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多日,懋城越發地悶熱,伴著飛蟲四竄,著實教人煩躁。金武殿內死氣沉沉,諸子安坐殿前,絕口不提王后小產一事,深怕激怒大王。劉鼎無心處理朝政,只聽樊翼天穩守邊境,剿滅不少山賊,便擺手退朝。他方走下階梯,便凝眸望了韓玊珧一眼,未留下隻字片語,帶著內侍徑直走出殿外。
 
    「唉,怎會如此⋯⋯莫不是有何隱情?」
 
    「別亂嚼舌根,我可聽說醫師瞧了一宿,也瞧不出個所以然!」
 
    「是呀,興許是那孩子福薄。」
 
    官僚三五成群地交頭接耳,在一片唉聲歎氣中踏出金武殿。韓忠亮見韓玊珧望著空蕩蕩的王位發愣,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該離宮回家了。韓玊珧點點頭,不作他想,同韓忠亮一道回府。
 




    陳靜姝滑胎一事應當是意外,若有人對王后圖謀不軌,劉鼎勢必掀了整座懋城也要將其治罪,不會這般沉得住氣。可為何今日退朝之時劉鼎多是望了他一眼?那雙黑幽幽的眼眸中無半點光亮,恍若無盡的黑夜,欲將眼中人啃噬乾淨⋯⋯韓玊珧魂不守舍地下了馬,將韁繩塞給小廝,便往府中走去。「少將軍,鍾將軍於思香殿等候多時,」呂山見韓玊珧回府,便急忙將他往思香殿帶去,「看著有要事相商。」
 
    鍾愷於思香殿內等候良久,百無聊賴地起身於門前踏步,望著櫃旁的機關,神思遠遊。他知道思香殿下記著每一位隨韓府出征巫哧卻無法返鄉的大嬿好男兒,而每年的寒食節他皆與韓忠亮父子於思香殿食青團、品餳,唯韓騁瑋戰死沙場後,韓府便消除了這個習俗。
 
    那一戰莫說使韓玊珧畢生難忘,鍾愷亦用了好些時日方緩過神來。
 
    那場大嬿大獲全勝的霽巫之戰中,殞了韓大將軍,也傷了韓小將軍,韓府可謂是損失慘重。若那巫哧姑娘得知當年對她情深似海的將軍於班師回朝途中傷了腦袋,忘卻了巫哧的一切,順著局勢娶妻生子,對巫哧只有滿腔的憤恨,只怕要傷心欲絕。那姑娘雖膚色黝黑,卻極其靈動可人,唯唯諾諾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她隨大軍撤離至邊境營地,小韓少將軍從巫哧搜羅來的珠寶箱中尋來了一身黃裙給她,那是一件巫哧衣裙,上頭掛滿了銀飾。她興高采烈地換上那身衣裳,愛惜地撫平衣角,衣裳便叮鈴叮噹響,她聞聲又咯咯笑了。那身秋黃著實適合她,襯得她白嫩了許多,模樣瞧著亦精神了許多。若說大嬿還有誰能將這耀眼的黃著出個文章,那還是要數當今韓府的少夫人了,該說不說,這韓少夫人和那巫哧姑娘──「可是宮裡發生了甚麼?」──「昨夜彤煒殿確實不太平。」
 
    鍾愷聞聲鬆眉,急忙朝思香殿前的壯影躬身。呂山隨韓玊珧脫鞋入殿,不慌不忙地關好房門,繼而靜默地立在主位旁。
 




    「說來聽聽。」
 
    韓玊珧扯鬆衣領,用帕子擦拭脖子,不急不忙地坐下,他最怕夏日了。鍾愷點點頭,亦歸位坐下,同他細細講起了昨夜嬿宮的情況。
 
    自樊翼天領軍外駐,韓府受了劉鼎的冷落後,宮中軍務便大多落在鍾愷的身上。昨日本該輪到韓玊珧駐守嬿宮,唯他藉故讓鍾愷替班,以免惹得劉鼎猜忌。夜宴前後宮中並無不妥,王后還命膳廚烹製酸梅湯。約莫宴會開始前的一個時辰,諸位郡主夫人相繼入宮,殷樂湄未在偏殿等候陳靜姝入殿,反而帶著酒蟹入了彤煒殿。王后有孕,嬿宮上下不敢怠慢,對那碟生醃蟹一驗再驗,方端至陳靜姝面前。婢女回憶,陳靜姝雖愛食蟹,卻亦未敢多食,便是吃了半隻而已,宴前御醫亦曾為其把脈,並無不妥。宴會結束後,陳靜姝忽感腹中絞痛,連忙召喚御醫,不料彼時她已出血。劉鼎聞訊趕至彤煒殿時,御醫正聚集於殿內施救,忙作一團。夜半,諸位御醫哭喪著臉退出彤煒殿,直言醫術不精,無法保住世子,懇求大王降罪。
 
    「可有檢查過王后的衣物?」韓玊珧邊理好衣襟邊問,「胭脂水粉、珠寶金釵呢?」「御醫都瞧過了,便連床幔被褥也都一一驗過了。」鍾愷便知韓玊珧會問及這些,連忙抿了口茶解釋。韓玊珧一拍腦門,想不出還有何疑點,估摸著大概真是這個孩子與大嬿無緣。「不過⋯⋯」鍾愷見韓玊珧懸著的心放得太早,便又道:「昨夜始便有宮婢議論莫非有何物與王后相沖,例如雙喜同孕⋯⋯」「胡謅亂道!」韓玊珧氣得橫掃案面,筆墨竹簡剎時摔得細碎。
 
    鍾愷話說一半便未敢多言,讓韓玊珧自品言下之意,他熟知宮中人的脾性,無非是彤煒殿又欲將天意扣在鄢惢晞的頭上。「罷了⋯⋯」韓玊珧冷哼一聲,彎腰拾起適才打翻的物件,「欲加之罪,其無辭乎。」這嬿宮鄢惢晞不去,是藐視主上,她去了便是薄情克主,無論如何她皆理虧。若娘家尚在,夫家榮耀,只怕世人總歸忌憚她。思慮至此,韓玊珧哭似著笑,是他這個丈夫無能,方使外人一再欺辱她,是他無用,是他無用。鍾愷的話他明白了,便拍拍鍾愷肩膀便往殿外走去。「少將軍,還一事⋯⋯」鍾愷又將韓玊珧攔下,「屬下適才⋯⋯適才確有一事欲向將軍請教⋯⋯但,但屬下記不得是何事了⋯⋯」
 




    「你若能忘記,興許並非要事,改日再議吧。」韓玊珧見鍾愷支吾半日,愣是擠不出半句話,索性打發了他,隻身往蘭澤閣走去。
 
    赤烏高掛,曬得人暈眩,便是連飛鳥亦熱得張口喘息。翠竹節節高升,水車潺潺,錦鯉暢泳,也便是蘭澤閣能常年這般使人心曠神怡。方踏進蘭澤閣的院子,荷香迎面撲來,直教韓玊珧神清氣爽。
 
    偏殿內,蕭玟正向鄢惢晞請教縫補事宜,尹巧倩與秋香則蹲在一旁逗弄珍珠,一片其樂融融。未娶妻前,韓忠亮與蕭玟便已商定日後將新婦安置於蘭澤閣,只是昔日無人想過劉鼎當真要求韓玊珧與鄢家聯姻,更未料到鄢霆鈞並未教唆女兒搬弄是非,由著她與韓府誠心相待。
 
    如若早些與她結識、早些將她娶回府便好了,韓玊珧常這般想。
 
    「珧兒,站門口好半天了,怎的不進來?」蕭玟笑吟吟地抱著珍珠走出偏殿,與秋香相視一笑,「竟不知家中養了尊望妻石!」「母親凈愛拿孩兒尋開心!」韓玊珧嗔道,扶著蕭玟走出蘭澤閣,剛送了她幾步,便又被趕進院內。待他走進偏殿,鄢惢晞便已收好繡品,啃著甜瓜解渴。
 
    「嘶⋯⋯冰的⋯⋯」韓玊珧吃了一口甜瓜,發現是冰甜瓜,連忙搶過鄢惢晞手裡的那份。他不停地念叨著冰甜瓜寒涼,孕婦不可多食,於胎兒無益。「胎兒」二字倒叫鄢惢晞想起陳靜姝滑胎一事,便連忙追問道:「王后可還好?御醫可有查出為何滑胎?」韓玊珧見她安不下心來,便又將鍾愷所言一一轉達,唯將宮中的流言蜚語隱去,免得她一再自責。鄢惢晞乖巧地點點頭,命尹巧倩將甜瓜收起,韓玊珧欲趁甜瓜回廚前再食些,卻被鄢惢晞一眼瞪得安坐原地。妻食不得,夫怎可獨食?韓府無此理哉。
 
    「惢晞,你身子漸重,便多留在府中。」韓玊珧見鄢惢晞又若無其事地擺弄針線,便在一旁同她吹耳邊風。鄢惢晞笑了笑,啟唇問道:「秋郎是怕我於王后那受了委屈?」韓玊珧聽得一愣一愣,恍惚間以為耳背聽錯,拉著鄢惢晞的衣角不肯放:「你適才喚我『秋郎』?可是母親同你說的?你便再喚兩聲,再喚兩聲⋯⋯」鄢惢晞挑眉搖頭,放下繡品便往殿外走去,無論如何亦不遂了韓玊珧的心意。「惢晞。」韓玊珧從後抱住鄢惢晞,不讓她四處逃竄,「我想這樣的日子再多些。」懷中的人不亂動了,只聽她淺淺一句:「韓玊珧,我有許多的故事想同你說,卻一直尋不得機會。」韓玊珧輕抿鄢惢晞的耳後,將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靜靜地聽她說。「可我總怕故事說完,一切便也結束了。」她又說。
 
    「虧得我刻意來這一趟,妹妹這便回家去!」




 
    韓玊珧欲追問,卻為殿外的來人打斷。那妮子綠衣粉唇,行姿搖擺,毫無美態,除了大嬿華照公主,怕是於大霽尋不出第二人。鄢惢晞見劉芊娥大駕光臨,紅著臉皮將韓玊珧鎖在腰間的手推開,免得小妮子看笑話。
 
    「你怎的這時出宮?」
 
    「喲,如今本公主來韓府可需下個拜帖先?」
 
    「可不敢當,華照公主臨幸韓府,是韓某三生之幸!」
 
    「少將軍不必客氣,本公主今日想與貴夫人敘敘舊,不知可方便?」
 
    「便,自然是便了,小的這就滾!」
 
    韓玊珧與劉芊娥隔空墨跡了幾句,見她不是尋「韓哥哥」,便知趣地退場。現下他不願鄢惢晞出門,又怕她整日待在府中覺著苦悶,劉芊娥的到來可為他解了燃眉之急。他尋思著女兒家總有些閨中之言談,劉芊娥又古靈精怪,定能讓鄢惢晞笑開懷。
 




    「她適才喚我『秋郎』了。」韓玊珧美滋滋地朝劉芊娥躬身行禮,心滿意足地離去。鄢惢晞見韓玊珧遠去,急忙拉著劉芊娥入殿,噘嘴嗔道:「別理他!」「我若當真不理他,你便又該心疼了。」劉芊娥早就看破這韓家夫婦的本性,不以為然道。
 
    金光瀉滿地,幼細如髮的銀針明亮晃眼,裂布而出,紅線牽引,絲長而夢遠。一針一線織就大網,捕個讓人牽腸掛肚的大胖娃娃。
 
    「惢晞,你便整日在這製衣?」劉芊娥見鄢惢晞熟練地給針線打結,自覺地給她遞去一把剪子。「估摸這孩子雪日降生,便給他縫製些冬衣。」鄢惢晞抬頭朝劉芊娥淺笑,又低頭縫補起來,「宮裡大概亂做一團,你怎的得空來韓府尋我?」「宮裡確實亂做一團⋯⋯」劉芊娥見鄢惢晞毫無波瀾地論及嬿宮之事,便又小心翼翼試探道,「現下宮裡流言四起⋯⋯我覺著煩,便出來散心。」
 
    「流言?」鄢惢晞稍稍抬眼,頓時停下手中的針線,靜待劉芊娥往下說。劉芊娥見她似乎對王室宗親的流言一無所知,便訕然一笑,直言宮裡人都說是殷樂湄的那碟生醃蟹讓王后落了胎。鄢惢晞拾起剪子斷線,不予置評,忙問劉芊娥可要食甜瓜。尹巧倩一聽,忙讓下人切來新瓜,又親自捧入殿。鄢惢晞遞給劉芊娥一塊香甜誘人的甜瓜,又掰下一小塊甜瓜啃食:「玊珧說多食甜瓜無益,我便偷食些。」
 
    劉芊娥點點頭,望著鄢惢晞大口大口吃起甜瓜來,眼中滿是艷羨。韓玊珧果然將鄢惢晞護得周全,竟連巷聞皆知的流言蜚語亦瞞得滴水不漏。
 
    昨夜陳靜姝小產後,彤煒殿內大小物件皆由御醫查驗,並無不妥。婢女提及殷樂湄宴前曾送來一碟生醃蟹,御醫向劉鼎進言,生醃蟹雖性寒,唯王后進食不多,不足以因此滑胎。劉鼎又召來張梁兩位御醫,詢問平日王后脈相可平穩,兩人異口同聲道「無異」。此事本就如此過了,唯今早劉芊娥於宮中散步時,聽見婢女內侍紛紛議論王后滑胎興許因近來天象星宿有異,亦或雙喜而相沖。劉芊娥聽聞昨日鄢惢晞曾赴宴,便想著來韓府問個究竟,唯方出宮門便聽見少婦婆子說韓少夫人懷子命重,克死了王后的命輕世子。劉芊娥氣得咬牙切齒,對著那群長舌婦呸了一嘴,氣呼呼地往韓府走去。方過了東街,卻又聽見兩位老伯蹲在街旁嘲諷韓少夫人,說是她未入宮王后安然無恙,她一入宮王后便出血落胎,可見其乃不祥之身。不過街頭巷尾便有數種說法,種種皆不利韓府,即便王后落胎一事並無疑點,可顯然有人藉此事離間嬿宮與韓府的關係。
 
    「華照⋯⋯華照?」
 
    鄢惢晞見劉芊娥思慮入迷,便喊了她一聲,見其無動於衷,便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起些事罷了⋯⋯」劉芊娥回過神,連忙咬了口甜瓜,鼓著腮道:「韓哥哥說得是⋯⋯這宮裡宮外皆沒甚麼好玩的,還不如韓府有趣⋯⋯」鄢惢晞見她愛吃甜瓜,便讓尹巧倩再送一碟來,劉芊娥嚇得連忙拭手安坐。她雖喜食瓜,卻總不能一直食。




 
    鄢惢晞見劉芊娥今日魂不守舍,未多想,只覺著公主自有公主的煩惱。她嘴角帶笑,望著劉芊娥搖了搖頭,便又縫製起小衣裳來。劉芊娥往後一仰,倒在地,望著蘭澤閣繞樑香煙發愣。夏日炎熱,動輒汗流浹背,不動卻止不住地左思右想。
 
    「這些時日可曾同他寫過書信?」
 
    鄢惢晞此言問進了劉芊娥的心裡,隱隱地戳痛心房。「無。」她回,似有些氣惱。一字概括:無。她與他是不會有未來的,也不會有過多的牽絆,既「無」,何必念想。
 
    「興許家事耽擱了,亦或信鴿迷途。」
 
    鄢惢晞寬慰她。「他為我做了些甚麼,我都記著,亦不見得他有多非我不可。」她說。
 
    酷日西斜,天地稍涼,一陣微風卷過蘭澤閣,瓜果飄香。院中魚躍荷倒,紅尾揚起一簾泉水,旋飛四濺。
 
    夏暮明豔,人心熾熱。
 




    忽地,黑影將地上的劉芊娥籠罩。
 
    「公主金安。」呂山矗在門前朝劉芊娥及鄢惢晞躬身行禮。劉芊娥見有人來,連忙從地上起身,端坐在一旁。呂山望了眼臉有慍色的劉芊娥,又同鄢惢晞道:「少將軍請夫人去一趟大殿,玉葉堂東家姚氏特來探望夫人。」呂山將話送到便退出蘭澤閣,未敢多看劉芊娥臉色,不過大抵亦可猜出那小臉掛著惶恐忐忑。
 
    鄢惢晞扭頭同劉芊娥挑眉道:「若是千里追妻,又當如何?」
 
    劉芊娥默不作聲,扶案欲逃,卻被尹巧倩攔下。鄢惢晞朝尹巧倩擠眉弄眼,示意她照看好劉芊娥。
 
    鄢惢晞理了理衣襟,拽著劉芊娥往正殿走去。
 
    許久未見,不知那人是長了鬍子,還是剪了髮;是黑了許多,抑或白淨不少;是壯碩了,又或是清瘦了;是想她還是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