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個車站,兩位身穿黑色圍衣的青年人下車了,他們一個戴著銀色耳環,染了一把金色的頭髮,戴著一頂潮牌黑色冷帽,穿上了今季最新款色的米白色球鞋,先行下了車,另一個則是在唇上釘了一顆唇環,然後穿著米白色的格仔闊身褲,緊隨再後,二人在車站跟對方揮手說再見,然後各自回家。

在第三個車站,一位老婦人下了車。由於車站前面的行人斑馬線正在亮起綠燈,電車便一直停在原地等待,就像一艘停泊在碼頭的渡輪,等待著甲板收起的一刻。阿文將目光投射到剛下車的老婦身上,觀察著她。老婦走路的步伐就像一枝快要沒電而越走越慢的分針一樣,每一個移動的幅度都慢得無法用眼睛去判斷,只能等待一會再去觀看,才看得出針的位置跟剛才不一樣,出現了位移。從步伐便可判斷老婦的年齡不下於八十歲,即使她的身體已經難以再支撐著她的行動,但她仍然手拖著一袋透明的大垃圾袋,然後一直移動著。垃圾袋裡充滿著各種五顏六色而又被壓扁了的鋁罐、膠樽和鐵片。看來老婦是以收集鋁罐為生的人,她把街上看得到、撿得到的都收集起來,然後用滿身舊患之軀把垃圾拿去回收站,再被回收人員以極低廉的價錢收購,才取得一餐溫飽。阿文曾經聽說過,有不少外國人認為香港的老人都很熱忱於環保,才把能回收的都拿去回收。對於一些無知的人,他總是以「香港的環保教育十分出色」輕輕帶過話題。他無法想像老人背負著的是什麼,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麼,她的一餐可能還需要分給躺在家中的老翁,或是先天殘廢的兒子,然後自己才可以把剩下的吞進胃裡。思考到這個地步也許要停止了,我們越是把老人想得可憐,自己的憐憫之心便越發脹得大,感覺就像袖手旁觀一樣,既不能幫上什麼忙,也無法一直無止境地協助老婦搬搬抬抬,這使我們內心充滿了難以釋放的罪惡感,還有對未來的恐懼,這是阿文非常討厭的感覺,可以停止想像的,就應該要停止。而且,在四五十年前,在車上望老人的可能是老人本身,她亦有著同樣的感覺,對未來充滿著恐懼,只祈求著他日自己不可以成為那樣的老人,但結果還是事與願違。

行車線的綠燈亮起,電車再一次從車站開出。老婦的背影漸漸從車窗的畫面中被拉出,阿文再也無法看得到老婦的身影,和她的目的地。此時車中只剩下阿文一個人了。能夠感應到各自存在的對象就只有手中拿著的白花,經過了一天的摧殘,阿文發現白色的花瓣上也開始出現了灰灰黃黃的污垢,莖上的綠色的葉也開始皺褶起來。這是時間消逝所造成的結果嗎?是時間加速了,把花的生命加快達至盡頭,還是我所身處的空間的時間變慢了,才不察覺花已經歷盡滄桑,正準備把它最美麗的部分獻給大地。我們無法把時間倒流,回到花朵最鮮艷時的過去,逃避凋謝的恐懼,但是,我們有能力把花朵的外貌與輪廓像時間停止了一樣永遠地保存下來—至少現在這個時間點,花還未完全凋謝。

電車最終在尾站停下,來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車車廠。

阿文下了車,環視了周遭的環境,仍然是空無一人,他想起了女孩早前寫給他的字條,上面有著女孩的住址。阿文把藏在口袋裏的字條打開,果然,女孩的住所就在附近。但是,他知道自己並非特意地朝著女孩的住所而搭上往東行的電車,相反地,他是有意無意地,被一種虛無的力量慢慢引領他前來這個地方,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彷彿女孩在告訴他,這是無可避免的目的地,是無法改變的結果,無論你要前往哪一個方向,乘上哪一輛車,最終,你都會到達這裡。





「我應該要把花交給她。」阿文自言自語。他把地址輸入到手機上的地圖功能,並根據指示,沿著車站旁邊的小路,走上了一段斜坡,穿過了一個小型的商場,最後到達了一個小型的屋邨。

女孩住的是一棟低層式的舊公屋住宅,大約只有不到十層的高度,而且白色的外牆亦開始剝落,在部分位置露出了灰色的水泥層和大大小小的裂痕。進入住宅後,阿文選擇走後樓梯前往三樓,並到達了女孩的住所。與周遭的單位不一樣,女孩的住所並沒有安裝鐵閘,只有一道墨綠色的大門。阿文用拿著花的手敲門,並呼叫著女孩(雖然並不知道她的名字)。良久,沒有任何人應門。阿文再一次敲門,並重複剛才呼叫女孩的語句,但房內和房外依然只有寂靜的空氣,沒有人的氣息。也許是她睡覺了,阿文想。該如何處理呢?還是把花放在門前,等女孩在早上醒來時來收取吧。當阿文彎下身子,準備放下白花時,他發現門原來並沒有上鎖,這看似緊閉的木門,在腳下露出了一道縫,並把外面白色的燈光吸進屋內,稍為照亮了屋內漆黑的環境。

但是,由於屋內並沒有燈火,阿文仍然看不清楚屋內的擺設和佈局。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阿文靜悄悄地把門推開至足夠把人頭伸進去的闊度,並嘗試探頭入內,看看屋內的情況。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他看到了一條又一條黑色的柱豎立在大廳之中,就像農場裡一棵又一棵的樹一樣,不只有著相同的高度,而且樹與樹之間亦公整地有著一定的距離。他嘗試再把頭伸進更深處,好讓眼睛看得到躲藏在漆黑裡的樹到底是什麼東西,然而,他的頭卻碰到了旁邊其中一棵靠近大門的樹,於是,阿文把頭轉向樹,凝望著樹,眼睛試著用僅存的光線去脫掉樹漆黑的外皮,再塑造出那本來的樣貌,讓自己清楚地識別出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時候,阿文的眼睛距離樹只有不到十厘米。自己,那是自己。阿文看著前方,只看到自己。正確一點來說,是自己的眼睛。他看到樹並不是樹,而是一個會反光的表面,而在裡面的就是自己,他用自己的眼睛看著自己。不,那不是自己的眼睛,圓溜溜的黑色圓形狀,外面被白色的東西包圍著,那是一對眼睛,別人的眼睛,我在跟一個人對望著啊 ! 一陣恐懼感忽然來襲,從上到下穿透了阿文的身體,並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嘩 !」阿文無法阻止身體的反射動作,整個人顫抖起來,並摔倒在地上,門亦隨著摔下的身軀而打開了。外面的光線射進了屋內,照亮了單位每一個角落。在阿文眼前的,不再是一棵棵漆黑的大樹,而是一具又一具倒吊著的乾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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