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結束後就是中六畢業考試,季夏喬早已有心理準備,父母必定會到學校找她。她不怕面對父母,只怕事情會鬧到學校,連累了謝我和喬依。然而過了兩個星期,唐倩和季四海都沒有出現,直到最後一科考試完結後,季夏喬終於在學校門口看見父母。
考試週比平日的放學時間早,街上人影稀疏。季四海把車停在學校附近的公園外,三人在涼亭坐下。見唐倩和季夏喬都不說話,季四海便開口:「這幾天妳去哪裏了?有沒有好好睡覺,好好吃飯?」
季夏喬點點頭:「有,都有,你們不用擔心。」
唐倩看看季夏喬身上的校服,問:「校服是誰借給妳的?」
季夏喬離開家時甚麼都沒帶,身上穿的都是喬依借給她的,校服也是。季夏喬沒有多說,只回答:「同學借給我的。」
唐倩一直看着季夏喬的眼睛,她很想知道季夏喬是否還有所欺瞞:「哪個同學?我認識嗎?」
季夏喬已經猜到唐倩的意思,只搖搖頭。看見季夏喬的反應,唐倩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套出任何話。她抽了口氣,問:「考試如何?有沒有信心?」
季夏喬點點頭,依然不說話。唐倩端直腰背,語重心長地說:「我和妳爸爸不想影響妳的情緒,特意等妳考完試才來找妳。都這麼多天了,該任性夠了,跟我回家吧!」
「原來在妳的心目中,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任性。到底妳有沒有聽到那天我說的話?」
季夏喬知道,唐倩由始至終只想從她口中套話,也只在乎她的成績,但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唐倩把她視作為任性,因為這代表着唐倩根本不曾把季夏喬那天的說話聽進耳朵。


唐倩怒氣微現,道:「我聽到,我當然聽到!妳要我尊重妳,所以我任由妳離家出走。妳不肯說去了哪裏,我尊重妳,不逼妳說。我已經很尊重妳了,妳是否也該尊重一下我這個媽媽?」
季四海拍一下唐倩,說:「夏喬不是不尊重妳,她只是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妳冷靜點,我跟妳說過的,有話慢慢說。」
季四海看着季夏喬:「爸爸明白妳的想法。妳要尊重,妳想做自己喜歡的事,這都是年輕人會有的想法,爸爸年輕時都是這樣。但妳要求我和媽媽尊重妳的同時,是否也該考慮別人的感受?妳一聲不響就離家出走,不讓我們知道妳在哪裏,不接電話也不回訊息,妳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有自己的想法不是錯,但這也並非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的藉口。」
季夏喬靜了下來,想着季四海話。季四海又說:「這樣吧我來作主。如果妳覺得回家有壓力,可以去嫲嫲家暫住,直到妳願意回家為止。這樣一來不用打擾妳朋友,二來有嫲嫲照顧妳,我和妳媽媽也知道妳在哪裏,能放心得下。」
唐倩馬上就想反對,但季四海難得地堅持了,說:「我說了,這件事我作主。」
唐倩氣得不想說話,便別過臉去。季夏喬看了看唐倩,又看看季四海,向他點點頭。畢竟,季夏喬還是很在乎家人,她總不能與父母吵一輩子架。季四海的讓步是一級很大的下台階,季夏喬必須走下這一步。為今之計,必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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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E最後一科完卷那刻,季夏喬覺得很空虛。也許是因為這段時間以來,溫習一直填滿了她的每分每秒,她不用去想家裏的事,任何煩惱都被拋諸溫習以外。直到完卷那一瞬間,思緒被抽空了,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離開試場後,季夏喬收到余偉麟的電話。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即使在學校裏碰見,也只是尷尬地點點頭,不會多看對方一眼。余偉麟忽然之間的來電,令季夏喬有點始料不及。
「恭喜妳,終於坐上脫離苦海的尾班車。」


季夏喬笑了笑:「我不算是尾班車,你忘了讀地理的人?」
余偉麟也笑了笑,說:「我沒有朋友讀地理,沒放在心上。」
季夏喬點點頭,問:「所以我的朋友余偉麟打來到底是有甚麼事?」
余偉麟靜了一下才說:「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的約定?」
「甚麼約定?」
「烘燶面包呀!」
季夏喬「吓」了一聲,不知道余偉麟在想甚麼。余偉麟說:「我在這裏等妳,我知道妳一定會記得。」說完便掛了線。
季夏喬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同一考場的喬依從洗手間出來,看到季夏喬想事情想得皺起眉頭便說:「妳該不會是在對答案吧!」
「烘燶面包。」季夏喬繼續唸着,努力地回想。
喬依聽到她的喃喃自語,問:「甚麼面包?妳肚餓?」


「不是!是烘燶面包。」
喬依不明白,便問:「誰烘燶了面包?」
「烘燶面包!烘燶面包啊!」
這樣一來喬依更不明白,便用google查「烘燶面包」:「是這隻黑炭一樣的東西嗎?」
「是它,但他在哪裏跟它有甚麼關係?」
喬依覺得季夏喬語無倫次,說:「一個公仔而已,妳犯不着想到神經失常。要不我給妳買一個,甚或我們去冒險樂園,妳任選一個,我掟回來給妳都可以,我是掟彩虹高手。」
季夏喬忽然大叫:「掟彩虹!冒險樂園!我想起來了,謝謝妳。」
喬依被她的尖叫嚇得丟了魂魄,顧不上反應。
「我有事,先走了!」
季夏喬攔下一輛的士便上了車,喬依看着駛遠的的士,完全不知道季夏喬發生了甚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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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余偉麟和季夏喬家裏的外傭姐姐是同鄉,常常在放學後帶他們到九龍城買餸,九龍城廣場的冒險樂園滿載了他們的回憶。小學生年代的他們沒有錢,只能站在一旁看別人掟彩虹。那時候,季夏喬很喜歡獎品櫃上的烘燶面包公仔,余偉麟便承諾將來長大了會親手把它贏回來送給季夏喬。這麼多年過去了,季夏喬早已不再喜歡烘燶面包,更把這個承諾忘得一乾二淨,她沒想到余偉麟竟然會記得。
季夏喬趕到來的時候余偉麟正在夾公仔。她叫了余偉麟的全名,對方卻全神貫注地凝視着夾公仔機。只見鐵抓將Hello Kitty小吊飾夾落在出口位,季夏喬比余偉麟更興奮、更激動。
余偉麟將Hello Kitty遞給她,說:「送給妳。」
「不用了,我不喜歡Hello Kitty。」


余偉麟隨手把Hello Kitty塞進斜孭袋,他看看掟彩虹區的獎品櫃,說:「怎麼辦?烘燶面包早就不在了。」
「沒關係啦!反正我已經不喜歡烘燶面包了。」
余偉麟倚着夾公仔機,說:「妳猜那些烘燶面包是不是全都被贏走了?」
季夏喬想了想:「應該是吧!」
余偉麟不同意,說:「我覺得不是。掟彩虹哪有這麼容易掟中?那個工作人員動不動就說擲界,根本不可能中。我覺得是因為烘燶面包不紅,沒有小朋友喜歡,不夠吸引力,所以被換了下來。」余偉麟看着季夏喬繼續說:「其實當初妳為甚麼會喜歡它?」
「我不知道,我也說不出原因。」季夏喬道。
余偉麟盯着地板,道:「人是不是都這樣?不知道自己為甚麼喜歡,自己喜歡了也不知道。」
季夏喬答不出來,二人靜了很久。樂園裏充斥着遊戲機的聲音,歡笑聲此起彼落,與沉默的二人形成了很大對比。
余偉麟用力透了口氣,說:「還有些金幣,妳要掟彩虹嗎?」
季夏喬點點頭接過金幣袋,她數一數,道:「剛好有十八個,我們每人九個,看看誰中更多。」
余偉麟帶笑說:「好呀!反正我贏定了。」
「這麼有自信?你要是輸了怎麼辦?」
「我是不會輸給妳的,掟彩虹可以用科學原理來解構的。」
季夏喬瞟他一眼:「你現在是要欺負文科人?」
余偉麟搖搖頭:「我只是在欺負數學差的妳。」


「Excuse me,我的數學已經進步了很多。」
掟彩虹的戰場上,季夏喬被殺個片甲不留,余偉麟中了兩個紅色和一個黃色。余偉麟果然是贏了季夏喬,卻不知道是否真的與數學頭腦有關。
九龍城廣場外的25M在他們的小學時代擔當了來回接送的角色。
季夏喬和余偉麟坐在小巴上等待開車,二人又再次靜了下來。
余偉麟一直看着車窗外,良久他說:「我要走了。」
余偉麟的聲音很細,季夏喬沒有留意到他說的話。余偉麟回過頭看着季夏喬再說一次:「我要走了。」
季夏喬頓時呆住了,靜了許久才開口:「甚麼走?走甚麼?走去哪裏?」
余偉麟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去英國。妳忘了嗎?我一直想去英國讀書。」
季夏喬才點點頭平靜地說:「還是想讀精算?」
「嗯。」余偉麟回答。
小巴終於開出,車速一直徘徊在八十之間,限速器不停在響,車外的景色如走馬燈般飛快走過,翻起了季夏喬的回憶。
「小時候,你以為牛津大學在牛津道,你還特別自豪地跟別人說牛津大學在你家附近,後來你才知道牛津大學在英國,你便說:『總有一日我會去真正的牛津,成為牛津的學生。』。後來你發現,劍橋大學精算的排名比牛津高,你又說:『要麼就不努力,要麼便一定要努力到底,成為眾人中最出色的那個。』。從小到大你都是這麼好勝,不喜歡輸,而我一直追在你身後看着你的身影,卻怎麼追都是望塵莫及,我和你的距離越來越遠。追着你走的日子真的好累,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如果你不是那麼的出眾、那麼優秀,那該有多好!」
「對不起。」
季夏喬看着余偉麟,說:「為甚麼要說對不起?你又沒有錯。」
余偉麟一直搖頭:「我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我唯一能說的就是對不起。」


「余偉麟你記住,從今以後只要你知道自己沒有做錯,那便是死都不要說對不起。」
季夏喬的眼神很堅定,余偉麟笑了笑:「季夏喬果然是季夏喬,自我、倔強,這麼多年都沒有變。」
「人怎麼可能不變?是你沒有發現而已。」
小巴經過科發道,沒有人叫停,余偉麟連忙說:「妳到站了,快叫有落。」
季夏喬按住他:「我最近不在家裏住,待會兒我在總站下車,轉東鐵去嫲嫲家。」
佘偉麟有點驚訝,問:「和爸媽吵架了?」
「嗯。」
「因為謝我?」
季夏喬反問他:「你為甚麼都能猜到?」
余偉麟眨單眼一下,得意地說:「因為我是妳的青梅竹馬。」季夏喬被他逗樂得哈哈大笑。
小巴開得很快,轉眼便駛過大大小小的街道。
「蘭開夏道有落。」
季夏喬聞聲才注意到車外的街景。
「你該下車了。」她說。
「對,我是時候下車了。」余偉麟說。


季夏喬低着頭,沒有看他:「你走那天我就不來送你了。你自己一個人要好好的,我祝你幸福。」
余偉麟泛起微笑,道:「妳也是,妳一定要比我更幸福。」
小巴煞停下來,余偉麟站起身,甚麼都沒有說便下車。
從來先下車的都是季夏喬,但這次她的終點變了,一切都變了。季夏喬看着路壆上的余偉麟,他站在那裏目送她,誰都沒有把「再見」說出口。因為他們都知道,到站了就該下車,緣份盡了就該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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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校園裏開滿了白玉色的七里香,操場旁邊花圃裏的七里香尤其茂盛。喬依蹲在那裏一直看着,直到季夏喬上前找她。
「在看甚麼?」季夏喬問。
喬依只說:「七里香。」目光沒有離開過它們。
季夏喬也看了看花兒們:「以前種的好像不是這種花。」
「知道七里香的涵義嗎?」喬依問。
季夏喬搖搖頭,喬依便說:「我是你的俘虜,心甘情願地成為愛的囚犯,直至愛情逝去。」喬依輕笑一聲,那卻更像是自嘲。
此時,陳星跑了過來:「快輪到我們班拍畢業照了,趙媛叫妳們快點回禮堂。」
季夏喬回頭看看他,喬依依舊蹲在那裏一動不動。陳星和季夏喬對望一下,誰都不願意再催趕喬依,彷彿多說半句都是一種打擾。過了好一會兒,喬依終於站了起來,她抬頭看着天空,靜默許久才笑了笑:「這樣的藍天白雲真好,滿地的七里香真好,穿着校服的大家真好,十七歲的大家真好。」
自從看見莊雅清挽着嚴一龍的手,喬依便很少說話。明明那天她很想走上前告訴嚴一龍,沒有他十二月二十五日再無意義;明明她想向他坦白,她忘不了他;明明她終於下定決心擁抱屬於自己的幸福;明明他們都深愛着對方。
儘管喬依的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季夏喬卻只看到她眼角那顆淚珠。季夏喬不知道應該說甚麼,她只知道記憶中的喬依從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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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新學年開學日。大學尚未開學,謝我和陳星以優異畢業生的身份回母校與學弟妹分享,季夏喬也一同回去,順道探望老師們。講台上的謝我依舊從容自若,說的一字一句都充滿自信,身上彷彿散發着光芒,季夏喬看着他不自覺地入了神。
站在她身旁的趙媛說:「妳看謝我的眼神依然沒變,還是專心專意,眼裏有光的。」
季夏喬難掩驚訝,更有點慌張。趙媛淺笑道:「我早就看穿了,只是裝作不知道。」
季夏喬噓聲示意趙媛保守秘密,趙媛卻說:「現在你們都畢業了,都要踏進屬於自己的人生路,好多事都不用再受規範,包括愛情。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自己掌握、自己負責。」
季夏喬說不出自己領悟到甚麼,卻又覺得明白了甚麼。季夏喬笑一笑,心裏有種莫名的滿足感。她不知道原因,或許在未來的路上她會找到答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