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昊穿著睡衣,剛用冷水澡澆熄的火又冒出來了一絲閃亮的苗頭。

為什麼這兩個人總是要挑他洗澡的時候來超度?為什麼方若男總是為了這女的飄進浴室,視浴室門於無物?為什麼每次都要挑他搓腳指的時間進來?

還有就是,這女的到底是有多倒霉?為什麼拿個氣球找個零錢都會撿到亡魂?

他又想起那次在電梯裏,看著麥子晴抽著一大個袋拿著一個氣球,神經病似的衝進了電梯,還在電梯裏嘿嘿地盯著地下笑。

笑什麼?程昊心想,還有什麼比她自己更好笑的東西?





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一旁的方若男和麥子晴權當他放屁。

三人再一次站在天台上。方若男抬頭一看,扁了扁嘴。

今晚天氣不太好,滿天都是灰白的雲。

程昊還沒來得及擦乾的頭發散在前額,他黑著一張臉,用手指彈掉從頭皮下滑到鼻樑的水珠,一臉不耐煩地問:

『在哪裏?』





麥子晴夢醒一般『啊』了一聲,掏出了那個十元硬幣,只見那硬幣外圈本來是金色的部分已經生了鏽。她伸出了手,三人圍在一起垂頭看著那個小霉幣。

風一吹,麥子晴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幸好還有另一隻手遮一遮,否則那口水鼻涕大家都有份。方若男的目光在那硬幣上溜了溜,又朝程昊揚了揚下巴,程昊看了,不情不願地一把將硬幣從麥子晴手中抽走。

他將十元硬幣夾在修長的食指和拇指之間,正面反面都端詳了一番,之後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側過頭來,盯了麥子晴一眼。

麥子晴嚇得頭往後一頓,無辜地接收了那個充滿鄙視的眼神。

『哎呀也是一種緣分嘛……』方若男扯起嘴角笑著夾在中間打圓場,『師傅讓我們超度有緣魂嘛,哈哈!』





程昊聽到這句,臉又黑了些。

麥子晴站在一處,看著程昊將十元硬幣放在地上,心臟又緊張得咚咚地跳,心想:『不知道這次是個怎樣的亡魂……』

程昊九秒九已經畫好了符,開始用無聲演奏《結陣》曲。

懸浮在半空的銀白符文輕輕晃動,隨著無聲的琴音,徐徐飄落在硬幣之上,那無數條銀線從硬幣之下蔓延至四方,漫過三人腳下,在他們周圍形成一個複雜的陣法。

程昊看了一眼無聲琴身上浮現的銀藍色符文,和方若男對視了一眼。

方若男終於換上了一個比較正經的表情,他點了點頭,程昊便再次將視線轉向了硬幣,改為演奏《引魂》。

硬幣發出微弱的銀光,隨後在其之上出現了一個淡薄的男人身軀。程昊盯著那個亡魂,繼續拉奏。

那亡魂的身軀越發清晰,直到旋律結束,便維持著半透明的狀態,懸浮在半空之中沉睡。





麥子晴下意識地壓低著呼吸走近了兩步,抬起頭看亡魂。

大約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瘦削的臉有點往裏凹,頭髮已經有些發白,不過除了瘦了點之外,看起來還是健康的樣子。

麥子晴又往後退了回去。

方若男飄到亡魂之前,也好好地觀察了一番,之後在手心內畫好了符,放在亡魂額前。

『對不起,打擾你了。』

他輕聲對亡魂說完,便緩緩地閉上了眼。

方若男來到亡魂的意識之內,周圍依舊是一片漆黑。





他在手心中畫了一道符,完成後五指往內一捏,待重新打開手掌的時候,手心中升起了一朵銀白的火燄,照亮了幾步之內的範圍。方若男這才看到不遠處的前方地上一面巨大的黑鏡。

他走近了一些,謹慎地留意著周圍。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繼續看大概也不會看到什麼,於是果斷地闔上了眼,仔細地聆聽周圍的聲音。

他維持著這樣的狀態,一動不動,待他重新打開眼睛的時候,周圍一切如舊。

他用手指戳著嘴唇,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後忽然發出『喔』的一聲,又往手裏畫了一道符,攤開手掌放在嘴前,輕輕一吹。

那符咒被他吹散在空氣之中,化成無數細碎的星光,飄到那面鏡子的上方,如雪般徐徐落下,映得鏡面閃閃發亮。點點銀光在觸碰到鏡面之際,居然漫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暈。

方若男笑了笑,一排皓齒也被映得發亮。

『這就對了嘛,明明是個湖,裝什麼鏡?』





他斂去了笑容,在前方飛快地畫了一道符,往空氣中一抓,那符咒就化成了他手裏的一張銀色的長弓。他又伸出左手往空氣中一握,憑空取出一支銀箭,箭尾抵住弦,瞄準湖面。

果不其然,湖面的一處開始冒出好些黑色的氣泡,那處水面鼓脹了起來,驀地噴吐出一個東西。

仔細一看,是一隻長著翅膀的黑色東西,看起來有點像蝙蝠,只不過沒有臉。

方若男瞇起一隻眼,箭尖瞬間就瞄準了那準備逃竄的不明飛行物體,五指果斷地一放,銀色的箭如流星般划過黑暗,飛向湖面,筆直地穿過了那黑漆漆的物體。

麥子晴看著方若男緊蹙的眉頭,雖然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但也忍不住跟著緊張了起來。

『他不會有什麼事吧?』麥子晴有些擔憂地看了程昊一眼,不過見他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就放鬆了些。

『捉到了!』





方若男驀地張大了眼睛,又朝麥子晴單了下眼笑了笑,『我當然沒事咯!』

他朝前方一指,三人的目光朝同一個方向看去。亡魂的腦後射出了一束銀光,在陣上投影出他的回憶。

***

『起身……』

耳邊傳來模糊的聲音。

『起身……我叫你起身!』

他頭痛欲裂,緩慢地抬起垂在沙發旁的手,舉在眼前遮擋窗外射入的刺眼陽光。

『幹什麼……』他聲音沙啞地含糊道。

『幹什麼?』耳邊傳來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你自己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

『煩……』

他攤在沙發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她閉嘴,繼續睡覺。

『我叫你——起身!』

女人氣得用力拍他的臉,尖嚷道:『你看看!你睜開眼看看你將家裏搞成什麼樣子!』

『……煩死了。』

他懶散地推開了女人的手,吃力地睜開一絲縫隙——滿桌凌亂的馬經上,五、六支酒瓶東歪西倒,喝剩的葡萄酒不知道什麼時候流到了地上,染污了地毯。

女人的臉朦朦朧朧地映入眼簾。

『芯芯後日要考試,你每天都將家裏搞到烏煙瘴氣,她能溫好書嗎!』

『為什麼,不能……』他睡眼惺忪地低下頭,不花多少力氣蠕動著嘴唇道,『她自己專心……就能溫……』

『你就這副死樣!』

女人咬牙切齒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他耳朵,『我在外面捱生捱死,你就將自己搞成這樣,天天賭,天天喝……』

他聽著酒瓶哐當撞在一起的聲音,還有女人在耳邊叨叨絮絮地埋怨的聲音,眉頭又緊皺在一起,覺得滿身都像被灌了鉛般,重死了。

他又沉沉地倒回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看著女人在收拾的背影。

她在整理桌面的時候,拿起了一張被酒沾溼了一角的紙。

『這是什麼……』

他聽見女人在問自己。

是什麼?……什麼是什麼?

他聽見很多聲音——聽見和幾個老員工們抱在一起時自己壓抑地嗚咽的聲音,聽見電話鈴聲不停地響起,電話內向自己追討欠款那粗聲粗氣的男人聲音,聽見麻將碰撞在一起時,自己大聲叫好的聲音……

『又借……又借,我都要瘋了!』

『賭……芯芯怎麼辦……』

女人跪在桌旁,似乎是在啜泣,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些話。

『沒……辦法……芯芯……』

他聽見自己煩躁地應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女人疲倦地閉上了眼。

『離婚吧……』

投影起了波浪,漸漸切換成另一個畫面。

他和某個滿臉鬍渣的男人在喝酒,那個男人率先開口。

『所以說,阿嫂是鐵了心要和你離婚了?』

他心不在焉地摩挲著酒杯沿,沉沉地嗯了一聲。

坐在對面的男人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後又沉聲問,『那芯芯呢,芯芯是跟阿嫂吧?』

他靜默了片刻,沒有回答,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啪地將酒杯放回桌上。

『我需要錢……』他沙啞地道,『有錢多些的工作嗎?』

『嗯……』

對面的男人想了想,放下了筷子,抬眸看他。

『老本行,搭棚什麼的薪水都不錯。不過……』他有些猶豫地皺眉,『這麼多年了,你現在回去做那些,可能……』

『沒問題,我做。』

他將空無一物的酒杯反轉,推開了一些。

『你有介紹嗎?』

『哈啊啊啊啊——超!!!』

程昊和方若男都被嚇得縮了縮肩膀。兩人緩緩地側過頭來看,麥子晴兩行鼻涕掛在鼻孔下,搖搖欲墜。

程昊一臉嫌棄,噁心得想將自己眼睛戳瞎。

方若男又慌慌張張地唉唷個不停,看著麥子晴從口袋裏翻了好一陣,卻連半張紙巾都翻不出來。

麥子晴用手摀住鼻,含糊的聲音對兩人道,『沒事沒事,繼續。』

程昊看著麥子晴,眼皮忍不住抽動起來。他別過臉去,邊按眉心邊對方若男說,『停掉。』

方若男從亡魂頭上移開自己的手,又不合時宜地想到麥子晴吃鼻涕的樣子,噁心得急忙掩著自己的嘴,幾欲作嘔。

作為鬼魂的他嘔不出來什麼東西,看著程昊往麥子晴方向戳去的手指,幾番嘗試後才停止了乾嘔,艱辛地說:

『子晴啊,今天就看到這裏吧,你先回去。』他吸了口氣,掃了掃胸口後繼續說,『把鼻涕……擦了,然後好好休息一晚上,我們明晚再上來如何?』

麥子晴本來想說不好,不過隨著洶湧的鼻涕奔流而出,她還是無奈地妥協了。

方若男偷偷地舒了一口氣,化去了手中的符。亡魂縮回了硬幣之內,銀白的陣法隨之消散。

『子晴啊,有時間就去黃大仙拜拜吧……』方若男對麥子晴擠出一個慈愛的笑容,『轉轉運什麼的。』

麥子晴頭有些暈,好像聽懂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她隨口應了一聲後,看著程昊風風火火地將硬幣收進索袋,又將無聲放回琴盒內。

三人往天台入口走去的時候,天空傳來飛機飛過的聲音。麥子晴抬頭一看。

『啊!』

捏著鼻子的麥子晴驟然一陣恐慌,口齒不清地說,『我們在天台上,還是有人會看見我們超度的吧?就算人沒看到,還有天眼什麼的……被人看到了怎麼辦啊?』

程昊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好像聽見了什麼白癡至極的話。

『你給她解釋,我要回去洗眼。』

他撂下了這麼一句話後,就噠噠噠地邁著長腿奔下樓去。

方若男轉了過來,將眼睛瞇成一條線,儘量不去看麥子晴的鼻涕。

『放心!什麼人眼、狗眼、天眼……都沒有問題喔。超度相關的事情,會進入他們意識的盲點,即便是他們『看』到了超度的東西,都會自動忽略掉的,明白了嗎?』

他自顧自地點頭,覺得這個解釋簡潔易明,又對麥子晴咧嘴一笑。

『好好休息啦,明晚見咯!』

方若男轉身要飄走,麥子晴卻伸出了另一隻乾淨的手。

『不對啊,那為什麼我……』

麥子晴還沒說完就在嘴裏嚐到了鹹味,九秒九閉上了嘴巴。一陣頭暈又襲來,她轉眼忘了自己想問的話,稀裏糊塗地跟在方若男的後背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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