的某一天,我終於重獲自由。我被放進另一個的籠子,幾個熟悉的面孔走進店內把我和幾個同伴帶走,我認得他們是幹甚麼的,每次他們來到就是把店裏最年長的幾隻動物帶走,今次我終於成為被揀選的一員。儘管我還在籠子中,我終於可以脫離櫥窗的阻隔,真正感受到太陽的温暖和街上的喧鬧。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自由,一種不用放下尊嚴,對人類卑躬屈膝的自由。

只可惜這份幸福只持續了幾秒,我被送進一架小貨車中,司機拉下了車窗的黑布,我也看不到車外的風景。車速很快,我的心從未試過跳得這麼快,前往死亡的道路都是如此刺激的嗎?





不對,如果是死的話,根本不用如此麻煩。

我似乎正前往一個更糟糕的地方,一個將自身厄運延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