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針上下穿梭,粉衣麗人坐於地上勤勉地繡著駿馬奔騰,靜聽殿外冷風咆哮。昨日天倒是短暫放晴,猶見日光盈盈,唯更深無人之時又下起大雪來。
 
    柔荑握著剪子,張合一瞬,線斷馬頭成。她便又拾起籃中的褐線,將其穿過針孔,繼而悠悠於架上刺繡著。
 
    自梅宴後,鄢惢晞已近十日未曾踏出韓府,僅是每日至寧德殿同蕭玟晨昏定省。既刻意躲著,又無意匿藏,總之她無需與韓玊珧相敬如賓。
 
    「姑娘。」
 
     尹巧倩自殿外走進,冷得直跳腳搓手。
 




    「姑娘,婢子近日探清……」圓眼溜溜,她見鄢惢晞清心寡慾地繡製,遂欲言又止,「那顏姑娘的來路了。」
 
    她淡然地縫補。
 
    「顏姑娘名喚『柔姌』,乃尚書令顏爾之女,亦是嬿后的表姪。當年主人受陛下之令至嬿國任光祿大夫,皇后隨即宣顏柔姌入常樂宮伴駕,迄今三年未曾歸嬿。顏柔姌入宮次年便獲陛下親封『溫陽郡主』,皇后亦為其備下千萬嫁妝,可謂風光無限。惜近年永安與嬿國關係緊張,世人便知溫陽郡主表面風光,實為嬿國人質,著實惹人心疼。」
 
    剪子又是一刀,她輕輕推開尹巧倩,低頭忙活起來。
 
    「至於少將軍與顏姑娘……少將軍及顏姑娘年歲相近,便是華照公主年少些,三人同於嬿國長大。顏姑娘幼時與公主常至韓府戲耍,少將軍亦時常贈她們珠寶首飾。後來……顏大人見顏姑娘與少將軍情誼深厚,遂多番派人至韓府問話,韓老夫人原亦有意派人上門提親,卻……收到大王為鄢韓兩府賜婚的消息。婢子從前未來得及同姑娘說起,主人亦曾上書陛下阻擾鄢韓兩府聯姻,不料……陛下亦想藉鄢府牽制嬿王,故多番擾攘下,姑娘終嫁入韓府。」
 




    尹巧倩口若懸河,唯鄢惢晞專心致志埋首忙活,絲毫無心聽她訴說。年後便是韓忠亮的生辰,鄢惢晞身為兒媳,理應贈一份厚禮給他,思來想去,她決定親自繡一幅駿馬奔逐圖感謝他過去數月的照顧。
 
    「姑娘,姑娘……」尹巧倩見她滿不在乎,倒急了起來,遂搶走她手中的剪子道,「姑娘為少將軍付出那麼些年,現下既嫁他為妻,便無半途而廢的道理!」言畢,尹巧倩見她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忽覺適才失禮,故訕然將剪子退還。
 
    「今日這些你從何處得知?」她又剪下絲線,嫻熟地換上黑線,繼而低頭趕工。尹巧倩見她心緒不好,便鼓腮爬至她的身旁,替她將繩子收好,末了,吐出「呂山」二字。原以為她會氣惱,她卻並無責備,僅淡然道:「往後無我命令,不許私探少將軍往事。」
 
    到底她還是在意他,只願聽他親口言語。
 
    尹巧倩失了理,便乖乖縮在鄢惢晞身旁,鄢惢晞佯怒地瞪了她一眼,她便又樂呵呵地笑。鄢惢晞自是知道尹巧倩好心替她籌謀,故不願責罰她,僅是厲聲警告。她藉著餘光觀察尹巧倩,見她放了戒備,急忙伸手捏了下她的圓臉,轉而捧腹大笑。尹巧倩擠眉噘嘴,似是發覺臉上沾了東西,連忙以曲袖拭之,卻見白袖上一抹烏黑。
 




    「姑娘怎的如此作弄婢子!」尹巧倩起身欲抓鄢惢晞的手腕,卻失衡倒在地上,忽地,鄢惢晞又塗了兩抹於她臉上。尹巧倩又羞又惱地自臉上沾了些粉末,笑嘻嘻地往鄢惢晞臉上塗去,雖淺,倒還是報仇雪恨。鄢惢晞勁不及她,連忙自身後取出一盒石黛粉給她。
 
    「巧倩,生辰安康。」她對她說。
 
    尹巧倩怔怔地望著鄢惢晞,熱淚盈眶,緊緊地抱住她。雖則姑娘年年贈她生辰賀禮,唯主上對下人這份記掛實在難能可貴。猶記當年鄢惢晞初入鄢府,於數十位侍女中挑中了傷痕累累的她,不僅待她親如姊妹,便是她的父母亦深得照拂。
 
    鄢惢晞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抵著她的肩笑道:「巧倩乖,巧倩不哭,明年夫人我便給你買更名貴的水粉可好?」她急忙又鬧又笑地將鄢惢晞推開,緊緊捧著她的石黛粉,說是極其滿意,可不許夫人含血噴人。
 
    兩主僕正嬉鬧著,韓府侍女急忙闖進殿中,哭喪著臉報稱蕭玟適才險些昏倒。鄢惢晞臉色驟變,傘亦未拿便拉著尹巧倩跑向寧德殿。
 
    風雪皆停,夕陽悄然破雲而出。
 
    韓玊珧收到下人遞來蕭玟昏倒的消息,急忙馭馬回府,原想府中定亂作一團,卻見寧德殿寂靜如常。
 
    殿內香煙裊裊,鄢惢晞牽著蕭玟的手趴在榻上安眠。




 
    「少將軍勿憂,醫師道老夫人近來睡得不安穩方如此,日後多加調息即可。」秋香躬身站在寧德殿前,扭頭朝殿內望了眼,又笑道,「少夫人陪了老夫人整日,午膳亦未用,累得歇在此了。」
 
    鄢惢晞趕至寧德殿時,蕭玟正臉色慘白地扶額躺在榻上歇息,她便憂心忡忡地跪在榻邊。蕭玟見兒媳婦來了,緩息望她,連連笑道無礙,便是老了無用。秋香端來湯藥,鄢惢晞便親自服侍蕭玟飲下,周全地替她擦拭嘴角的藥水。她望著她良久,她亦微笑地看向她。她道:
 
    「誕下珧兒兩年後,我又懷了身子,醫師道是女胎,可把我和將軍高興壞了。我便日夜盼著女兒降臨,不料天意弄人,身子到了四月時,便流了。瑋兒婚後娶了妻,那女子同你這般溫柔可人,惜瑋兒戰死沙場的消息傳至嬿國,那傻姑娘便隨他去了……你可知吾乃真真喜愛你?」
 
    她笑著側頭靠在她的肩旁,握著她手說:
 
    「我從前未知何為『母親』,自嫁入韓府方知『母親』乃寬廣溫潤之意。」
 
    金黃的光輝滲入浮淺的窗紙,不偏不倚打在榻邊,將那團柔粉映得橙黃。髮髻於盈盈一握的腰上輕晃,捲曲的身子伴著淺息而起伏,驀地,微微抽搐。
 
    「夫人……」韓玊珧蹲在榻邊輕喚,「惢晞……」
 




    鄢惢晞為了準備韓忠亮的生辰賀禮而廢寢忘食,適才又同蕭玟閒聊許久,此刻已然昏睡。韓玊珧又輕聲喚她,她仍緊閉雙目,遂,結實有力的臂彎搭在纖弱的背上──他橫抱著她出了寧德殿。
 
    小腦袋靠在他肩上搖晃,及腰束髮亦不斷輕撓他的手,寒風突襲,她將他鎖得更緊了。她比料想中輕許多,又著粉衣,好似下一瞬便將化為桃花飄去,他不免又抱緊些。
 
    尹巧倩午後便回了蘭澤閣,日薄西山,驚見韓玊珧抱著鄢惢晞進了院子,連忙手忙腳亂地替他開了房門,又暗暗將門帶上。
 
    他將她輕放在榻上,轉身替她脫了鞋襪,又幽手解下她腰後的髮飾。林林總總,他將飾物放至梳妝台上,耐著性子幫她掖好被子。於起身之際又望見她髒了的右臉,憶起她適才便是如此侍奉他的母親,便笑著低頭。
 
    罷了,今日便偽善一番。
 
    他自懷中掏出帕子替她擦臉。俄然,她拉高被子,側身捲縮。他很是費解,她似乎無法直躺,總是習慣背對著牆曲身,彷彿榻邊有何妖物隨時襲擊她。
 
    「韓玊珧……」她皺眉呢喃。
 
    她定恨極了他,竟於夢中狠狠將他咒罵。




 
    他近來很少夢見意中人了,又或說,她無辜委屈的眼眸時常將他夢裡的姑娘驅散。她是他所遇最為柔順嬌婉之人,若無鄢氏身份及夢中那姑娘,只怕他初見她時便溺死於那雙風華絕代的鳳眸中。
 
    她早該出現於他面前,比那姑娘更早,他定愛她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