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想短故事: 大逆不道

曾經，我被告知所謂成功的人生，大概可以概括成十三個成語：呱呱墜地、寄予厚望、名列前茅、直取蒼龍、埋頭苦幹、成家立業、出人頭地、名利雙收、光宗耀祖、功成身退、安享晚年、臥床不起，最後與世長辭。而至於我真正的人生，也曾經的確跟隨這十三個成語發展。

嗯。。。或許可以在「寄予厚望」和「名列前茅」中再加一個：左右為難。

甚麼意思？

被夾在兩種價值觀的衝突之間長大，卻因為年幼，被迫聽從那個被大眾認可的那個。甚至不懂，它們衝突的原因，對自己被告知的，深信不疑。

而到了名列前茅階段，我的確做到了。在那段時光裡，我的生活只需要用一個詞語就能完全覆蓋：輪迴。





文學作品、英文字母、數學公式填滿了我腦袋裡的每一個角落，亦填滿了我的每一天，每一秒。

而這裡，又或許可以在再加一個不符合那些價值觀東西：音樂。

將這兩個字帶進我腦海的，是一個完全不符合那十三個成語的人。比我年長接近二十年的哥哥。

他給我的印象，就是總是穿著一件顏色鮮豔的夾克，和背著一個黑紅配色的結他。

對了，還有一個我永遠都記不住是甚麼樣子的髮型，因為幾乎每隔兩三個月，他都會頂著一個新的髮型出現。





他的笑容總能令那些纏繞在我腦海裡的成語、文法和公式暫時消失。他的那把結他的樂聲，總能把我帶進一個在輪迴外的世外桃源，逍遙快活。

只不過，作為我的親生兄長，我們見面的時間卻又不怎麼多。當時已成年的他早早搬了出去獨自居住，小時候的我從來都不懂，為甚麼他總要挑父母都不在家，家裏只有傭人的時間才來找我。

而真正令我對他產生崇拜的原因，是有一次，是我在上電腦課期間，無意在網絡上看到了他的身影。屏幕裡的哥哥，拿著那個黑紅配色的結他，唱著我無比熟悉的歌詞。好奇的我馬上在下一次見到他時問，他為甚麼會出現在網絡上。

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因為我選擇反抗。」





當時的我萬分不解，他告訴我，等我長大後，就會懂了。

當時的他，就和我所認知的十三個成語中的出人頭地吻合。對單純的我來說，有能力出現在網上的，都是大人物。

在此之後，我就加倍期待每一次與他的見面，也向同學們炫耀，自己有一個大人物哥哥。而同學們亦感到驚訝，為甚麼像我這種沒救的書呆子，也會向別人說出了學習以外的東西。

在我小學時期少數的娛樂裡，幾乎都是哥哥帶著我去四處闖，雖然父母極力反對，但他們都總有不在家的時候，沒有甚麼能真正隔絕我和哥哥往來的方法。

而在我跟著哥哥開眼界的那段時間，我開始慢慢對自己一直聽信的一切感到懷疑。世界是如此的龐大且多元，但我卻每天在那個由文字與數字組成的海洋裡浮沉，跟住那些已經釘死了的目標走。這樣的人生，稱得上是成功嗎？

直到我中一接近暑假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則來自哥哥的信息，內容大致如下：

「弟，我終於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邀請，有機會真正成為你崇拜的大人物。不過邀請來自太平洋的彼端，所以希望你能原諒我的突然告別，但我答應你，下次我們再見的時候，我會以『家喻戶曉的大人物』的身分與你擁抱。」

在哥哥離開後，我似乎又回歸到了那片文字海洋裡，只不過，我的房間裡，多了一把結他。





而當我的人生到了埋頭苦幹的階段，現實的洗禮是我我對夢想兩字已漸漸麻木，生活又回到輪迴之中，只是偶爾會彈彈結他，尋找那個世外桃源的蹤影。

為我打破這個輪迴的，仍然是哥哥。只不過突破的代價，卻使我寧願一輩子困在這個輪迴之中。

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裡，我在電視屏幕裡看見十四隻大字。

著名華裔歌手遭遇車禍，生命垂危。

還有一張哥哥的照片。

當時的我，第一次感受到，甚麼是晴天霹靂。

我沒有一刻猶豫，當晚就起行，遠渡至太平洋彼端。





而我到達後，因為人生路不熟的原因，花了兩三天才找到哥哥所處的地方。

到了醫院門口，我艱難的進入被記者包圍的醫院門口，以家屬身分獲得的探望哥哥的機會。

在病房們打開後，我看到被緊緊包紮的哥哥，完全找不到當年瀟灑的感覺。

雖然我事前已做好一切心理準備，但仍被此番景象震驚得腦裡一片空白。

倒是傷得不成人形的哥哥先開口：「弟，我就知道你會來。」

「哥！你。。怎麼會。。。」

我能感覺到，他被繃帶覆蓋的嘴角，展現了那好久不見的微笑：「你哭甚麼？我有做到我對你的承諾啊，我現在應該算是大人物了吧？只是我可能無法和你擁抱了。」

「不。。你別說這種話！」





「弟，人生啊，總會發生意外，你不會知道，它會不會下一刻就出現。如果你不懂得選擇屬於自己的生活，萬一哪天意外真的發生了，你留下的，就只會有遺憾。」

當時的我，已無法組織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想說的，這麼多年也跟你說清楚了。而我也可以很自豪地跟你說，即使現在意外發生了，我卻沒有絲毫遺憾或不甘。」

「不。。不。。你不要像跟我道別一樣說話！」我人生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哥哥大吼。

「你都這麼大了啊，也是時候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了，」說到這裡，他用盡全身力氣，敲了敲我心臟的位置：「你的心臟仍在跳動，記好自己的名字，開闢出自己的道路，你的道路不必一定精彩絕倫，只需要。。。對得起你自己，懂嗎？」

我猛力點頭。

哥哥像心願已了一樣，深深呼出一口氣，而一旁的心跳偵測器的聲音也漸漸變得不穩定。





哥哥的身體顯然出現了極大變化，醫院的鈴聲大作，病房外突然出現密集的腳步聲。

「醫生好像要來了啊，你可能要出去了。你能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嗎？」

「。。問！你快問！」

「你。。。。以後還會崇拜我嗎？」

病房們被撞開，一群醫生神色緊張地衝了進來。

「崇拜！。。這輩子都崇拜！」

哥哥釋懷一笑：「那就足夠了。。」

「先生，麻煩您離一離開！病患的情況非常不樂觀！」

我看了哥哥最後一眼後，步出了病房，在門外倒了下來，報頭痛哭。

在我神智恢復清醒時，我已變得孤身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後，一名護士向我走來：「先生，您的哥哥在兩天前錄了一段口訊和一條鑰匙，說讓我在他離開後交給你。」

我點點頭接過鑰匙和錄音機，並播放錄音。

「弟，我不知道你會在哪裡聽這段錄音，但我怕我沒機會再見到你，所以保險起見，還是把話錄下來吧。我想你去一下我剛來到這裡時下榻的小出租屋，我已經把它買了下來，那裡放了很多你應該會有記憶的東西，我把地址寫了下來，那張紙條應該就貼在錄音機的背面。我希望你到那裡看看，把你認為有意義的東西帶走吧。」

我反過錄音機，把一張貼在背面的小紙條撕了下來，上面的確寫著一個地址。我馬上趕往那裡，花了點時間問路後就找到了那個單位。

打開門後，看大一個被灰塵覆蓋的單位，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小衣櫃，沒有甚麼特別的東西。

我在單位裡一頓翻找，的確找到了很多熟悉的東西，包括我用過的結他夾，一些哥哥曾和小時候的我玩過的小玩具等。

但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本日記。

裡面記載著哥哥從初來乍到到慢慢熟悉的一點一滴，我就像聽著他親口向我敘述他來到這邊後經歷過的甜酸苦辣，一頁一頁地翻閱著他的日記。

直到有一頁，是這樣寫著的。

「今天的錄音出現了意外，天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些甚麼。要是真的發生了意外，我丟了小命，希望有人能找到我這本日記，並看到這頁。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請把它交給我的經理人，讓他轉交給我的弟弟吧。」

然後再往後翻一頁，有他跟我說的話。

「對了，昨天忘了寫我想對你說的話，好弟弟。我相信，你已經明白了，當年跟你說『我成功因為我選擇反抗』的原因了吧？記住，沒人能真正控制你，那麼多年來，我都嘗試盡我的能力，帶你離開爸媽那種極端華裔家庭的刻板觀念。我想你能夠選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跟著他們訂好的一切走。不過若你走他們那條路走得開心的話，那就當我沒說吧，但我看到出來，你是渴望有自己的人生的。記住，無論任何時候，都要做真正的自己，不要屈服於世界的壓力啊。最後，就送你一句話吧。」

我目光移向那頁的底部，看到一句我將銘記一生的句子。

「不需在乎別人眼裡的成功，只需守護好自己的天空。」

我沉默了。

我亦在這刻，遇上了人生的交叉點。

我要追隨自己的夢想。

我拿起掛在牆上的那把紅黑配色結他，和在衣櫃裡的一件顏色鮮豔的夾克，離開了公寓。

。。。。

「先生，一切已經準備就緒，您現在可以登台了。」一把聲音傳來，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點了點頭。

哥，我肯定，你在那遙遠的星辰大海中，眷祐著我那麼多年來的追夢路。你看到了嗎？我聽從了你的教誨，在逆流中穿梭，打破了別人制定的「成功」，找到了自己認可的路，繼承了你的名號，出現在世人眼中。你看到了嗎？

我披上夾克，拿起結他，在一片歡呼聲中向台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