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際遇裡,我們總跟別人不斷相遇,又不斷分離。
宛如一條條平衡線,在短暫的交會之後,又分道揚鑣。
或者我該接受,這就是所謂的現實。
或者。

香港的夏天,三十三度的天氣,汗水緊緊黏著皮膚,耳邊都是蟬聲。
我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感覺就像自己的大腦某部份被挖空。
時光的流逝,快得令人不安。
所有記憶猶在昨日,我卻已經要從宿舍遷出。
是的,一般來說,這叫畢業。



把打包好的行李送進客貨車之後,我拍了兩張照片upload上Facebook,標誌著我的再見。
行李可以運走,記憶卻無法刪去。
步出宿舍樓,走到空地的長椅前,不期然想起了某個雨夜的晚上,我跟阿悅在這裡喝啤酒聊天。
當時,受盡困擾的我想像不出自己兩年後會是什麼樣子。一轉眼,卻已經到了畢業的時候。

我踏著熟悉的路走進canteen裡,正在吃餐蛋麵的阿悅看到我,便招了招手︰
「軒少,全部完成了?」
我坐到她旁邊,把鎖匙丟到桌上,伸了伸懶腰︰
「是啊……唉,好沒有真實感。」


「怎麼唉聲歎氣啦?你不是有offer了嗎?還有什麼好煩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捨不得吧……多羨慕妳啊,繼續留校讀書。」
「你也可以的啊。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而已。」

阿悅掃了我一眼,眼神裡滿是調侃。
我把一袋東西遞給她︰
「怎樣都好吧……這袋東西是Jimmy的,拜託妳啦。」
她看都沒看就把東西收下︰
「好,我今天傍晚會見到他。」
「我說,妳也差不多該答應跟他拍拖了吧?他都追妳這麼久了,什麼考驗都應該考驗夠了……」



阿悅用叉子戳著湯碗,嘴角泛起了甜甜的笑容︰

他的確蠻有誠意啊,老實說我也覺得他真的很好……」
說著,她突然瞪了我一眼,語氣一轉︰
「等一下,這關你什麼事啦?」
「我、我只是給點友情提示……」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就可以了!你要我轉交的東西就這些對吧?」
「沒錯,就這些。」
「那好,我趕時間先走啦。下次再說吧,拜!」

阿悅搖著馬尾,毫不猶豫地步出了canteen。
近一年來,她打扮越來越漂亮了,上課都會穿裙子化淡妝。
唯有那條馬尾,始終精神奕奕地跟在她的腦後。
看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懷念起當年老穿Soc T和牛仔褲的她。


當然,那個她,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

阿悅走後,我一個人點了豆腐火腩飯,準備獨自把這浪漫的味道,深埋在記憶裡。
吃著飯,電話突然收到一條Whatsapp message,是Candy傳來的。
自從Candy考完DSE之後,我這個補習老師就功成身退了。
不過,我們偶爾仍有聯絡,就像普通的舊朋友那樣。
這次Candy傳來的是一張照片,照片裡拍著一張白紙,白紙上手寫著似乎是亂序的英文和數目字︰

『MMXV6XIIIVS200』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Candy︰
「喂,那張圖片是什麼啊?」
「軒哥哥,我就是想問你喔!那是什麼意思?」
我失笑︰
「為什麼我會知道啊?」


「因為,天朗表哥說給你看就知道的喔!」

聽到那個意料之外的名字,我愣了愣︰
「天朗?」
「是喔!天朗表哥寄了一封信給祖母,裡面夾著這張紙。祖母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於是我就在Facebook上問表哥呀。結果他跟我說,叫我問你。」
「又搞什麼鬼啊那傢伙……」
我看著那串東西,忍不住皺起眉頭︰
「Candy,我參詳一下,之後再找妳吧。」

掛斷電話之後,我不禁又回想起重遇雨晴那個春天的事。
那天,看完雨晴的信之後,我茫然地站在窩打老道上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從七時一直站到十一時。
兩天之後,我才終於醒悟到一個事實︰她所說的,我做不到。
繞了那麼多路,我總算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怎麼可能就此放棄?
不過,雨晴的個性我也很清楚,如果她不想跟我聯絡,就算我拷問Candy拿到她的聯絡方法,她都不會理我,甚至可能會覺得討厭。
想來想去,我最後想到一個折衷的方法。


那就是,跟她大哥保持聯絡。

通過Candy,我輕易地找到了天朗的Facebook。
一開始,我擔心他討厭我,所以誠懇地跟他說了事情的經過和雨晴信裡的內容,希望搏得他的同情。
也許因為這樣,他對我的態度出奇地友善。
只不過,由於受到他妹妹的禁制,他不可以向我透露雨晴的任何事情。
他只跟我說︰
「如果你有誠意的話,她一定會知道的。」

誠意?什麼叫做誠意?
我google了一星期,都找不出答案。
這實在太玄,憑我的慧根,想來想去都參不透這兩個字。
於是,我又厚著臉皮去問天朗大哥,具體來說,我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再次打動雨晴。
沒想到,這次,他說得更玄了︰



「對我妹妹來說,時間,就是誠意。」

我再問,他卻只說,男人要懂得靠自己……下刪一千字。
Okay,你拿出這麼大的道理來,我說不過你。
然而,「時間」,實際上卻是一個比「誠意」更難以定義的概念。
為了解讀那句話,我甚至去圖書館看了一本叫《存在與時間》的哲學書。
結果,我只覺得連自己的存在都變得有點迷糊了……

總之,這兩年來,我跟天朗一直保持著這種形式的溝通。
現在的我算是了解他的個性。
他叫Candy來問我,實際上,這肯定是他給我的迷題。
那張寫著英文和數字的紙裡,一定有什麼訊息。

我盯著電話中的圖片,反反覆覆地換著角度看。
突然,靈光一閃。
我匆匆把自己的假設在網上搜索,果然證實了我的推測。
心臟忍不住急速跳動起來,我連飯都不吃了,跑出canteen直往車站急奔而去。

其實,那串羅馬數字就是今天的日期,後面,則是一個航班編號。
機場網站說,那航班由倫敦飛香港,預計抵港時間是下午五時許。
我想,這總不會是天朗自己要坐的飛機吧?再怎麼說,他明明就在美國。
這樣想的話,也就是說……

不知是因為奔跑還是緊張的關係,心跳快得彷彿心臟隨時會破腔而出。
在機場快線上,我從玻璃的倒影中不小心瞧見自己,竟看見一張止不住的笑臉。
雖然笑得有點噁心,但說真的,我連考進大學時都沒有如此興奮過。
我反覆拿出手機看時間,心中想著,來得及的,一定來得及的。

結果,抵達機場的時候,還不到下午三時。
我站著抵港大堂的出閘口前,靠在欄杆上引頸以待。
飛機當然還沒抵達,但預計抵港時間卻也沒有改變。
應該沒有延誤吧?想到這點,我又禁不住笑了起來。

站在機場,不知怎的,自然而然就想起許多往事。
想起中學她去留學時,我想來送機卻說不出口;想起兩年前重遇時,我追蹤她來機場接天朗,卻誤會了天朗是她的未婚夫……
我們之間,其實有千百個錯過對方的理由。
但是,到了現在,我卻依然站在這裡,為我有機會跟她重聚而興奮莫名。

我突然想通了。
也許,所謂的時間,所謂的誠意,就是這意思。

我深陷在美好的想像裡,再次抬頭的時候,已經五時多。
告示牌上顯示,VS200班機已經抵港。
我馬上瞪大眼睛,逐一掃視從閘口走出來的人。
不管現在她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要自己能一眼認出她來。

然而,在川流不息的閘口前看了大半小時,我卻還是看不到半個像她的人影。
我不禁有點懷疑,是不是我解讀錯了?
那段英文會不會不是羅馬數字?那VS200也不是航班號?
這樣想想,只覺得四周驟然變得昏暗。
抬起頭來,從機場的落地大玻璃可見,原來剛才的晴天,一下子已經變成驟雨。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那麼急那麼猛烈。
雨點打在玻璃上,如一顆顆子彈。
我的身邊,明明不斷上演著擁抱、親吻、重逢的喜悅,不知為何,我感覺卻如獨自站在灰色的暴雨中那麼孤寂。
但是,我卻無法移開半步。

我始終守望著閘口,不願意放棄任何希望。
直到某一刻,我不經意地把頭轉向左邊,才終於留意到一件事。抵港大堂有A、B兩個出口。
也許,我們已經又一次錯過了。
想到這點,我忍不住拍打身前的攔杆,咒罵設計新香港國際機場的無良傢伙。
他們怎麼都不會考慮一下,這樣到底有多難為要給人驚喜的接機者?

我眼前的世界,越來越灰暗。
突然,一道淡淡的光芒依稀映進我的視線。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再三揉著自己的眼睛。
但是,她依然在那裡。
柔亮的長直髮,白色的吊帶裙,天藍色的外套。
四周的一切,一下子變得朦朧。
只有她,亮麗如昔。

我追蹤她的身影由遠而近,終於,又一次來到我的眼前。
隔著欄杆,她,也看到了我。
她掩著嘴巴,眼神由不相信轉為驚愕,再變成感動。
她的眼中,螢光流轉︰
「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難掩臉上的笑容,從背包裡拿出那把天籃色的傘︰

「因為,看到雨點,所以,我想起妳了。」

聽到這話,她的眼睛再一次笑成美麗的彎月型。
我們,終於又再重遇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