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晴在櫃裏找了好一陣,才找到沙灘墊和一小塊香薰蠟燭。她又拿了個打火機,還有一個切好的雙黃白蓮蓉月餅,鎖好了門後,走上了天台。

麥子晴一年之中,最喜歡的節日除了聖誕節和新年以外,就是中秋節了。

她喜歡在中秋節的晚上,和爸媽一起吃豐盛的晚餐。她喜歡在晚上出去散步,看著公園裏的小朋友們嘻嘻哈哈地提著各式各樣的燈籠追逐,看著銀白的圓月高高掛在天上。

那些日子裏,走在她身旁的都是笑瞇瞇、一直說個不停的宋心如。

本來她今晚是打算回家和爸媽吃飯,之後去海旁走走感受節日氣氛的。可是她偏偏又感冒了,爸媽走之前也叮囑過她不要出去吹風。





不過不賞月的中秋節令麥子晴感到無比空洞,想了一番後,她就上了天台。

一打開天台的鐵門,就看見兩個熟悉的背影。

程昊和方若男肩並肩站在天台邊,都在靜靜地看著遠處。麥子晴不知為什麼就笑了出來,一邊走過去一邊說:

『你們也在啊?』

兩人聽到聲音,都扭過頭來。方若男對麥子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立刻飄了過來,而程昊也轉過身來,手肘枕在圍欄上,懶洋洋地看著兩人。





方若男看著麥子晴在地上攤開沙灘墊,又見她從口袋裏輪流拿出蠟燭、打火機和月餅,忍不住詫異地問:

『你是多啦A夢嗎?』

『對啊。』麥子晴驕傲地笑了笑,坐在地上抬頭問,『你們兩個孤獨精也沒有街去嗎?』

方若男裝出苦澀的樣子搖頭嘆道,『這樣說就傷人心啦子晴,我身邊就一個面癱美男,不然你去找個漂亮的女鬼來陪我聊天?』

麥子晴聽了,縮了縮頸,差點雞皮疙瘩起來。





方若男對自己說的不以為然,話鋒一轉又問道,『你爸媽回家了嗎?』

麥子晴點了點頭,『嗯,他們去拍拖。』

『真好。』方若男學她坐在沙灘墊上,坐在她旁邊抱著膝蓋,垂頭盯著那月餅說,『雙黃白蓮蓉嗎?啊,我也好想吃……』

麥子晴抿了抿嘴,同情地看著他。

『我就是隨口說說嘛!』方若男一個燦笑,好像想起了什麼,又說,『我沒有特別喜歡吃月餅,不過我們昊昊喜歡,哈哈,以前在家舍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能吃一整個!哈哈哈,哦哈,哈啊……』

不該説的還是説了出來。方若男如果還是人的話,麥子晴大概會帶他去檢查檢查腦袋。

方若男笑得氣若游絲,一旁的麥子晴一隻手已經蓋住了嘴,兩人皺著眉頭,異常同步地緩緩抬起臉——

程昊緊閉著眼,深呼了一口氣。





麥子晴匆忙用牙籤插了一角月餅舉了起來,虛虛地笑著問,『……吃嗎?』

程昊才重新睜開了眼,冷冷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巡視了幾遍,伸手接過了月餅,一口放進了嘴裏。

待他將月餅嚼完吞了,才慢悠悠地說,『也沒什麽。』

麥子晴和方若男倏地都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對視了一眼。麥子晴這才將自己那一角月餅放進嘴裏,抬頭看天上皎潔的月。

程昊在麥子晴手腕上掃了一眼,又不以為然地看了向別處。這小動作被方若男看得一清二楚,他裝作悠然地開口,『對了子晴,那個禮物怎樣啊?那可是我們昊昊很用心準備的,向你表示他深切的歉意。』

程昊聽了,罕有地沒有反駁什麼,雙手插在口袋裏,依然沉默地望向遠處。

『是在鬍鬚大叔店裏拿的吧?』





『……』

麥子晴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他們,『我記得他的店就是賣水晶的。』

程昊一瞬間呆了,方若男一臉惶恐。

方若男怕麥子晴覺得程昊的禮物沒有心意,急忙解釋道,『手鏈是在師傅那裏拿的,可是你有沒有注意到上面還有……』

麥子晴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壓根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兀自開口道,『你們跟大叔說說吧,手鏈是挺漂亮的,不過那掛飾好像有點多餘,我覺得加了之後反而降低了整條手鏈的美感,女性客人的話可能不會太喜歡。』

程昊:……

方若男同情地看了程昊一眼,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被程昊清喉嚨的聲音給打斷了。

方若男閉上了嘴巴,心中為程昊默默垂淚。





麥子晴不知道兩人眉來眼去傳遞的信息,她的視線從天上的月光轉移到程昊臉上。

『我收到禮物還是很開心的啦,謝謝。』

她笑了笑,表情又正經了一些道,『不過這種首飾類的禮物不能隨便送人,不然收到的人可能會誤會你對她有意思。』

程昊一垂頭,木然地看著她說,『我完全沒那個意思。』

麥子晴心寬地點點頭,『我知道,就是看你挺不通人情世故,跟你說一聲嘛。哦對了,』她兩手一合,沒有給程昊變臉的機會,『我老豆剛才在外面跟你說什麼了?我看他回來的時候神情有點古怪……』

方若男聽了,也疑惑地盯著程昊。

他的昊昊還會跟人家爸爸說話?





程昊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他問我找你幹什麼,我說送快遞。或者是他心胸狹窄,不相信?』

麥子晴瞪了他一眼,『我老豆心胸才不狹窄!』

不過想了想,又有些為難地補充道,『我爸媽在的時候,你儘量別來找我,免得他們誤會。』

程昊嘴角一勾,又回復那種賤兮兮的語氣說,『是因為女兒沒人要,所以才那麼敏感吧?唔……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麥子晴沒打算跟他吵,咧嘴一個假笑就揭過了。反倒是方若男,臉頰一抽一抽地盯著一臉淡然的程昊想道:

你很好嗎?你不也是從出生單身到現在?

為了世界的和平,他總算是守好了自己的嘴,多餘的話沒有亂說。

中秋節,超度三人組無端端又聚在了一起,在天台上抬頭看著月光,聽著附近嬉鬧的人聲,心裏卻異常地平靜。

直到程昊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所以,你又撿了什麼?』

十分鐘之後,三人再次集合在天台上。

方若男剛才陪麥子晴下樓,到她家裏環視了一圈。他指著麥子晴手裏一個鈴鐺對程昊說,『就是這個,別在一個公仔身上。』

麥子晴非常不好意思地搔了搔眉角,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倒是方若男疑惑地盯著程昊問,『你爲什麽知道她又撿東西了?』

麥子晴虛虛地舉起了手,蠕動著嘴巴,剛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被程昊打斷了。

他指了指麥子晴。

『你看她身上穿的是什麼。』

方若男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所以你就猜到她又亂撿東西。』

麥子晴摸了摸身上的外套,弱弱地為自己澄清,『公仔是朋友女兒送給我的,不是我撿的啦……』

程昊調侃地舉起了一隻大姆指。

麥子晴也認了。

『那我們開始咯?』方若男看著兩人問道。

程昊取出剛下樓去拿的無聲,將琴弓舉到空中,飛快地畫了一個銀符。他將琴弓放在琴弦上,輕輕地拉起了《結陣》曲。

銀符輕顫,緩緩飄落在空地中心的鈴鐺之上,陣法展開。

程昊拉奏《引魂》,鈴鐺之上很快就顯現出一個人影——

是個瘦弱的小男孩。

『這麼小就……』

麥子晴一陣心酸。

方若男怕她現在就哭出來,立刻飄到亡魂的身前。他在手心裏畫好了符咒,便將手輕輕放在亡魂的額上。

『對不起,打擾你了哦。』

方若男緩緩地閉上了眼,麥子晴和程昊準備要等待的時候,他又驀地睜開眼睛。

『怎麼了?』麥子晴詫異地問。

『我……』方若男一臉不可置信,指著亡魂道,『我才剛進去,那東西就、就直接撲進我懷裏了……』

麥子晴哇了一聲,連程昊都愣了兩秒,不過他一瞬間就回過神來,淡淡地說:

『那更好。』

『哈,哈哈。』方若男乾笑兩聲,將亡魂的回憶投在陣上方。

亡魂正在某處看著街上的風景。

『星仔,該吃藥了。』

『嗯。』

亡魂,亦即是星仔乖巧地答了一聲,目光仍在街上依依不捨地停留了幾秒鐘後才轉過身去。

一個女人的臉映入眼簾,大概三十歲左右,不怎麼漂亮,但感覺很溫柔。

女人將幾顆藥丸和一杯清水放在一張小桌上,星仔伸出小小的手自己拿起了藥,純熟地將藥和著水吞了。

『媽媽……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學校啊?』他兩隻手握著跟他臉一般大的玻璃杯問道。

那個女人——星仔的媽媽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很快,星仔一直都這麼努力,一定很快就可以回學校。』

『嗯!』星仔點了點頭,聲音裏有難以隱藏的雀躍。

『對了!』媽媽低下頭,拿出了手機,似乎是在翻找什麼東西,她邊找邊笑著對星仔說,『老師說小朋友們會在畢業禮上表演,大家都給你留了個位置喔!』

『哇,好耶!』星仔興奮地拍起手來。

媽媽將手機遞到星仔面前,螢幕裏幾個同學穿著表演的服裝站在一起,各自拿著不同的樂器,一邊唱歌,一邊吹奏或搖動手上的樂器。

方若男三人對視了一眼。

『媽媽,重播重播!我要快點記住這首歌,才能和大家一起表演啊!』

『是啊,星仔要努力哦!』

『嗯!』

之後畫面一直停留在小朋友們練習的影片上,麥子晴三人看著星仔的小手隨著影片裏小朋友的樂器節奏拍著,卻聽不到影片傳來任何的聲音。

回憶的畫面戛然而止,星仔腦後的銀光淡去。

方若男嘆了口氣,『星仔應該是在醫院裏吧?』

『嗯……看裝潢應該是那種私人醫院。』

麥子晴的難受完全寫在臉上。

『唉,是個可憐的孩子呢。』方若男搖頭道,『他的執念就這樣撲了過來,連回憶都直接將影片裏的聲音隱去,那九成九就是這影片裏的歌曲啊。』

『不過,』程昊也淡淡地開口道,『怎麼知道是哪一首?』

『唔……』

方若男的手來回摩挲著下巴,因為努力思考而皺起了眉。

『我總覺得,這影片裏面小朋友穿的動物服裝,好像在哪裏見過啊……』

麥子晴聽罷,眼珠轉了轉,倏地抬起了眸。

『春田花花幼稚園校歌!』

方若男聽完,猛地一拍手。

『對對!我記得那條影片,我以前看過好多次!』

他們兩個默默對望了幾秒鐘,不知道是搭通了哪條奇葩熱線,突然一起叫了起來:

『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我們天天一起歌唱,我們在學習,我們在成長,我們是春天的花——』

兩人扯著喉嚨,唱得程昊都忍不住扶額。他搖了搖頭,舉起了拿著琴弓的手:

『夠了……我知道是哪首了。』

兩人便閉上了嘴巴。

麥兜的歌曲陪伴不少人度過了童年的時光,就算是當時住在家舍的程昊和方若男也不例外。程昊在腦海裏飛快地回想整首歌曲的旋律,隨即將琴弓放在弦上。

他輕輕地揮動手臂,那首朗朗上口的旋律躍然耳邊,麥子晴和方若男都忍不住跟著哼了起來。

很快,星仔就眨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看著三人。

他有些靦腆地低著頭,『是……哥哥姊姊你們叫醒我的嗎?』

星仔輪流看著三人,忽地一笑道,『謝謝你們!』

那個笑容天真爛漫,瞬間就融化了麥子晴和方若男的心。

程昊就不知道了。

方若男飄了過去,一隻腳跪在地上,牽起了星仔那雙瘦弱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和善地道,『星仔,你睡了好久好久,睡過頭了,現在是時候要走了哦……』

星仔溫順地一點頭,又抿了抿嘴巴。

『怎麼了嗎?』方若男有些疑惑地偏頭。

星仔好像是在思考,他抿緊了嘴,過了一會兒後,才有些怯怯地抬起眸,看著方若男問道:

『哥哥你可以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嗎?』

不知道他說的話哪裏觸動了方若男那顆早就不會跳動的心,他完全無視了程昊高高揚起的眉毛,篤定地點頭應道,『沒問題!你有什麼願望,哥哥都幫你實現!』

麥子晴心中大驚,怕星仔說出像什麼『我想復活』或者『我要媽媽』的話。

不過她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星仔有些害羞地低下頭,稚氣的聲音弱弱地說,『可不可以讓我畢業啊?唔,我死掉了,還沒有參加畢業禮呢……』

他抬起頭,視線彷彿穿過了眼前的方若男,喃喃道,『我還沒有和大家一起表演……』

麥子晴的鼻子驀地一酸。

方若男輕輕地握著星仔的手,笑著問他,『那星仔有將表演的歌曲記熟嗎?』

星仔用力地一點頭,『嗯!動作也練習了!』

『好!』

方若男站了起來,一隻手捏成了麥克風的形狀放到嘴邊,笑著用司儀的聲調說,『歡迎大家來到這個畢業典禮,接下來為我們表演的是……欸星仔,你是什麼班的?』

星仔拉著方若男的手,興奮地一抬頭,『向日葵班!我是向日葵班的周家星!』

方若男立刻朝氣滿滿地對著『台下』的觀眾,也就是麥子晴和程昊,舉起了他簡陋的麥克風說,『接下來為我們表演的是——向日葵班的周家星小朋友!』

星仔靦腆地縮著肩膀,想笑又不敢笑地一下一下給自己打拍子。

『我……我們……』

麥子晴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在『台下』緊握著拳頭,直到她聽見一陣悠揚的琴聲——

她轉過頭去,剛好碰上程昊的視線,兩人對視了一瞬後立即分開。

程昊看向星仔,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唱下去。

星仔聽到了音樂,鎮定了許多,深吸了一口氣後,羞澀地開口:

『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我們天天一起歌唱,我們在學習,我們在成長,我們是春天的花——』

『我們是未來的主人翁,我們是社會的棟樑……』

他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害羞,逐漸變成難以掩飾的快樂,他一下一下地拍著自己的手,隨著音樂搖擺著他的小腦袋。麥子晴跟著他的歌聲拍著節奏,方若男蹲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唱。

程昊緩緩地拉長最後一個音符,星仔的畢業表演落幕。

方若男將手湊近嘴巴,『恭喜向日葵班的周家星小朋友,哎呀,你表演得實在太好了,你們說對不對啊?』

麥子晴用手在嘴邊環起一個圓,歡呼了起來,連拿著無聲在手中的程昊都跟著拍了幾下手。

星仔笑盈盈地咧開嘴,朝兩人深深地一鞠躬。

方若男摸了摸他的頭,笑著對他說,『周家星小朋友,你在這些日子裏都很努力,做得非常好。現在,我宣布你從這個世界裏畢業了……』

程昊重新舉起了無聲,拉奏《落地》。

冥界之門在星仔身後徐徐開啟,方若男輕輕地牽著星仔的手,一步一步帶他走到門前。他再一次跪了下來,看著星仔的眼神無比溫柔。

『別怕……你是個善良的小朋友,一定會去一個很好的地方,知道嗎?』

星仔眼眶裏有銀光在打轉,他看著方若男,堅定地一點頭。

『星仔會勇敢!』

他踮起腳,在方若男微微的愣怔中親了親他的臉頰,又對下面的麥子晴和程昊揮起小手,燦爛地笑著說,『哥哥姊姊再見了!』

『星仔再見……』

麥子晴強忍著淚水,對星仔揮手,一直到他走進了冥界之門,身影跟著冥界之門破碎成漫天的銀光。

陣法的光淡去,方若男飄了下來,摸著剛才星仔親他的地方,輕輕嘆了一口氣。

『有人活著,自覺活得沒意思,整天將死字掛在嘴邊……也有些人,沒有健康地活著的權利,反而珍而重之地呼吸每一口空氣。』

麥子晴聽著方若男的話,想起了第一次超度的樂怡。

她一時之間想了好多好多,最終化成了一個疑問,不知不覺就脫口而出:

『自殺的人死了之後會怎麽樣?是不是會……被懲罰?』

麥子晴有些茫然地看著兩人。

方若男也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他轉過頭去看程昊——只見程昊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淡淡地開口說:

『愛莫能助,不過師傅應該有答案。唔……過兩天我們剛好要去找師傅……』

他眉頭皺了皺,彷彿有什麼為難似的,緩了片刻後,又吐了一口氣道,『算了,也不是不能順道帶你去。』

麥子晴眉飛色舞,『那太好了!』

方若男張大了嘴巴,在心裏默默地舉起了大姆指。

果然是老狐狸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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