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際青藍將火球碾壓,西方橫著一道杏黃,金瓜黃的柔光四射暈染,日似有不甘夜的早到。
 
    鄢惢晞身著荳紫曲裾立於韓將軍府門前,日暮下,秀頎玉頸張狂地接受秋風的洗禮。她一心一意地望著愈發藍黑的上蒼,是她喜愛的沉靜執著。黑夜雖苦,白日卻不見得歡快多少,她倒願漆黑常在,如此便無需瞧清齜牙咧嘴的面孔。少時她極度怨恨晴天,尤其驕陽似火之時,雖然她亦曾於白天感受到一絲溫暖,卻短暫得很。又如今日,她又該將己身囚於漫漫長夜,既望不清邪惡的嘴臉,亦無需銘記若玉的臉龐。
 
    蕭玟春光無限地跨出韓府門檻,她身後的秋香亦無秋日的頹敗,她們的笑聲將足下枯葉的低泣掩蓋,繼而腳下生風般走向馬車。鄢惢晞隨蕭玟上了馬車,她們皆無言,僅一人歡喜,一人哀。老夫人拍了拍少夫人的手,又望著她笑,難掩心中欣喜。
 
    驀地,蕭玟下車前同鄢惢晞道:「晞兒,柔姌性子軟弱,定與你合得來,往後你們便好生相處。」鄢惢晞笑著點頭,緩緩走下馬車,若無尹巧倩扶著,該要站不穩了。
 
    顏柔姌今早約莫隅中抵達嬿國,韓玊珧倒是食時便離了韓府,刻意領兵於方城恭候她歸來,稍後一道將顏爾接進嬿宮。呂山及後自嬿宮回了趟韓府,特意通知鄢惢晞及蕭玟今夜劉鼎將於嬿婉殿為顏柔姌舉行接風宴,切記需準時出席。自韓玊珧收到顏柔姌密函至今,他日夜為她的回歸而忙碌,已有數日未同鄢惢晞見面了。
 




    無妨,顏柔姌於韓玊珧心中本就較鄢惢晞重要,她不過是她的影子。
 
    鄢惢晞緊隨蕭玟入了嬿婉殿,婆媳先是朝劉鼎與陳靜姝叩拜,隨即於各自夫君身旁坐下。一如往日,韓玊珧與鄢惢晞坐於韓忠亮夫婦身後,兩老替後生擋去不少麻煩與仇視。「惢晞。」韓玊珧輕喚,鄢惢晞抬首,相看相笑,繼而各自俯首無言。
 
    「臣女顏柔姌拜見嬿王,王后。」
 
    一抹葵黃款款走進嬿婉殿,下跪,揚袖,俯伏,整個跪拜禮一氣呵成。
 
    朝臣貴胄隱隱探頭查看來人,鄢惢晞亦想瞧眼顏柔姌,唯韓忠亮身材魁偉,將殿前之人全然擋去,她只得按捺好奇。劉鼎揚手,那團葵黃隨即挪入右列。
 




    大霽尊右,便是三卿於宴會上亦不入右列,僅皇親貴戚或丞相方可於主上右方入座。劉鼎右列滿座劉氏,獨獨顏氏父女兩人為異姓。顏柔姌乃陳靜姝的表姪,故顏氏父女亦算是貴戚了。
 
    劉鼎向右舉杯,樂呵呵道:「來,柔姌,許久未見,本王敬你一杯。」
 
    鄢惢晞對桌的那團葵黃又豎立,以袖擋臉飲酒,驀然回首──烏髮自左眉上橫至右耳後,微隆墊髮簪著兩枝白玉蝶簪,小唇微揚。笑之婉約,如沐春風。
 
    顏柔姌朝韓玊珧淺笑頷首,一襲墮馬髻隨之於楚腰後搖擺。劉鼎揮手,她便緩緩跪坐於案前。顧盼生輝,炯炯杏眼又化白月牙,她亦端莊大方地贈鄢惢晞明眸皓齒。
 
    編鐘叮咚響,嬿婉殿內燭火忽黯,身著虹藍的舞姬揮袖而入,隨著鐘聲而偃蹇起舞。
 




    劉芊娥向顏柔姌舉杯,顏柔姌隨即笑飲。燭火雖暗,唯她身後恰好架著一束紅燭。火苗明滅不定,於粉面上掀起層層波瀾,她卻依然嘴角婉約。黃衣色暖,若穿著不當,便將如土般慘淡,鮮少有人可將橙黃之靚麗體現得淋漓盡致,惟柔姌可。杏眼來回於舞姬與韓玊珧身上打量,顏柔姌忽地莞爾一笑,燭火驟然失色。原非燈火將她照亮,乃她的明媚為燈火增添光輝。
 
    倏忽,杏眼又與鳳眼相對,鄢惢晞訕訕朝顏柔姌微笑,連忙俯首沉思。
 
    天下竟有如此絕色,亦難怪韓玊珧為之魂牽夢繞,便是鄢惢晞亦不免艷羨她的素雅溫和。
 
    「柔姌,本王聽聞皇兄皇嫂對你甚是寵愛。」
 
    鐘聲方停,舞姬還未退去,劉鼎便急不可耐地同顏柔姌話家常。陳靜姝亦不閒著,喚來侍女斟酒,還親自替劉鼎剝了顆荔枝。
 
    「回大王,陛下與皇后待臣女極好,是次回大嬿前,陛下還贈了臣女東南海明珠各一。」
 
    顏柔姌答得大方得體,惹得身旁的諸位公主交頭接耳,眼中滿是艷羨。大抵深宮女子總是這般目光短淺,此話便是連鄢惢晞亦聽得出乃說給鄢霆鈞聽。
 
    顏柔姌今早便已入宮,與劉鼎,韓玊珧以及劉芊娥共處一日之久,大概早已將往日於常樂宮所受的苦道盡了。顏柔姌自是劉弘掌控嬿國的人質,唯她亦身兼嬿國探子之職,否則又怎會時常同劉芊娥與韓玊珧頻頻書信來往。劉鼎深知如此,故今日並未因她歸國而大肆慶祝,僅以「王后表姪入宮」及「中秋佳節將至」而舉行了一場君臣皆在的「家宴」。




 
    劉芊娥盯著鄢惢晞良久,見她今日頹若喪家犬,心中便是萬分的得意。她望了眼鄢惢晞,又拍拍顏柔姌的手笑道:「顏姐姐今年可是十七了?王兄,今日你便替顏姐姐定下婚約可好?」
 
    鄢惢晞心驚,不慎掐了自己手背,隨即低頭蹙眉。韓玊珧似覺她不適,遂摟著她輕聲關懷。鄢惢晞連連搖頭,自他臂膀掙脫,不安地瞥了劉芊娥一眼。此舉落在華照公主眼中,只怕是鄢氏女恬不知恥地勾引顏家好姐姐的准夫婿。
 
    鄢惢晞與韓玊珧乃皇帝及嬿王親賜的姻緣,如今她卻自覺自己這個正室夫人卻像個奪人夫君的下賤女子。
 
    「華照此言極好!本王依稀記得柔姌與……」劉鼎望了眼顏柔姌,又摟著陳靜姝笑道,「今日本王做主,便將婚事定下!」
 
    「不可!」顏柔姌急忙起身朝劉鼎哈腰,眼波於韓玊珧身上流轉一番,又嬌道,「臣女還未……還未想嫁人……」
 
    劉芊娥瞪了眼鄢惢晞,噘著嘴搖晃顏柔姌的手腕,連連問她因何不嫁。顏柔姌一再與韓玊珧對望,支吾不肯言,只搖頭坐下。劉鼎與陳靜姝默契地望向全副身心皆在鄢惢晞身上的韓玊珧,轉而相視無言。
 
    鄢惢晞咬唇苦笑,她當真乃此世間最為多餘之人。
 




    宴會的後半場,她未再聞歌賞舞,亦不再強顏歡笑,只不斷地飲酒。嬿婉殿內的歡聲笑語和纏綿悱惻皆不屬於她,韓玊珧眼中只有那黃衣妙人,她又何須再故作鎮定。偶然,她同顏柔姌對上眼,她朝她微笑,她便亦向她囅然一笑。便如蕭玟所言,顏柔姌貌美性子好,她亦確實不討厭她,唯是還需時間接受。
 
    「往後顏姐姐亦是要往韓府尋韓哥哥,不如今日便隨韓哥哥回韓府可好?」
 
    「好。」
 
    劉芊娥便是如此一問,顏柔姌竟不假思索地答應。韓玊珧猛然抬首望著顏柔姌,眼中好生曖昧。
 
    「哐」,鄢惢晞撐著腦袋的手忽鬆,觴落地,黃酒傾瀉。
 
    韓玊珧脫下外衣披在鄢惢晞身旁,於她耳邊柔聲道:「惢晞,我先帶柔姌回府,你隨父母親回去。」
 
    她今日當真醉了,便是想起身坐直的力氣亦無。眼前朦朧,她趴在案上點頭,轉而目送他護著其他女子離去,以及收到劉芊娥不屑的眼色。
 
    往日她若醉了,他必定親自送她,以後不會了,顏柔姌比她更需要他的守護。




 
    她不記得如何回了韓府,大概是同蕭玟同車,韓忠亮則被迫騎馬歸家。以前她常挽著蕭玟的手撒嬌,今夜她即便頭昏腦脹,亦弗敢觸碰她。蕭玟那般期待顏柔姌回到嬿國,還明言顏柔姌往後將入住韓家,可見老夫人亦有了更歡喜的兒媳。
 
    「姑娘,何必呢?婢子一早便勸你將過往忘卻,何故你總是不聽呢?為何不顧一切地於無心之人身上耗費心血呢?顏柔姌不在之時,你還可掩耳盜鈴地當她的影子,如今她回來了,你便甚麼也不是!姑娘,興許婢子今日言語錐心,可出自本心,著實不願姑娘再如此折磨自己……」
 
    尹巧倩扶著鄢惢晞進了蘭澤閣,邊替她梳洗,邊喋喋不休地念叨她。丫頭素來機靈,未曾逆她意,亦不曾有何逾越之舉,今日這般膽大妄為地數落韓府,想必當真心疼她。
 
    「巧倩……當日我便該簽了那和離書……現下,現下該讓顏姑娘為難了……」
 
    鄢惢晞拽著尹巧倩的衣服道,隨即被她攆進榻內。
 
    蘭澤閣燈熄門關,盈盈淚珠自細長鳳眼落下,於枕上沾濕一片。
 
    少年時,她曾認識一位為人善良,脾性柔和的大霽公主,明陽公主。她教她寫字,同她說了許多永安的美景,還邀請她至永安一覽大霽的波浪壯闊。她喜歡那公主,便常常跟在她身旁,公主亦歡喜她,故偶然向她吐露心聲。公主同她說:「你同我一樣,性子柔中帶剛,想來他日必會為了心中人事而奮身而為。願你切勿錯愛,女子花期短暫,尤該順從自然。」當時她不懂此話何意,便是得過且過。後來公主薨逝,一名披頭散髮的男子大鬧皇宮,欲取公主屍骨不成,他憤而於紅棺前自刎。鮮血於烈日下艷烈無比,不偏不倚地灑在棺面的金黃鳳尾上。劍落,客死。後來她方知那是公主出嫁前心愛的男子,她曾與他私奔,卻敵不過權勢,只得含恨遠嫁。
 




    可惜了,公主不知他來過,除了棺面那幾滴血,他與她訣別於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