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商場一家不起眼的店裏,日正戴著他的老花眼鏡,兩隻腳架在櫃上皺著眉頭在看書。

仔細一點看,他手裏捧著那本厚厚的褐皮書的封面,連個書名都沒有。

日看得非常專注,又翻了一頁過去,不知不覺就將手指放到嘴裏啃咬。

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突然就把腳踩回地上,弓下身直勾勾地盯著書,食指在書頁裏逐行撫過,嘴裏默念著什麼。

他持續這樣的狀態好幾分鐘之後,突然站了起來,一把將書拍到桌上。





『他媽的開個頭又不說尾!到底要怎樣穩住天魂連屁都沒放一個!』

他氣得往那書槌了幾拳,覺得還是抒發不了他胸口處的怒火,便一把攥起了書,看著就要將書撕成碎片。

此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適時地響起,日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不耐煩地又吼了一聲。

『誰他媽的還給我打視訊?!』

他將來電轉成語音通話,喂了一聲後,觸電似的立即移開了手機,急急忙忙地扯掉了鼻梁上的老花眼鏡,用手梳了梳頭髮後,又將通話轉成了視像模式。





他朝手機裏嚷嚷,『怎麽突然想通了?』

螢幕裏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嘆了口氣,『你給我遞了幾十封投訴信,我能不投降嗎?』

『嘖!你還好意思說……』日嘟噥著的同時,嘴角難以自控地往上勾了勾,又裝作不耐煩地說,『打來幹什麼?我很忙你知不知道?』

『不是你說我再不上心你就要跟人跑的麼?』月的臉在螢幕裏驟然放大,一雙烏黑的眼睛緊盯著日說,『你想都別想。』

日噗的一聲,終於咧嘴笑了出來。





『喂……你做個「有聲」給我好不,我的給了程昊啦。』

月沒好氣地瞪著他,『你以為那種木頭滿地都是?再說一個無聲都將你困成那樣了,你覺得我會再給你一個嗎?』

月的不滿透過鏡頭傳遞得一清二楚,日用手指搔了搔鼻頭,心道書果然不能多看,一不小心看得頭暈眼花血壓上升後撩漢撩不着還會觸霉頭。

不過他臉皮厚過地皮,使出一招反客為主,板起臉對月說,『你上次就給我寄那麼一朵花,轉眼就枯死了!你說,下次給我送什麼作補償啊?』

日邊說邊拿出他的小木盒,翻著裏面各種各樣的小東西,翻著翻著,就皺起了眉。

『欸?我的桃木片呢?!』

月在螢幕裏也皺起了眉,『嗯?什麼桃木片?』

『就是你之前在日本給我寄的那個啊!』





『哦,那辟邪神木。』月點了點頭,又問道,『我不是給你寄了七片嗎?都不見了?』

日皺著臉道,『倒沒有,只是不見了一片……』

他低頭找了半晌,還是沒找著,突然想起了上次程昊來店裏順手牽羊拿走了那條彩虹黑曜石,頓時咬牙切齒地啐道:

『臭小子……』

月一聽就明白了。

『阿昊拿了?唉,只是拿了一片嘛,你不要跟小朋友計較。』

『我不管!』日忿忿不平地大喊,『這筆賬算在你頭上,你要給我送更好的禮物!』





月聽了,投降似地『好』了一番,之後用他千辛萬苦才學會操作的手機給日看他身處的地方。

他耐心地給日介紹各種風景,把田野、河流都拍了一遍,讓日用眼睛去旅行。

月拍完了一番後,對著螢幕問,『怎樣,漂亮嗎?』

日本來還閃閃發亮地盯著畫面的眼睛突然閃躲起來,含糊地道,『就啊,還不錯。』

『那你什麼時候來找我?』

日別開臉咬了咬牙——他就知道月會問這個。

月直勾勾地盯著鏡頭,『你上次說等兩個小子懂得照顧自己後就會來找我,結果等到他們長大了,你又說要等你將阿男送回冥界,還有之前的許多許多……』

月看著別開臉不敢看他的日,嘆了一口氣道,『凡塵種種,你管得了多少?』





月本來有些嚴肅的表情放軟了些,深沉的聲線傳了過來:

『我還有很多風景,想和你一起看。』

日低著頭,有好一陣都沒有說話。月就在螢幕裏一直看著他。過了不知道多久,日終於重新抬頭,定定地看著月,用篤定的語氣道: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月掛上了電話之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並不是要怪責日,只是心痛他什麼都往身上背,將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還忍著不告訴任何人。

他們本來就不應該管人間這些事情。





不過他好像也沒有資格說日,畢竟無聲是他親手造的。

那時候,他應著魂盤指的方向,去到一個歐洲的小鎮。他在旅館裏安頓好後,就帶著魂盤繼續走,走到一間破舊的大宅面前。

大宅正在施工,似乎是在翻新,而不遠處則有工人在砍樹,看起來應該是要擴建宅院。他正打量著大宅的外貌時,突然聽到砰的一聲。

月轉過頭去,看見一棵大樹倒在地上,翠綠的葉零碎地飄落在地,突如其來地被宣告了生命的終結。

月嘆了一聲,低頭默哀之際,看到魂盤的指魂針瘋狂地顫動,直直指向那顆倒下的樹。

那裏雜草叢生,地上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在工人們辛勤的勞動下,被清除了一大片。月稍微思索了一陣便走了過去,笑著跟工人們打了招呼,用他與生俱來的親和力和他們聊了起來。

後來他如願以償地帶走了那棵樹根部削下的一塊木,將寄身在樹裏的至純精魂轉移到那塊木裏帶了回旅館。

月取出了自己給日做的生日禮物——一個做了一大半的小提琴,在之後的日子裏,將拿來的木頭加工,做成了小提琴的琴橋。

當天,他第一次給完成的小提琴調音時,才愕然發現那琴聲將周圍幾個亡魂吸引了過來,可是普通人卻完全聽不見它的聲音。他花費了不少時日,用上了很多古老的符咒,才知道了一點關於琴裏那至純精魂的信息。

那根本不是他想找的,從大自然裏凝聚而成的精魂,而是一縷撕裂出來的地魂。

一縷至純的地魂。

那時候,他已經錯過了日此生的生辰,本來想改送別的東西給日,但日知道了這件事後,卻堅持要這把琴。

那天,月將叼在唇間的香煙弄熄後,仔細地替小提琴擦拭琴身,彷彿自言自語般低喃著:

『既然你沒有聲音,那便叫你無聲吧。』

淡淡的煙味縈繞在空氣裡。

月小心翼翼地將無聲放進琴盒裏,一雙深邃的眼睛看著它道:

『別哭……只要遇上了,那個人就能聽見你不曾說出來的話了。』

***

天台之上,超度小隊再次集合。

麥子晴、程昊和方若男籠在銀光之內,圍著亡魂,程昊輕奏著《Moonriver》。

秋風輕拂,月光如水,恰似歌曲裏形容的那般,溫婉靜謐。曲終之時,亡魂終於轉醒,她緩緩地眨著意料之內的美眸,恬靜地看著喚醒她的三人。

方若男飄了過去,輕輕地對她說,『你該走了。』

亡魂淡淡一笑,點了點頭,回憶裏的聲音在三人耳畔輕蕩,『現在是什麼年份?』

麥子晴看著她答道,『2021年了。』

亡魂低頭,掰著手指數了數,輕嘆道,『已經過了這麽久了啊……』

她淡淡一笑道,『那膽小鬼該長大了吧,長大了,應該就不怕黑了吧……』

程昊和方若男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點了點頭,程昊便開始拉奏《落地》。

輕如雲絮的冥界之門徐徐開啟,亡魂在看到門的一瞬突然有些茫然,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的面容,慢慢往大門走過去。

在亡魂和冥界之門還有一步之距的時候,麥子晴忽然朝她高聲喊道:

『你是個好姐姐!你妹妹一定也很愛你,如果她在的話,一定會想跟你說,』麥子晴頓了頓,眼淚不爭氣地劃下臉龐:

『姐姐我愛你,有你真好!』

亡魂愣怔了一瞬,隨後燦爛一笑,這一笑彷彿點亮了夜空中的星辰,映在她的眼眸裏。

她對麥子晴低聲說道,『謝謝你。』

她淡然一笑,再無後顧之憂——

不用再憂慮某個人在漆黑的夜裏是否能夠安然睡去。

她一脚邁進了門內,消失在秋夜之中。

送走了顧小姐的姐姐後,三人肩並著肩,一起站在天台的圍欄邊。方若男為免兩人又吵架,果斷地飄在兩人之間。

麥子晴托著腮,看著對面的萬家燈火,輕飄飄地問,『欸,你們相信緣分嗎?』

『緣分?』

方若男頓了頓,突然嘆了一口氣,悲哀地搖頭道,『我只知道,我和美女沒什麼緣分……』

『哦,辛苦你了。』麥子晴用眼尾瞥他,『要和我這個不是美女在一起。』

方若男立刻擠眉弄眼地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哎唷哈哈哈,一時口誤,一時口誤啦!』

程昊嘴角勾了勾。

麥子晴大人有大量,不和小朋友計較,又幽幽地說了起來。

『……我本來對緣分沒什麼概念,可是現在又不得不相信它真的存在。』

她用手指在自己和方若男程昊之間畫了個弧,『就像我們三個,無端端就凑到了一起超度亡魂……』

她搖了搖頭嘆道,『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程昊擺了擺頭,伸展頸部肌肉的同時漫不經心地道,『說得好,我也不明白。』

『哦,你們兩個難得還有意見一致的時候呢。』方若男左右看了看,手放在圍欄邊上往後仰道,『哎呀……這麼說來,我們三個之間的,就是緣分咯……』

麥子晴笑了笑,程昊不以為然地一聳肩。

麥子晴舒了一口氣,又感嘆了起來,『顧小姐的姐姐為了顧小姐的一句怕黑,留在人間徘徊了這麼多年……你們也有一個會為對方付出一切的人嗎?』

『那你呢?』

方若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看著她反問道,『你有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人嗎?』

麥子晴默默迎上方若男的視線,之後心有靈犀地都別開了臉。

三人遙遙地看著遠處,心思各異,但目光一致。

***

屋內,程昊正在埋頭寫譜,方若男站在窗邊,抬頭望著夜空。

他覺得自己最近變聰明了,想的東西多了很多,不過回憶過去的時間好像也長了。

就像今晚,麥子晴那個問題一直在他腦裏揮之不去,還牽扯出了一段久遠的記憶——

他第一次從無聲裏飄出來的那個晚上。

當時,他不知道自己在無聲裏睡了多久,只是在朦朧的意識之中隱隱地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

他逐漸轉醒,睜開迷濛的眼,迷迷糊糊地跟著眼前的一道金光走。

意識變得清晰的一刻,他看見滿頭亂髮、滿臉鬍渣的師傅跪坐在地上一個巨大的血陣之內,一看就是徹夜沒睡。

師傅看見他從無聲裏飄出來的那一瞬,眼神絕望得就像是一潭死水。

『你是傻的嗎……』師傅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他,『你是不是沒有腦啊?你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師傅拳頭抵在地上,神情恍惚地啞聲低喃,『方若男……你為什麼要跑回去啊……』

平時兇巴巴,看上去能扛十道天雷的師傅,突然就像個小孩一樣,將臉埋在他那雙寬大的手裏,嘶啞地哭了起來。

方若男一把跪在師傅面前,心臟處像是被撕裂的痛,但在痛苦之下,他卻發現自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他垂著頭,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句:

『對不起……』

師傅緩慢地抬頭,泛著淚光看了他一眼後,像是接受不了一樣再次移開了視線,泣不成聲。

那夜,師傅哭了多久,方若男就跪了多久,但他已經感覺不到雙腳的麻痹——

他氣自己連給師傅跪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到。

不知道過了多久,師傅用衣袖一把擦去了臉上的淚,重新站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破了手指頭,在手心裏畫了一個符咒,之後抬起眸看著方若男,用他低沉的聲線道:

『阿男你別怕……師傅送你去冥界,我想辦法,想辦法讓你不要受太多苦,』他頓了頓,一咬牙後又道,『不會的,你這麼善良,根本不應該受苦……』

師傅思緒混亂般用力地甩了甩頭,畫著血符的手往內一捏,剛才的血陣驟然燃起了金光,上面居然憑空出現了一道雪白的門,兩道門扉緩緩地往內開啟,發出『吱呀——』的聲音。

方若男看著門内白濛濛的一片,有些茫然地轉過頭去看師傅。

日竭盡全力地用鎮定溫柔的目光看著他道,『不要怕,師傅會陪你去,師傅會保護你的。』

方若男看著那道門,他能夠聽見那門裏傳來一陣輕柔的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

他知道自己要進去——

但不是現在。

方若男轉過頭來,對師傅搖頭。

『師傅,我可以留在無聲裏……我暫時還不想進冥界。』

『你在胡說什麽!』

師傅怒吼了起來,『你這樣留在人間不會有好結果的!』

他說完之後,突然醒覺這樣會嚇到方若男,慢慢地向方若男伸出了雙臂,又放軟了聲音,走前了一些道,『阿男,阿男你聽師傅說,留在人間,會消耗你天魂的能量,如果天魂消失的話,你……』

他別開了臉,緊閉著雙眼,用嘶啞的聲線艱難地擠出後半句,『你會進畜生道和餓鬼道的啊!』

『我知道,師傅,』方若男垂下頭,『這些我都知道……』

『那你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師傅怒目圓瞪,額上青筋暴跳,『方若男!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他眼裏爬滿了血絲,剛止住的淚又在眼眶裏翻湧。

方若男不敢看師傅,將頭垂得更低,氣若游絲地說,『對不起師傅,我想留下來,我想多陪陪阿昊……』

他哽咽起來,嘴唇顫抖著説道,『我就這麼一個弟弟,還這麼孤僻,我就想多陪陪他……』

方若男跪在地上,臉貼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那個姿勢。

他甚至不知道,那冥界之門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喂,想什麼眉頭要皺成那樣?』

方若男轉過頭來,對盯著他看的程昊燦爛地一笑。

『嗯,就是在想,你二十年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程昊放下了手裏的樂譜,往椅背一靠,仰頭看著天花板的燈泡道,『大概會長幾條皺紋吧。』

方若男哈哈笑了出聲,調侃道,『或許會有滿臉的皺紋哦!』

『有什麼可能?』程昊輕嗤了一聲,『我就算老了,也一定是個美大叔。』

程昊說完之後,突然直勾勾地盯著方若男,一臉嚴肅的模樣道,『對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方若男頭往後一頓,『什麼問題啊這麽認真?』

『我和師傅,』程昊定定地看著他,『誰拉的小提琴更好聽?』

方若男心道不好,立刻扮作什麽都沒有聽見,眈天望地飄開了。程昊卻不容他回避,從椅上站了起來,開始追著方若男走。

程昊沉聲問,『誰更好?』

方若男邊飄邊嚷嚷,『哎喲喲,不要追我了啦,你好煩哦!』

程昊面無表情地緊貼在他身後,『你説了我就不追你。』

『哎喲喲喲,煩死了……哎呀!要我説也可以!』

方若男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挑眉對程昊說,『你叫我一聲哥哥,我就告訴你!』

程昊怔在原地,似乎是在認真地思考,一會兒後,他就面癱地轉過身去走進浴室裏,借尿遁了。

方若男哭笑不得,搖頭晃腦了一番,感嘆道,『唉呀,還是不肯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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