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革命傳單】 

那年的秋天,學校裡的學生運動氣氛愈來愈沉重,政府對於某條與國土安全有關條約的討論傾向與外國合作的一方,學校裡到處都能看見反對與別國合作的廣告,要求國家自強的標語,每天晚上隱約能聽見學生論壇的叫囂。 

在這浮盪不安而且噪動的氣氛裡,我遇上了自從弓道場那天後,便沒有見面的伊豆田。 

當我將她的電話號碼從屏幕中掃出,然而始終沒有將指尖的溫度沾上去。這種感動\覺我很明白,有好幾次,或幾十次的關係,都是因此而結束,那些我已經想不起名字的女人,我們都害怕了解對方。 

那天我尋常經過某個草地,那裡正舉辦學生論壇,然後我看見了她。 



伊豆田坐在論壇稍後的位置裡,身邊的坐位都空著。 

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起了那個那刺猬的比喻,我們愈靠近,獲得更得的除了體溫,還有陪隨著傷痛的穿透,我和伊豆田都站在懸崖的兩岸。 

我走上去,試圖以最尋常的方式坐在她身邊。 

伊豆田看見我,微笑說:「嗨。」 

「你對學生運動有興趣?」 



「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我也懂得沙特嘛。」 

伊豆田地從包包中拿出唇彩塗抹,這是她遇見認識的人時,開始談話前的習慣。 

「那個什麼自決存在……」 

est-pour-moi,自為的存在。」伊豆田修正了我。 

「對,總之就是那個,所以你要加入學生運動嗎?」 



「只是今天晚上主辦單位當中,有我認識的朋友而已。」 

「噢。」 

然後我們又再次沉默了,伊豆田的那句「父親」一直盤據著我的腦袋,而答案距離我不到五公分。
 
論壇開始了,前方的發言憤慨地咒罵著政府,那像別國的語言。 

論壇的四周掛起了燈,明黃色的燈光從照亮了伊豆田的臉。 

「要一起走嗎?」我問。 

「為什麼?」她說。 

她看著我,仍然微笑,學生運動的激烈言詞淹沒了我們,我們在喧囂中無聲對望,似乎我能使用的每一個字詞都變得非常沉重。 



為什麼?」伊豆田又問了一次。 

無數可以作為的答案的理由掠過,彷彿一群白鷗在帶著陰影掠過,卻除了殘影外,什麼也不留下。 

「那……我先走了。」 

我轉身離開。這是一種直覺,我知道現在還在不是時侯,我無法再進一步探聽伊豆田的世界,當感情和理性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只能留給時間,在伊豆田的時間裡,我需要暫時離開。 

前往論壇的人愈來愈多,每個向我迎面而來的人,臉上都是渴求著參與在運動裡,希望自己可以分享世界,我卻逐步走向無人的夜裡。 

我並不想回到宿舍,我想起了佐佐木,我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她,但我並不希望用她來填補伊豆田的空缺,我不自覺地步向圖書館,在學校的夜裡,可以獨處而又舒適的地方,往往只有圖書館。
 
就讀文學系的我,雖然沒有特別熱衷於閱讀文學作品或書籍,但為了滿足系上作業的多方面要求,學校圖書館我還算常客。 



我們學校歷史悠久,在上上世紀洋務化的過程中建立,圖書館也因此是一橦歐式的建築,雖然坐位﹑設備﹑系統都現代化了,但作為圖書館骨肉的部分,像走廊,書架,迴廊,地板,都仍然是古舊而略帶幽暗的形式。 

圖書館總彷彿把世界的聲音都吸收掉,那死亡般的書本安然躺在書架上,我繞了一圈常去西洋文學部,沒什麼特別起眼的書,也沒有勾起閱讀欲望的,然後,似乎是有意地,我走到哲學部。 

哲學家的著作,傳記,解析以時代排序,從古希臘時代到後現代,「沙特」的名字映入我的眼裡,我伸手拉出,我不清楚那就是沙特自己的書,還是別人解析沙特的書,我翻開,那些囈碎的言詞讓我立刻進入無法閱讀的狀態,那幾乎難懂得令人目眩,這都是伊豆田能看得懂的書嗎,這都是伊豆田身體裡的宇宙嗎? 

我呼了口氣,正想將書闔上,放回去。 

轉身之際,背部卻碰上了某人,我踉嗆了半步,書掉在地上。 

「非常抱歉。」 

我回頭,那是一個黑色長髮的女性,不,應該說是「女孩」比較貼切,她的身材非常矮少,我一般的身材也足比她高了半個頭,她手推著圖書館的運書車,是圖書館理員嗎? 

她沒有回答我的致歉,這顯得尷尬,無論是多微小的過失,回答別人的致歉是基本人與人溝通的禮貌,但她沒有,她看著我掉在地上的那本書,彎身幫我檢起。 



我接過,說:「感謝。」 

她仍然沒有回答,眼神有種流溢出來的低沉。
 
她長著一頭烏色的長髮,非常深邃的黑色,明顯出生到現在都不染不燙,在這個年代而言,可是非常難得,她並不漂亮,有種不起眼的純樸,連身材也非常瘦削。

「請問,你是圖書館理員嗎?」我問。

她看了我一眼,才緩緩的說:「是的,有什麼可以幫忙嗎?」

「請問這種書很多人會借嗎?」我揚起手上的沙特。

她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瞟了我一眼,那是受過訓練──刻意隱藏感情的。



「這些書是指……」

「這裡的,所有的哲學。」

我掃視了一眼這兩排的書架。

「很多。」她回答我說。

「咦?」

「嗯?」

我驚訝著,而她疑惑於我的驚訝。

「妳說,這種根本看不懂的書很多人會借……?」

「以我的印象,是的。」

她拿起運書車上一本書,順著索書號,放進書架裡。

「可是……我還以為,根本沒有人願意看這些書。」

她又再拿起一本書,放到書架上。

「借了又怎樣,又不一定看得懂。」她說。

「妳說的也是。」

我將那本沙特放回去,她卻突然截住了我的手,把沙特移到別處。

「你放錯位置了。」

「呃……哦。」我不好意思地笑說。

她似乎已經將書都還了架,推著運書車準備離開。跟剛才一樣,沒有一句道別。
 
然後,我丟這些哲學書本的壓迫感,離開圖書館。校園變得更安靜,我想起,剛才那個不知名女生那句話「借了又怎樣,又不一定看得懂」,那種漠然的眼神,似乎宣告著世上一切的徒勞無功。

當我試圖了解伊豆田,最後又只能徒勞無功嗎?在那身體裡的「物自身」,只能於不存在又不能被理解的形式存在嗎?

當這些想法像蒼蠅圍繞我的腦袋,我面前突然傳來了喧嘩聲。

那是騷亂的喧嘩,充滿慌亂感,我進來這學校初次聽見這種騷動,那不是祭典或是大型活動,我沿著聲音前去,突然心裡一慌──

那是剛才伊豆田所在的學生運動會場。

我不覺急步往前,揮之不去的不安感慢慢浮升,騷亂聲愈來愈大,終於我看到了人潮。

不,更準確的說法,那是學院保安與學生混起的人群,為數不少的人群圍在草地上,不斷的叫囂,奔跑,大堆人想擠往中心去,然後穿著制服的保安又把人拉出來,有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有人推開保安失控般衝撞,吵雜聲完全估據了我的聽覺。

「朝夢!」我不覺大叫。但瞬間被吞滅了。

我呼了口氣,衝進騷亂當中。
 
這是我這輩子首次身陷騷亂,心跳無法自控的加速,而皮膚上卻滲出一層汗液,粘稠的冷意包裹全身,心臟的跳動卻在我耳際伴隨血液的升溫而錯亂,人群暴發出無以名狀的尖叫,狂吼。明明只是一小片草地,我卻似乎抓不住任何的方向感。

「朝夢!」我再次大叫「伊豆田朝夢!」

呀──────

一把女性尖叫傳進我的耳裡,我回頭,不是,那不是,那是來自遠處的懼恐,我推開互相拉扯,推擠的學生,本來是座位的椅子散落一地,我無法了解這些人是想繼續集會還是逃離現場,各種形式的混亂聚合成場中央的火光。

那片熊熊燃燒的火光在騷亂的中心處,那是一個不算巨形的火盆,一般應該用來焚燒垃圾,不斷有人著魔似的高喊,將紙張丟進火盆裡,火舌將寫滿字的白紙捲成焦黑,飄散出昆蟲一樣的飛灰

熱力使我灼得我滿身是汗,我的呼吸開始侷促起來。

火光的使每一個都變成了單薄的紛亂的人影,我彷徨地四周走動,仍然看不見伊豆田的身影。

我的耳朵開始失去該有的聽覺,人聲開始逐漸寂滅──

「弘?」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

是伊豆田。

我看見了,她臉上一抹黑色的灰,像戲劇的化妝。

我伸手,抹著她那片灰,那片灰卻在她白色的皮膚上擴散開去。

「你在幹嘛?要一起燒嗎?」

「燒……?」

學生會印制的假保安條約。」

伊豆田拈起一張紙,白紙黑字,是剛才眾人瘋狂似地焚燒的那張紙。

「來。」

伊豆田牽起我的手,踩著秋後乾燥的草地,我和她並肩站在火盆前,火盆中的飛焰暴烈翻飛,升起的空氣湍出空洞的燥音。

「你知道那個穴居人的比喻吧?」伊豆田說。

「嗯?」

「我們看見的,都只是投影,而非真實。」

伊豆田遞出手,將紙條放出,那紙有無形的力道承托,飄進了火焰當中,隨著火焰明滅的頻率而焦枯。一切都化成了灰燼,點點的黑屑隨熱氣上昇,然後又像灰色的雪,無聲降落。而我和伊豆田仍然緊握雙手。

【第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