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而雲湧。
 
    無垠的藍天懸著幾縷浮雲,天青雲白,飛金柔和,世間溫暖。綠葉無幾的枝頭上麻谷一對,一唱一和,雌雄同心。涼風驟然,飛鳥搖搖欲墜,毛亂羽顫。高門青瓦轟然一聲響,鳥兒棄枝而去,各奔東西。
 
    「起開,笨手笨腳!」
 
    尹巧倩將摔倒在地的呂山扶起,又將木梯架好,登梯而上。呂山拍拍屁股,見尹巧倩已在梯上,便連忙將手中的大紅綢遞了上去。尹巧倩一隻手抓著梯子,另一手則奮力將紅綢甩出,稍加調整,紅綢便穩穩當當地架在「韓府」的匾額上。
 
    「還得是我們尹姑娘出手!」呂山見事成,連忙笑吟吟地將尹巧倩扶下梯子,那諂媚的笑可與珍珠媲美了。「那是,『巧姊』可不是白叫的!」尹巧倩最受得下呂山的奉承,得意忘形地挑眉擦鼻,大搖大擺走進韓府。呂山見她高興,便也樂呵地跟著她進府。
 




    紅綢彩燈飄揚,炊煙裊裊,人丁興旺。顏鍾聯姻,懋城大喜,嬿宮大喜。
 
    「惢晞!」
 
    劉芊娥揚揚手,讓同她行禮的下人起身,興沖沖地奔向鄢惢晞。
 
    劉鼎本想於嬿宮為顏柔姌與鍾愷證婚,唯鍾府距離嬿宮甚遠,亦不同方向,只怕兩位新人禮畢還需擾攘一番方能回府。鍾愷就此去信永安,顏柔姌認為同普通夫妻般,自顏府出嫁,夫家迎親至本家即可。劉鼎原想答應,卻又顧及陳靜姝身子自滑胎後,還未調養好,而顏府亦位處偏僻,只怕加重她的負擔。思前想後,韓玊珧提議新人於韓府行禮,夫家再迎新婦回本家,三日後新婦回門。鍾愷顧及顏柔姌歸途遙遠,怕是勞累折磨,便接受了韓玊珧的折衷建議。
 
    鄢惢晞為此準備了許多,韓府裝潢、宴席菜品、酒席場地⋯⋯無一不親自過目,便是由小腹漸顯忙至孕腹未隆。好在蕭玟與秋香多有幫襯,將府中恆常事物接了去管理,還為韓忠亮父子備了一身新衣。
 




    「哎呀,你便交給秋香打理,已是五個多月的身子,也不愛惜自己⋯⋯」劉芊娥半推半拉地將鄢惢晞帶回蘭澤閣,迫不及待地同她展示自己為顏柔姌備下的賀禮。「瞧!」劉芊娥自袖袋中抽出一個木盒,神秘兮兮地讓鄢惢晞打開。
 
    木盒清香,面上雕刻著「喜」字,竹枝繁茂,甚是文雅。盒內放置了一對結纓玉佩,玉中雕鏤了一雙飛雁。
 
    鄢惢晞見劉芊娥的賀禮實在有心,便也迫不及待地從梳妝檯前取來一幅約屏風高的《綠水並蒂蓮》繡品。
 
    深淺綠絲勾勒出碧波蕩漾的湖面,一枝紅粉並蒂蓮筆直地立於蓮叢中,既嬌俏,又不失高雅。兩隻花蝶繞蓮而舞,好似一對如影隨形的夫妻。
 
    「著實美!」劉芊娥的雙目來回於繡品上下掃視,珍愛地撫摸著,「同你的相比,我這兩枚玉佩可真是見不得人!」「胡謅,天地萬物皆為鍾顏而美,公主的玉飛雁與我的並蒂蓮可不是恰好?」鄢惢晞撐著案起身,命人將兩份賀禮送至前廳。劉芊娥見鄢惢晞的孕肚將衣襬微微挺起,好奇地摸了摸鄢惢晞的肚子,又訕訕縮手。鄢惢晞見她稀奇,便抓著她的手放在肚上,望著肚子道:「你便好了,有華照公主做你的姑姑。」劉芊娥眨巴眨巴著眼,望著鄢惢晞的大肚子問:「你說他能聽得見麼?」鳳眼微瞇,鄢惢晞肯定地點頭,從前她見宮裡的巫醫讓有孕的王妃多同肚中的孩子講話。劉芊娥越發覺得神奇,便又摸了摸鄢惢晞的肚子,試圖同未來的侄子說話:「你降生了,我便來吃酒。待你長大些,我帶你去宮裡玩。你若可識字,我便請王兄為你聘請全懋城最好的夫子⋯⋯」
 




    蘭澤閣內無比溫馨,柔聲細語皆是對那未出世的孩子而言。他還未出世,他在未來,他是盼望。
 
    劉芊娥一個勁地對著鄢惢晞的肚皮自語,又問可曾為孩子取名,若是兒子該如何,若是女兒又當如何。鄢惢晞被她問得頭昏腦脹,只說孩子名字未定,她與韓玊珧皆不在乎是男是女。韓玊珧早有打算,不論男女,他皆讓他們讀書騎射,不必成為征戰四方的將軍。他這般為難地活夠了,孩子安康便足矣。
 
    「我日後遠嫁西羚,怕是很難再與你們吃茶飲酒了,更莫論帶孩子入宮玩耍⋯⋯」劉芊娥想起來年和親西羚,一臉苦相。「天地之大,來日之久,總會有機會的。」鄢惢晞輕撫劉芊娥的後背,她很是明白背井離鄉的恐懼與落寞,劉芊娥倒還可帶上百嬿奴西嫁,她當年可是孤身入的鄢府。
 
    日上中天,尹巧倩頂著熱汗行至蘭澤閣,一聲「少夫人」擾了殿內的無言。尹巧倩向殿內兩人請安,躬身望地道:「玉葉堂東家帶禮登門,恭賀顏姑娘與鍾將軍成婚,現下人正候於武場內。」「知道了。」劉芊娥替鄢惢晞應了聲。韓府武場乃禁地,擅闖者死,姚盛能於那裡候著,必是得了韓玊珧的應允。鄢惢晞憂心忡忡地牽起劉芊娥的手,她本就正難過遠嫁西羚,姚盛卻於此時上門,無疑加深了她的痛苦。
 
    「無礙,我已想明白了。」劉芊娥反倒安慰起鄢惢晞,「我已避了他好些日子,也該是同他理清楚了。」她知道上回鄢惢晞與韓玊珧特意給他們一個交談的機會,也正是那夜更堅定了她的心。她也當真做到了,第二日起便未再為他哭過,即便偶然想起他,亦心如止水。
 
    鄢惢晞點點頭,嘴角拉起彎彎的弧度,望著劉芊娥的雙眸道:「思慮清楚就好,無論將來如何,我與玊珧必定站在你身後。你回頭,我們總會在。」
 
    劉芊娥淡然一笑,讓尹巧倩服侍鄢惢晞更衣,便獨自走向韓府的武場。韓府比嬿宮小得多,但這一路她走了許久。興許也沒有很久,是她自覺遙遠。即便如此,她也走得踏實,一步一步地,往更適合的方向走去。
 
    「桐既落,秋便來⋯⋯」




 
    姚盛立於牆邊的梧桐下,望著蕭瑟的秋景感嘆。涼風來襲,黃葉沙沙落下,好似夏日輓歌。他拾起一張落葉,將其置於頭頂,意圖尋出它適才身處的枝葉。遠遠地,一抹水藍緩緩向他靠近。他欣喜地回頭,朝來人微笑。他本就明媚,此時更比陽暖,於是來人的嘴角亦微微上揚。
 
    「阿芊今日真真俊俏。」姚盛撓頭道。往日他也總戲弄她,卻未曾如今日這般不自在,更甚,他感到手足無措。她能來,他很是歡喜,可他怕她開口說話,說一些他不想聽見的話。「我便想看看你,看看你是否睡得好,有否食得飽。」劉芊娥立在姚盛跟前不語,他便先開口。「都好。」她回,實在簡短。「那⋯⋯大王與王后可還好?」姚盛又撓頭問道,他實在想不出說些甚麼好。他原以為這些日子不見,她大抵會消了氣,可未預料過她會變得如此冷漠。「都好。」她又回了這兩個字。姚盛點點頭,心慌意亂地仰望梧桐枯枝,又倏忽低頭望著劉芊娥。她明亮烏黑的眼瞳中倒著他的身影,在她眼中,他是那般渺小、模糊、懦弱⋯⋯
 
    「姚盛。」
 
    粉唇微啟,她喚了他的名字。
 
    茶褐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那雙圓眼。
 
    「我是嬿國的公主,亦是大霽的公主⋯⋯」劉芊娥於袖中取出一張織錦,將其置於姚盛手中,「榮華富貴與自由不可兼得,我亦不會為不合適的人駐足。大霽國土廣袤,卻為異族所困,遠嫁公主便是籠絡各部首領的最佳法子。前有明陽公主,後有華照,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劉氏公主遠離母國。我雖未不知西羚王生得一副如何的面貌,亦不知其脾性愛好,唯我既是未來的西羚王妃,便再無道理同你糾纏不清⋯⋯得君厚愛,華照之幸,就此別過,願君安。」
 
    劉芊娥決絕離去,未作停留,消失於梧桐林中。
 




    姚盛掀起織錦,劉芊娥退還了他所贈於的銀跳脫。是他親自挑選材質、構想、打磨的銀跳脫。
 
    「阿芊,他日我必堂堂正正與你並肩而立。」他說給自己聽。西羚男兒一生只為一位女子一隻銀跳脫,他必會讓她心甘情願地戴上這隻跳脫,並配戴終身。
 
    姚盛又忽然笑了,為劉芊娥適才的話而笑。
 
    日昳,晚風漸起,葉下若雪。漫漫,懋城換上一身黃衣。銅鈴噹噹,紅木馬車輾碎枯木,數十紅衣佩刀侍衛緊跟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向韓府。漫漫,懋城為鮮紅遍染。
 
    韓忠亮與蕭玟聽聞劉鼎與陳靜姝即將抵達韓府,便領著一家子於府前候著。鄢惢晞換上韓玊珧前段日子為她準備的印花黃紗曲裾深衣,與他並排立於蕭玟身後。街口轉入一輛馬車,眾人屏息張望,卻見顏爾從車裡走出。
 
    「顏尚書可算來了!」韓忠亮笑顏逐開,連忙上前相迎。「韓將軍客氣,勞煩韓府近來費心了!」顏爾躬身道謝,也是春風滿面。兩人於門前寒暄了幾句,樂得哈哈大笑,倒叫懋城霎時消了秋日的寂寥。
 
    「王到!」
 
    一身高亢男聲響徹街頭,眾人著急忙慌地理衣。




 
    劉芊娥見一輛紅木馬車拐進巷口,連忙上前迎接。一片紅黑壓向韓府,車停馬穩,劉鼎與陳靜姝走下馬車,接受群臣朝拜。禮畢,眾人迎王入府。陳靜姝一眼於人群中瞧見大腹便便的鄢惢晞,黃衣將她的肚皮襯得越發圓滑,她看了就眼暈。蕭玟見陳靜姝的妒火盡收眼底,悄然同秋香使了個眼色,秋香心亮頷首。先前「臣克君」的流言,蕭玟也聽得不少,為此還氣得臥床幾日,好在韓忠亮多番寬慰,方靜下心來。
 
    「少夫人⋯⋯」鄢惢晞隨人群往內院走去,卻被秋香暗暗拉住,「適才下人來報,說是發現韓府給顏鍾兩府準備的賀禮對不上數。」鄢惢晞詫異,連忙隨秋香折返大殿,盯著婢女將賀禮一箱一件地數清楚。忙活了近一個時辰,總算是理好賀禮的數目,鄢惢晞正欲闔眼養神,鍾愷卻著一身西服登門,便又連忙招呼他往雲峰殿拜見劉鼎。
 
    當年鄢惢晞誤以為顏柔姌鍾情韓玊珧,命人將收拾雲峰殿,打算將她安置於此處。想來亦好笑,鄢惢晞的賢慧險些誤了自己與顏柔姌的姻緣。如今顏柔姌於韓府出嫁,這裡也算她半個娘家,往後雲峰殿便亦為她留著,偶然她亦可攜鍾愷於韓府小住。又或是鍾愷當值晚歸,亦可於雲峰殿歇息,不必披雪戴霜地趕回鍾府。
 
    「大王,妾身乏了⋯⋯」陳靜姝瞥了一眼院前的鄢惢晞,裝腔作勢地扶額退入側殿。滑胎當晚,她未多想,只覺得傷痛萬分,可第二日那些流言竟傳至她耳中。她狠狠地蓋了議論主上的婢女,將其貶至永巷,唯事後她越想越覺著是鄢惢晞的孩子克死了她的孩子。彼時她的月份還較鄢惢晞大些,胎已坐穩,張御醫亦日日同她把脈,並無不妥。劉鼎寬慰她是孩子福薄,不可胡思亂想,可她堅信流言,將一切過錯扣在了鄢惢晞的頭上。
 
    醉酒之人從不言醉,假寐之人從不願醒。天命不可違,天仇不可報,何不尋個凡人長恨?
 
    鄢惢晞超劉鼎微微屈膝,轉身欲離開,卻又撞見眉飛眼笑的姚盛,嚇得立在原地。「我聽說鍾愷入韓府了⋯⋯」姚盛得意洋洋地晃著手中的木盒,見鄢惢晞木訥,便又樂道:「今日勢必要灌他兩壺酒了!」鄢惢晞臉色煞白,拽著姚盛往大殿走去,說是鍾愷稍後便來。
 
    僅是剎那,劉鼎的目光便為遠處的卷髮異瞳者所吸引,瞇著眼眺望空無一人的院門。劉芊娥心中大驚,忙望向韓玊珧,韓玊珧又與鍾愷蹙眉相視。劉鼎生平最是痛恨異族人,巫哧與西羚尤為。
 




    韓玊珧訕然:「玉葉堂東家,姚氏。」劉鼎緩緩收回視線,轉而望著韓玊珧笑道:「那人適才直呼鍾將軍名諱,想必同你們也非初見。」鍾愷深吸一口氣,起身回話:「年少相識,往日他於道旁擺攤,總是不安分,被我收拾了幾回,倒也因此熟絡了許多。」劉鼎點點頭,又緩道:「與韓少夫人倒也親近。」「玉葉堂的胭脂珠釵深得夫人喜歡,前些日臣便帶夫人親自入店挑選,這才結識了東家。」韓玊珧起身抱拳回話,鄢惢晞的一切總讓他亂了心,深怕劉鼎因此為難他夫人。
 
    滿堂的親信站了兩人,劉鼎揮揮手讓他們坐下,他雖不喜胡人,但卻從未質疑韓鍾兩家的忠心。今日顏鍾大婚,不該為了不相干的人而煩憂,何況那人亦不過是個於大嬿謀生的商販。
 
    雲峰殿又充斥著歡聲笑語,眾人皆翹首以盼新婦的華麗登場。風漸利,日西隱,仍未收到婚車駛進懋城的消息。哺時已過,一等再等,人心惶惶。
 
    鐘山郡近來流寇橫行,為保顏柔姌與皇帝所賜的嫁妝安全,婚車繞道經禛定國北上。昨日線人來報,婚隊已離開禛定,並抵達​​汋郡。哪怕嫁妝諸多,按理現下顏柔姌一行人也應當入懋城行禮。
 
    「我去尋她。」鍾愷於雲峰殿坐立不安,命呂山牽來一匹馬。「行,我陪你去!」韓玊珧亦覺著如此形勢實在詭異,遂又讓人再牽一匹馬來。「我也去!」劉芊娥挽起衣袖擠上前,「興許嫁妝多,走得慢,我替姐姐拉回來!」
 
    「華照,你便⋯⋯」
 
    「不好了!出事了!隊伍⋯⋯隊伍出事了!」
 
    劉鼎原想制止劉芊娥胡攪蠻纏,卻為一將士的呼喊聲打斷,顏爾聞言,當堂暈了過去。鍾愷定睛細看,是其下屬文一傳的話,頭也不回地超雲峰殿外狂奔。韓玊珧擔憂鍾愷心急亂了陣腳,便趕忙跟了上去。劉芊娥欲跟上,文一展臂攔下她,眼神閃爍道:「請閣中人留步⋯⋯」劉芊娥心急如焚,不管孰是孰非,打了他一掌便要走,卻被陳靜姝的一聲「華照」叫停。
 
    「大王在此,溫陽郡主乃本宮表姪,顏尚書同本宮還未發話,何人敢放肆!」陳靜姝怒氣沖沖地闖進正殿,將一行人攔下。劉芊娥望了眼劉鼎,見其不為自己言說,便含氣站在一旁。
 
    「大王,王后。」鄢惢晞聽聞婚隊出事,顏爾昏了過去,便帶醫師去了雲峰殿。眾人合力將顏爾抬入側殿,好讓醫師診治。劉芊娥於陳靜姝處受了委屈,便一臉不悅地躲在鄢惢晞身旁。「大王,只怕今日新人來不及行禮了。」韓府亂作一團,韓忠亮只得出言送客。劉鼎無奈地點頭,陳靜姝亦頷首,便下令婚禮擇日再舉行,散了一眾賓客,帶著劉芊娥返回嬿宮。
 
    人去樓空,月下茶涼。初更,未歸,心有餘悸。
 
    醫師道顏爾無礙,乃霎時驚恐所致,好生調養便可。說罷,醫師緩緩退下。今日韓府不太平,懋城也不太平,他不願多說甚麼。蕭玟見鄢惢晞心中惶恐,又已操勞了整日,便遣尹巧倩送她回蘭澤閣。
 
    鄢惢晞於蘭澤閣內依舊難安,不斷撫著孕肚。尹巧倩勸她歇息,她便趴於案上稍作歇息。夢醒難分,回回睜眼皆不見韓玊珧歸來。三更,轟隆一聲,電閃雷鳴,銀河倒瀉。嘩啦,門開,韓玊珧披雨走進蘭澤閣,鄢惢晞驚醒而立。
 
    他面如死灰,凝望地面而行,於她跟前停下。燭火黯淡,兩人隔著案檯,他道:「柔姌,沒了。」
 
    砰!他栽倒在地,磕了一頭血。
 
    黃亂了紅,紅染了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