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遙距高中時期及其後】

2.1. 【第1章 轉校】
莫說是縣內,在國內也是為數極少的遙距制高中,我是唯一一個以轉校生身份來到這裏的人。

在老舊的木造校舍裏面,有一個課室擺滿了新生用的教科書,此外還順年份地平放了畢業生們的文集。我照他所身旁的學校職員所說「隨便拎啦」的,就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本。畢業生們仿佛是預先商量好的,都是為人父母親的年紀的社會人士,文集中寫滿了他們的心聲。翻閱過其他年度的文集,見不到有同我一樣年紀的畢業生的留言。

這裏的畢業生很多都是因為社會狀況和及他種種的因由,而導致未能夠完成學業,他們就是這樣一邊工作,又或者是繼承家業,一邊來這裏上課學習。我從畢業文集中看到的他們,無論是哪一位都十分之優秀,這一頁的也是,那一頁的也是。

看見這些文集,一陣強烈的不安及自卑感就湧上心頭,到底來這裏讀是否正確的選擇?這裏可以容納我嗎?當時的我極想有發言的空間,簡直恨得可以將手從喉嚨入面伸出來[譯註-伸手出喉嚨],想急不及待立即就投稿到這本文集,但我咕的一聲吞下了衝動。想起來其實也是理所當然,遙距高中是為半工讀人士而設的東西,我這種從普通高中轉校到遙距高中、前無古人的異例當然在這裏格格不入。再講,這裏的學生們都是正在社會上活躍的人。哈,竟然搞錯地方來到了這裏,我如是自嘲。





>>> [譯註-伸手出喉嚨]
>>> 這句說話在日語當中近乎於是中文的成語。

2.1.1 【不足事態】
很關心我的田中先生第一眼看上去是冷酷無情的人,但如今回想,他卻是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的任性。他不是那種隨意向人展露溫柔的人,剛好對當時缺乏了分辨他人善意能力的我而言,毋寧這種冷酷更容易相處。先生說:

>>> 「一路以來見過好多學生,但係由普通高中轉校到嚟嘅例子,在本校二十年嘅歷史以來,恐怕今次係第一個」

我擘大口定了型。看來我混入地一個非比尋常的地方。然後先生繼續:





>>> 「你修齊學科學分,藝術科學分又齊,唔齊嘅就得返體育呢一個學分」

只有那一個不足。先生繼續:

>>> 「如是者你就只可以響呢間高中修讀體育,但你知道我地係4年制,每年讀2個體育嘅學分,合共即係4個學分」

我不禁吞了一啖口水。先生繼續:

>>> 「而你嘅情況就係插班入第3年,所以只要讀2年,修2個學分」





霎時間我無辦法相信這件事。先不講其他,在以前的高中,凡有勞師動眾的體育盛事我都盡其量出席了,點解仍然修不齊學分呢?我不能理解這一點,於是問:

>>> 「但係我諗我嚮上一間學校未曾試過缺席體育堂,而且只係唔夠1分,有冇得淨係讀1年?」

然後先生答:

>>> 「呢個係學校課程嘅關係冇得咁樣做,只能夠響呢度讀2年」

>>> 「淨係為咗體育學分?」

>>> 「正是」

先生一口講實。但我再追問:





>>> 「多出嚟嗰1個學分有冇得唔要?」

>>> 「課程係咁冇得改動」

>>> 「為咗多餘個1個學分,一定要讀多1年?」

>>> 「冇錯,就係咁樣」

>>> 「係咪點都冇可能淨係拎1個學分?」

>>> 「點都冇可能呢」

然後我想了一陣,問了一個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的問題:

>>> 「嚮上一間高中出席過嘅體育活動,有冇得計落學分?」





>>> 「冇得咁樣」

該怎樣說,換言之我比同班同學遲一年才能夠畢業,單是這樣已經帶來很大的心理壓力。

換轉在普通高中,還剩半年就畢業了,但僅僅是為了一科,而且為了多餘的1個學分而要延畢1年,實在是愚蠢至極。至少你給我在那多出來的1年時間裏,容許我兼讀大學、修讀大學的學分,那我也算心甘情願,偏偏就「制度上的關係不能容許」。而且以前那間高中的話,能夠學習的科目比現在還要多很多。我顧慮到大學公開試,思考過要否也修讀體育以外的其他科目,或者索性再轉校到其他的遙距高中。

2.1.2. 【何為大檢】
我陷入思索,此時先生對我說:

>>> 「但係如果大檢合格嘅話,目的只係為咗考上大學嘅話,嗰一年唔需要再留喺學校裏面」

唔?「大檢」?大腸鏡檢查

那出奇不意,第一次聽見這個詞語。





我問:

>>> 「頭先個大檢係乜嘢嚟?」

***

田中先生向我說明大學入學試資格檢驗考試這個制度的存在。據他所說,只要這個考試合格的話,就不用高中畢業也能夠升讀大學。

一路以來,我都以為大學是要將小學初中高中都讀完之後、才能夠升讀的東西,所以一聽到竟然日本已經存在住這種跳級制度,令我感到很驚奇。

>>> 「大檢」──。

這個詞語遇上我之後就開始燦放光芒。這於我而言,簡直就是流浪了幾年到處挖掘、終於在浦和掘到的鑽石原石一樣。





>>> ──點解你唔早啲話我知……

我想,如果當初升高中的時候不知從哪裏打聽到這個制度的話,很大機會我一開始就不會入讀普通的高中。迄今不知踏破了幾多鐵鞋來尋覓,但無論是這個國家、那些傳媒、抑或者向我怒吼「休學咪得囉!!」的心理輔導員,任爾是誰都不能夠知會我這個制度的存在。我靜靜地將怒火轉向這個吝嗇於資訊傳播、剝奪個人選擇自由及作出正確判斷機會的日本社會。但我想,如果它不這樣做的話,根本無人會返學校,隨之就是學校產業及教師職位也不能夠成立。

當時如果只叫「大檢」這個簡稱的話會招來誤解,故有必要講出全名「大學入學試資格檢驗」,而且這年代還需要頗詳細地說明到底是甚麼東西,因此不知不覺間對話就變成了解說,解說又變成了教育主張,我馬上就將想法投稿了。之後我無論與誰見上面,都被逼要化身為教育問題的專家。不過當時無人能夠預測到,這塊鑽石礦僅僅過了幾年,就被人過度開採了。

2.1.3. 【歧視】
為了搞大檢的手續,首先要去到無雷公那麼遠的指定地方。我在浦和站落了車,在路上的影相鋪影了證件相,然後就前去埼玉縣中央政府合署了。

穿過那個殘廢建築物入面失修漏水的大堂,沿路不斷問人,終於抵達指定部門的不是櫃窗,是枱前面。同時見到其他貌似同為應考生、身穿紅大衣的成年女性正在辦手續。然後負責人幫我填上申請表的時候,用很奇怪的眼神望了我一眼,跟住不知道為甚麼向了那個女人詢問我的名字。如是者我手續上的機密就不是機密了。

然後負責人滿是驚奇地說「來考大學入學試資格檢驗的我是『聞所未聞』,怎樣看都太年輕了」。我問「有年齡限制的嗎」,據說「一般是為工作人士而設」的,但被問到的話,又並非明文規定的。今時今日大檢已經相當普及,但當時的我仍要為這種事而感到些許自卑,而那個職員可能也因為某種先入為主,認為必須避免直接查問我這些例外人士[譯者-避免直接]。

>>> [譯者-避免直接]
>>> 就是說,當初負責人不是直接問作者東西,而是透過紅衣女人來問。可能他覺得作者很危險。

2.1.4. 【診斷的含糊】
然後我拿到了報名表格。填表時,看見上面有一項寫住「身體殘疾者可轄免運動技能考試」。我一邊凝視,一邊思考那一欄。

但我當時不認為自己是殘疾人士,更不是身體上的殘疾,即使我想,也根本不可能申請到轄免。

即使我真的有病,醫生和專家們亦都只是對我在「能力配點上的先天不平衡」一事上含糊其詞。這時我還未搞清楚,到底我是自閉症抑或是讀寫障礙,抑或是當時醫生覆診開藥的副作用,抑或單純是未夠努力,始終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我想,當其時,會對我這種類型的自閉症患者下正確診斷的醫生(至少在日本國內),恐怕連一個也沒有。

我想起以前在小學的武藏先生曾經在道德課講過的東西。「無論有幾多長處,哪怕只是一個缺點,整體的價值就到此為止」。那先生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十足在說明營養學似的,說「如果有不完美部分的話,水就只能裝到這裏,故此一定要修補缺點」。但是,如果那個缺點是先天性的話,單憑自己的力量怎樣做都沒有用的話,到底要我怎樣去修正呢?

在多年的校園生活裏面,體育這一科,除了當我還是初中生那時被瀧田先生所教導的時候有過一次例外,其餘全部的時間我無論怎樣努力都只能夠取得最低的分數。然而在今天,運動技能的成績就成為了能否取得大學入學公開試資格的分水嶺。我應該要訛稱自己有身體殘疾,以此為由來取得體育考試的轄免嗎?抑或是我應該要以失敗為前提,誠實地出席體育考試,藉以考驗自己能耐?

但這個情況,不用考驗也能事先知道了結果。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獲得轄免的理由。如果我有診斷結果的話,或者就能夠以之申請轄免體育考試,我如是想。我求之不得,想得幾乎把手從喉嚨中伸出來,但手上甚麼都沒有,此路根本不通。

聽聞大檢就同英檢一樣,只要成績達標誰都可以合格。初中的時候,沒有特別下過苦功也就取得了英檢三級的成績。今次要考的是運動技能,所以我想,分出勝負的關心就在於努力與否。也有想過借用幼兒時期的診斷書,但與其這樣倚賴於自己的病,可能是在無形中觸發了不如就挑戰一下自己吧,的這種上進心。我想,就算是自己幾不擅長的東西,只要努力,船到橋頭自然直!

迷惘了好耐,最終我決定不申請轄免,因為我很討厭被人看待成明明沒有殘疾卻在說謊的人,因此就只能夠漏空表格上面的那一欄了。

但話說回來,為甚麼為了考試,要專登去考另一個考試呢?大學入學試就不能夠只考一個就足夠了嗎?至少把那個東西改成為高中畢業資格試也還好。

2.1.5 【體育考試】
如是者來到技能考試的日子。是「1980年度大學入學試資格檢驗考試」。

在熟悉的遙距高中運動場上面齊集了工作人士、家庭主婦、又有可能過了退休年齡的老人。當中只有我一個怎樣看都是異質的應考生,年輕幼稚,而且恐怕還是手腳最笨拙的那一個。其他的應考生都目不轉睛,彷如譴責我一樣用奇異的眼光望我,但我必須繼續逗留在這個我不應該來的地方。無論幾時、去到邊度,我都是孤單的一個。

考試開始。短跑、撐竿跳、中距離跑,還有其他林林種種記不起名稱的項目,而且偏偏每一個都是我不擅長的,但我必須要完成這些任務。看見其他人一口氣衝刺,輕躍跨過欄杆,相反我連續兩次碰跌了橫杆,又兩次撞上了跳箱,就是拿捏不到駕馭身體的時機。我向來絕非將競技體操之類玩得板板有眼的人,這時始察覺到自己的動作看起來還要比以前來得異常緩慢,又加上體力開始下降,我感覺就是手手腳腳都脫離了意識的受控範圍似的。

然後是反覆橫跳。向右跳,向左跳,右,左,右,左。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不能隨心跳動,每跳一下就頭暈,彷彿大地在蠕動一樣的感覺。

更甚的是,立即就要面對下一個關卡。下一個關卡要在單手持秒錶的考官面前上落樓梯,明明已經搏了命地做,身體卻搖搖晃晃不聽指令,一剎那絆到了腳,幾乎失去平衡。在差一點就倒在地上的時候,隨即領悟到這個是藥物的副作用所導致的東西。

這時,我的反射神經嚴重地背叛了我。藥物的副作用超乎想像地強烈。即使影響只是極些微,但只要損害到運動能力的話,就等同於打從一開始就失去了資格。我才知道,在本來已經出問題手腳協調之上,原來暗地裏治療的副作用也在剝奪我的精力。

2.1.6. 【落伍】
話說回來,那時被稱為共同一試的大學共同入學試的報名費[譯註-報名費]必須要在大檢公佈成績之前繳交,然而兩者僅是相差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而已。若果日子對掉的話,不知幾好呢,我慨嘆。

>>> [譯註-報名費]
>>> 作者對大學入學試的批評時至今日仍然適用,譯者感同身受。

大檢的結果,其實也心裏有數。

因為在公佈成績之前「禁止打電話查詢」,所以我去了辦大學入學試的手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都算數,考試報名費因為「一旦繳交,不論何等理由一律不會退款」,因此按照規定就被徵收了。就算是文部省[譯註-文部省],在這裏也淪為了從應考生身上強奪民脂民膏的牟利機構了。如果理由純粹是沒有多餘人手去處理錯誤轉賬又或白撞的話,或者不算得上是甚麼罪過,但回憶起升高中考試的時候,私立高中的考試費好像也是發生過同樣的情況,那時已經奇怪為何成年人對錢是這麼骯髒的,今次也有同樣的疑問。至少在我眼中,這除了是從乞衣兜中搶錢之外,我看不出到底還算是甚麼行為。這樣不就是國家自身在詐騙人民嗎?簡直是拿入學試這個人生大事來敲詐的背德牟利奸商。

>>> [譯註-文部省]
>>> 管理教育科學文化的日本政府部門。會講到文部省的話,推測是因為作者報考了國立公立大學,優點當然是學費很平。

要從大學入學試資格檢驗考試中合格,必須要十項全能。哪怕只是一個科目,落第就係落第。但換着這是大學共同入學試的話,落第也是心甘命抵。但是在大學入學試之前就被拒諸門外,怎樣我都不能夠妥協。迂迴曲折終於來到了這裏,你也念著我一路以來所做過的準備,起碼也給我一次機會嘗試吧。

而最重要的是,你收了我的報名費,至少我應該有權利考這個試。

***

收到大檢不合格的通知之後,一股無力感來襲。

只要繼續上遙距高中的體育課,一年之後,大學入學試的資格就能自動得到手。當然也有「出年再考一次不就好了嗎」的可能性。但是煩惱累積心頭,思考閉塞,腦袋正在消化不良,靈魂正臨脫水狀態。我沒有那個精力可以為再為一年多之後的考試而持續地溫習書本。恐怕,單是要穩取那一年的體育學分就已經要竭盡我所能。這對於當時仍然年輕的我而言,是十分遙遠的事。

雙親,尤其是母親,總是鼓勵我說「奈緒醬早產,所以現在遲人一年也無所謂啦,無需要急呀」,又曰:「大學向來都是考兩三年才考得上的」。但我仍是對這多餘的一年感到了強烈的焦急和氣憤。我這時開始痛切地希望可以有一個制度,能夠在高中在學期間考大學試、又或者出席大學的課堂。

如此者在接下來的一年,我的步伐仍然停在遙距高中。

真是挖苦。明明不足夠的只是一個學分,卻要合共修滿兩個學分才可以,甚麼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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