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點三十分,大廈天台。

方若男和麥子晴倚在天台圍欄聊天,日準備好了自己的東西後,湊了過去和兩人說話。

程昊一個人半蹲在地上,用布擦拭著無聲。

直到這一刻,他大腦都好像閉塞了一樣,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這幾天的。

方若男自宣佈了離別日之後,就拉著程昊和麥子晴去了好些地方。他們去了海洋公園瘋狂玩過山車,看著麥子晴嘔到臉色發青卻堅持要和他們兩個再坐幾次,去了天壇大佛虔誠地向佛祖參拜,去了大澳坐船看日落……





方若男說要在最後的時刻,和他們留下珍貴的回憶。

日無論如何都不肯參與,說什麼要攀山涉水,他這把老骨頭會受不住。

不過今早,日又突然將幾人叫到明水晶。他塞了兩套古色古香的正裝給程昊和麥子晴,又用符咒給方若男換了一身英氣逼人的西裝,幾個人走進了一間透不進一絲陽光的暗房內,坐在一個形狀奇特的古老照相機前拍了好些照片。

麥子晴換完衣服出來的一刻,剛好瞥見拍完照收拾東西的日偷偷擦掉了眼淚。

她鼻子一酸,卻什麼都沒說。





日看起來還是跟平常一樣,鬍渣自由奔放地長滿了下巴,一臉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和方若男說著冥界的風景。

『人間地獄,善良的人走在其中,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知道啦師傅。』

方若男笑著點了點頭,他知道日只是在裝。

師傅當年在看見自己的魂時捶地痛哭的模樣,依然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裏。





日拍了拍方若男的肩,瀟灑地轉過了身,朝仍鍥而不捨地蹲在地上擦琴的程昊喊道:

『時間差不多了,開始吧!』

程昊低頭緊攥著布,又在琴身上抹了幾下,悶聲道,『等一下,無聲很髒。』

日走近了一些,伸手撓亂了程昊一頭柔順的頭髮,垂眸看進了他的眼睛:

『無聲的皮都被你擦掉一層了,快起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無垠深邃的藍,低沉的聲線彷彿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安撫能量:

『阿男是個很善良的人,沒事的……』

麥子晴走在方若男身邊,看著程昊緩慢地從地上站起來的蕭瑟背影,心裏說不出來的難受。





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方若男,他正注視著程昊和日,神情難辨。

麥子晴低下頭,捏緊了手。

程昊在日的指示下,演奏起《結陣》曲。

方若男牽著麥子晴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朝她溫柔一笑後,鬆開了手,腳尖輕輕往地上一踮,飄到陣眼上方。

麥子晴抬頭看著仍笑容滿面的方若男,看著他懸浮在平日裏被超度的亡魂的位置,眼眶很快就變紅了。

程昊不知道是不是要專注於演奏,竟都沒有抬過頭看方若男一眼。

銀白的雪陣已結,程昊垂下了琴弓,看著日漠然地問道,『之後?』





日沉吟了片刻後回道,『先奏《落地》。』

程昊握著琴弓的手緊得發疼,他低頭咽了咽喉間的苦澀,重新將琴弓架回了琴弦之上,幾下深呼吸後開始演奏《落地》。

隨著莊嚴的樂曲響起,淡薄如雲絮的大門在方若男身後出現,兩扇門扉緩緩地往內開去,裏面是一片朦朧的白。

程昊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臉上的淡然快撐不住了。

『接下來就是斷了阿男和無聲的連結。』日一雙深邃的眼看著程昊,『用你寫的歌。』

程昊站在原地發怔,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之後,搖了搖頭。

『我不會。』

他狠狠地咬著唇,『什麼顫動心靈的樂曲,我奏不出來。』





方若男在陣上,凝視著仍不肯看自己一眼的程昊,一語不發。

麥子晴看著這一切,不知道如何是好。

日吐了口氣,朝程昊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伸出了手,毫不手軟地往程昊的額頭上彈去,那額上瞬間就出現了一道嫣紅的印。

『什麼叫你奏不出來?你不想想你師傅是誰,你師兄是誰?啊?我教的徒弟,沒有一個是窩囊廢,聽見了嗎?』

程昊雙眼通紅,將唇咬出了一絲血腥。

日教訓完他,輕輕握住他拿著琴弓的手,像小時候一樣,給他調整好姿勢。





『阿昊……除夕夜走,是阿男的心願。』

日將他那雙偌大的手搭在程昊的肩膀上,『師傅知道你心裏難受,知道你有很多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但別忘了,你有琴,你有無聲。』

就像這麼多年來一樣,程昊的悲傷只能止在紅透的眼內,卻從未能決提而出。

他悲傷地看著總像洞悉了一切的師傅,看著他溫柔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氣,頭一次在演奏的時候閉上了眼……

第一個音符划過寂靜的夜,那是程昊被人牽著手帶進家舍的第一天。

他的童年裏沒有愛。父母意外地有了他,卻又不想要他。婆婆擔心女兒接受人工流產手術的話會很傷身,就費盡心思勸兩人將孩子留下來。

程昊的出生是一個意外,誕生在世界之前就注定得不到父母的愛,可他還是活了下來。

那時候多數是婆婆照顧他,負責他的三餐,又接送他上下課。難得回家的日子裏,父母無一不吵得雞犬不寧,沒有人有閒情逸致瞄他一眼。

後來父母不吵了,他們各自遇到了想共度一生的人,他成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累贅,皮球般被扔來丟去,最後還是婆婆收留了他。

婆婆對他不錯,覺得他是個可憐的孩子,可就止於照顧的程度,所有的東西都剛剛好——

不會太少,也從不會過多。

婆婆病死了,他被安排進了家舍。

童年的經歷令他築起堅厚的心防,讓他無堅不摧,但也接收不了外來絲毫的溫柔。

他知道芳姨是個好人,真心對他好,但她終究不是自己的母親,也沒有想過要當自己的母親。

程昊告訴自己,她是有薪金的,對他好是職責所在。

家舍的男孩們不喜歡他,看他的眼神都稀奇古怪。

方若男也一樣。

當時的他倚在門框偏著頭,好奇地盯著他看,也沒有想要親近他。

有時候家舍裏的男孩們會捉弄他。程昊當時年紀小,反抗不了,就想著趕快長大,長得高大又冷酷。

他想著,足夠強大的話,就沒有人能欺負他。

可是他當時真的很小,有時候夜裏想著自己只是個沒人要的、多餘的廢物,就會忍不住想哭。

他踡縮在床角,盯著那陌生的地方……又或者說,世間上根本沒有一處能讓他安心的容身之處。

想哭,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那個一直都不怎樣正眼看他的男生突然從上床伸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問他:

『欸,你沒事吧?』

那個深夜,男生莫名其妙地從上床爬了下來,站在他床沿,一直老和尚念經般,直接將他念昏睡過去。

第二天,程昊從惡夢裏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裹蒸粽似地被被子繞了好幾圈。

他開始經常偷偷地觀察那個男生,然後發現,有時候自己不小心被那個男生捉到他偷窺的視線時,那個男生會別開臉偷笑。

他叫方若男。

之後的日子裏,只要他睡不著,方若男就會爬下床給他念經。

或許是方若男自創的經文自帶辟邪功效,程昊連惡夢都少了。

那些之後,方若男就對他很照顧。有人搶他食物的時候方若男會斜眼怒瞪他們,有人堵著門口不讓他進的時候會被方若男從後吊著領口拎開,有人議論他的時候方若男會砰的一聲關上他們的房門,然後又被大男孩們捉出去打屁股。

方若男說要保護程昊,不過要程昊先叫他哥哥。

明明一直都在保護他了,程昊知道他叫不叫根本沒有分別。

憂鬱的琴音變得開朗,程昊細長的眼尾凝著笑意。

後來他傻頭傻腦地跟著方若男拜日為師,過上了到處攀山涉水地學琴的日子。日對於小提琴的教學很嚴格,每個細節都不會放過,但他也總是以感受天地靈氣為名,帶著他們兩個到處去玩。

他知道日是真的把他們放在心裏。

之後他們慢慢長大,他在方若男的帶領下,和家舍裏的大家雖然沒有很親近,但總算是能和諧地共處。

直到後來家舍大火,他親眼看著死去的方若男被人抬上救護車,看著靈堂裏他笑得燦爛的黑白照片。

麥子晴聽著激昂的琴聲,默默地看著程昊深蹙的眉。

後來師傅將他帶到明水晶,將被煙熏得發黑的無聲重新放在他眼前,輕輕地敲了兩下——

方若男又再一次出現在他面前。

他呆滯地看著方若男不再實在的身體,聽著他們說的話,只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快樂——

他的哥哥回來了。

方若男的眼裏泛起了一絲銀光,麥子晴看著一條突然出現的金線從無聲琴身上一直牽引到方若男的腳踝,然後好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喀擦一剪,從中間斷成了兩半,輕落在地。

『斷了……』

麥子晴的低喃傳進了程昊的耳裏,他眉頭一緊,擺動的手並沒有停止下來。

從那天開始,他就遵從著師傅說的,為了讓方若男早日解脫而努力地練琴,努力地超度亡魂……

麥子晴看到日低喃了一句咒語,手朝無聲的方向一揮,本來纏繞在無聲上的藤蔓逐漸從琴身脫離而出,化成一絲絲銀藍的光,緩緩地向陣眼處的方若男飄然而去。

她錯愕地張開嘴巴,看著那銀藍的光凝結成另一把小提琴,被方若男握在手裏。

方若男對師傅心領神會地淺淺一笑。日用紅透的眼看著他的阿男那彷彿被清風一吹便散的身影,徐徐地一點頭。

方若男此刻穿著一身寬鬆的白衣,柔順的黑髮在風中飛舞,看上去純淨無暇,就像他的心一樣。

他將下巴輕輕地枕在銀光滿溢的琴上,閉上雙眼,手臂緩緩往後一拉,悠揚的琴音瞬間和程昊的揉合在一起。

聽到另一把琴聲的程昊驀地睜大了眼。

陣上方的方若男,渾身透著朦朧銀白的光,笑容美好得彷彿他不是一個待入冥界的亡魂,而是從天而降的天神。

程昊怔怔地看著和自己合奏的方若男,看著他像很多年前一樣,那麼自信地擺動著琴弓,陶醉在旋律之中。

方若男生來就屬於舞台,他應該要站在世界最高的殿堂之上,接受所有人的掌聲。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留下來的是他,不是方若男?

程昊絕望地咬著牙,方若男卻在此時睜開眼睛,朝他淡然一笑。

『我想的和你一樣啊,留下來的應該是你……』

方若男用他的琴聲再一次對程昊說明,他慶幸程昊能夠繼續活著,他感到快樂。

程昊紅著雙眼,終於坦然地迎上方若男的目光。

兩人的琴聲就像是交纏而生的藤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琴聲帶起了肉眼可見的銀風,在陣內不斷地迴旋,揚起了髮,翻飛了衣袂。

日強忍的眼淚終於潸然而下——

教子如此,此生也沒什麼遺憾了。

麥子晴感受著自己被旋律牽引的情緒,早已淚流滿面。

她心裏很清楚,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如此撼動人心的演奏了。

無聲的光芒隨著樂曲進入尾段而越發黯淡,所有的光芒都朝方若男的小提琴飛去。

兩人心有靈犀般同時將琴弓移離琴弦——

樂曲終結,程昊和方若男相視而笑。

無聲銀藍的光已經全然褪去,變成了一把普通的小提琴,而方若男握在手裏的琴卻閃耀著柔和的光芒。

那琴的型態只在方若男手上停留了一瞬,隨後重新化為柔光,一絲一絲地往程昊飛去,再一絲一絲地融入了他的身體。

方若男手上已無琴,插著腰笑道,『你寫的是合奏呢。』

程昊啞聲回道,『你偷看了。』

『我用得著偷看麼?』

方若男大眼一瞪,『你寫的時候我不都在你身邊?那些音符早就刻在我腦海裏了!』

方若男哈哈大笑了起來,突然喊了一聲:

『嘿!我要走了!』

他看著陣下大喊,『我有話要跟你們說,你們要仔細聽清楚!』

三人都仰起頭,凝視著方若男。

『子晴!』

方若男笑容滿面地看著泣不成聲的麥子晴,『以後阿昊和師傅就交給你了!煮飯什麼的你就交給阿昊吧!』

『別忘了給我寫一個最帥的角色——你一定會成功的!』

麥子晴咬著自己的手指,努力地將哭聲壓到最低。

『還有別聽他們的,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

結果她還是嗚嗚地哭了出聲。

『師傅!』方若男的目光轉向日,『世界上最白痴的師傅!』

日難得沒有翻白眼,深深地注視著他最善良的阿男。

『謝謝你收我和阿昊做徒弟,謝謝你教我們拉小提琴,謝謝你全心全意地對我們好!』

『師傅!我知道你為了我們兩個犧牲了很多,我知道師母一直在等你!』

『去吧師傅!我們長大了,你是時候去追求屬於你的幸福!』

日哽咽著嘀咕,『你這多管閒事的傻小子……』

最後,方若男的視線落到程昊臉上。

『昊昊!』

他的聲音放軟了下來,看著已然成人的程昊感嘆道,『你現在都長這麼大了,比我高這麼多……』

程昊咬著唇,握緊了拳。

『阿昊,可能你自己沒有發現,但我看見了——』

『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你有自己想追的夢,有自己珍惜的人……』

方若男低頭笑了出來,『你知道嗎?聽到你終於是為了自己去深造小提琴,我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

『所以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雖然不能再陪在你身邊,但我的精神會一直守護著你……』

方若男往後退了一步,伸手指著日和麥子晴喊道,『還有師傅你!還有子晴!』

方若男一直朝著冥界之門後退,視線依然緊緊地黏在三人身上,眼裏泛起了銀光,手在嘴邊圍了一個圈:

『我方若男這輩子遇上了你們,我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了!』

『別替我傷心,我只是去找我爸媽,他們早就等到變長頸鹿了!』

當年他在迷糊之間,看到冥界之門在自己面前打開的時候,差一點就走了進去。

不過他在朦朧之中,聽見了那個小男孩哭泣的聲音,所以又回過頭了。

那是其中一個,他做得最好的決定。

不過現在,是該要往前了。

畜生道還是惡鬼道,他都決定要往前走。

方若男退到了門前,再無可退。他依依不捨地看著陣下和他一樣悲傷的程昊、日和麥子晴,哽咽著大喊:

『我愛你們——』

『新年快樂——!』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了!』

方若男咬緊了牙,猛地轉過了身。

那虛無的鐘聲傳來,人們的歡呼聲是那麼響亮,那麼興高采烈。

方若男緊閉著眼,一條腿邁進了門內,聽到程昊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哥——』

程昊也在嘴邊用手圍了個圈,聲嘶力竭地喊:

『我也愛你!』

『傻瓜阿男,師傅在天上等你!』

『我愛你若男!一路順風啊!』

方若男破涕為笑,突然就有了滿腔的勇氣。他重新睜開了眸,另一條腿亦接著踏進冥界之門。

『我最愛的人啊……』

『再見了……』

零時零分,

世上再無方若男。

程昊頭一次留下了眼淚。他跪在地上,哭得抽噎不止。

日的臉埋在了自己一雙粗糙的手內,心臟痛得快要裂開。

麥子晴頂著兩顆核桃眼,伸出了雙手。她一手摟住一個,在兩個大男人的背上輕拍。

她許了願,他們超度三人組永遠都不會分開的,所以……

『一定會再見的……』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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