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指尖】

我抱著伊豆田,在旅館的床上。她像孩子一樣彎起雙膝,將頭埋在我的胸膛前。

「你沒有討厭過我嗎?」伊豆田問。

伊豆田的頭髮有著她慣用肥皂的香味,淡淡的香味。

「你沒有曾經覺得:『伊豆田這女的好煩呀』,『到底在做什麼呀』,『跟她一起很無聊』之類的想法嗎?」



「你對男性有過這種想法?」我問。

「從不,想起來,除了父親,我好像沒有思念過任何一個男人。」

「朝夢,你有恨過父親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恨』,」伊豆田想了片刻才回答「高中的女孩都會旁敲側擊地討論自慰的問題吧,我很想做,卻為什麼做不到呢?為什麼我光用指尖就濕不起來呢……那時侯,那種感覺,從搗塞的胸口升起的無力感,連呼吸都好像變得困難了。」

「我也會這樣想哦,怎麼朝夢就總是一聲不響的跑掉呢?怎麼她總是那麼難以理解呢?我們不是戀人嗎?我們不是都已經上過床嗎?她要走,也好歹跟我說一聲嘛,我這樣突然來找她,她會生氣嗎?」



「但你還是來了。」她說。

「是的,就算妳要生氣,我還是會來,這是必要的後續。」

「後續。」她說「是嗎,就像父親已經忘記我了,已經沒有侵犯我了,我還是活在父親造成的後續裡,一輩子也是。」

「就像所有的小說其實都是片斷,在開始之前,在結局之後,一定還有著別的故事。」我說。

「別的故事。」伊豆田緊抱著我。「我的故事。」



「朝夢,你擁有著父親沒有的生命。」

伊豆田深吸了一口,我感到她身體的肌肉繃緊,然後放鬆,身體的成份在那一呼一吸之間似乎替換過了,新的粉子注入她的身體裡,填補了她那來身體裡無數小孔的空洞。

旅館是舊時代的陳設,六十年的洋風壁紙花色,似乎在大正年代就留下來的吊燈,床單很潔淨,有陽光的味道,可是趁還未下雪的前幾天拿到陽光下烘過。窗外下著雪,雪花落下的像冰片瓦碎的聲音。

伊豆田緊握我的手,然後移向她的腿間,她解開她的長褲,帶領我的手進入的她的內褲裡,她依然將頭深埋著,我看不見她的表情,無法推度她的心思,我按摩著她的後頸。她掰出我的食指與中指,撫過她像草地般柔軟的恥毛,抵在柔軟的私處。

「其實我已經很想要了。很想很想要。」伊豆田說。「我好想你現在立刻進入,然後確確實實地做一次,不依靠別的道具,只有我和你的身體,我真的好想要。但還是不行……沒有了,我的身體裡那個部分已經被父親奪走了,就算父親已經離世,那個部分卻還是沒有回來。」

那裡仍然非常乾爽,沒有絲毫的液體,我像安慰小動物一樣輕按她的陰部,我儘量將動作做得沒有任何性愛的含意,我只是想安慰我懷裡的這個女人,這個對於自己的身體無能為力的女人。
 
我們就這樣,用外人看來必然很淫穢的動作相擁,伊豆田和我體溫互相傳達到對方的身體上,伊豆田的身體還是那麼輕盈柔軟。房間微冷而安靜的空氣令我倆像凝結了,我們就這樣脫離了時間之流,不會老去,也無法前進。窗外,雪還是一直在下,沒有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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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葬儀所將伊豆田父親的骨灰處理好了,伊豆田便將骨灰領走了,甚為顯眼的黑盒,伊豆田雙手捧著,我在旁邊撐傘,伊豆田已經沒有任何實際上的親人,在父親發病後,他生前的朋友也斷絕了。作為女兒的伊豆田,並不打算舉行任何形式的葬禮。

「你的母親到底是?」

「父親從來不回答我這個問題,慢慢我便沒有問。」

「不會好奇嗎?」

「父親對我做了那種事以後,我想,就算母親回來了,大概也不能用母親的眼光去看我們。」

我陪著伊豆田來到小鎮的神社,神社是典型鄉間形式,鋪著雪的紅色鳥居和灰石階梯,伊豆田看著無人的神社,永遠滲透著異空間感的黑色的古木建築,她說:「小時侯父親會帶我來這邊參拜,但自從他將我變成女人之後,就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祭拜之類的活動,連神社也不去了,父親他……或許覺得自己連懺悔和祈禱也沒有必要。」



伊豆田走到繞道到神社的後方,一片稍高的小丘,看得見密雲的盡頭,和遠處的山脈,銀白色的山陵在遠方的藍天下閃著刺眼的光,看到這開闊的景象,連呼吸聲都脆弱了,所有的聲音都被遙遠的景色吸收進去。
 
伊豆田打開骨灰壅,用小勺揚起,微風把骨灰吹向遠方,像一群隨氣侯遷移的昆蟲。

「聽說有把骨灰吃進肚裡的傳說呢。」伊豆田揚著灰,不慌不忙地說。

「聽說這樣做,死者的靈魂就會跑進身體裡來了。」我接著說。

「不過是想了解別人而已,卻竟然要如此費力。」伊豆田說。「還記得,我們認識的時侯,在討論康德的物自身嗎?」

「怎麼可能忘記。」

「你相信嗎?我所說的那些。」

「女人的話我從來不會盡信。」



伊豆田揚了一回兒的灰,停下手來,稍稍想了片刻,然後繼續。

「生命真可憐呀。」伊豆田說。「我們無法了解對方,我們無法完全信任對方,我們卻能影響,奪走,別人生命裡的部件,就好像踩上雪地上那麼簡單,足印便留下來了,那麼脆弱,那麼卑微。」

「朝夢。」我像要確認她的名字。

「嗯?」

「有一句話,我完全無法想象我說出來以後,妳的反應。」

「喂喂,你該不會想求婚之類的吧。」她笑說。

「不,但,可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差不多……」



「儘管說說看」

「我希望。」我看著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飛灰。「我能像你的父親一樣愛你。」

伊豆田放下骨灰壅裡的小勺,將手伸壅裡,她握起了最後一把父親的骨灰,握在修長的指間,像沙粒的粉未從她的指蓬間落下。她將手往前伸,然後五指流麗地張開,那是我看過最漂亮的指節活動,漂亮得恍惚是舞蹈的動作,白色的飛灰在她像奏起的花瓣,在空氣中揮散。

「不,不可能的。」伊豆田說。

「是嗎?」

「你只能用你的方式來愛我,我也一樣,我永遠不能像愛著父親一樣愛你,我只能是你口裡的『朝夢』,那樣地去愛你。」

「可憐的生命。」我說。

伊豆田闔上骨灰壅。

「再見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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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田處理好骨灰以後,將骨灰壅還給了火葬所,將父親僅剩的遺骨用紙色的絲巾包裹起來。然後她到療養院去,跟一直幫忙照顧父親的井上小姐告別。

「你還會回來嗎?伊豆田小姐。」井上問。

「會的,或許放假的時侯,在這裡住上一兩天吧,以後真的想安定下來,在這邊買個房子應該也很便宜。」伊豆田回答。「辛苦你了,一直以來都照顧父親。」

「不,這是我的份內事。伊豆田先生也一直不認得我,沒有什麼壓力。」井上說。「伊豆田小姐你才是,偶爾伊豆田先生總叫嚷著要找妳,喊得我心都痛了,妳安撫老先生一定很不容易。」

聽見井上這麼說,伊豆田低垂了眼簾,微微一笑,向井上深嚴地鞠了躬。

那之後,我們離開了小鎮。我們依舊到城裡的車站,乘搭列車回去,伊豆田在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像我來的時侯一樣,這遠去的景色她可能看過無數次了。她看著看著,慢慢闔起了雙眼,頭落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的呼吸起來。

她睡著了。我窺視著她的側臉,在宿舍她跟我共寢的時侯,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她的睡相,這才發現伊豆田的睡相很安祥,一般人的睡相總有種愚蠢的韻味,但伊豆田卻沒有,細薄的唇與精致的鼻頭,隨著胸腔的呼吸徐徐起伏。

我握著她的手,在椅子的手把上。我的旅行快將完結了,佐佐木和杉崎有在公寓裡期待我帶著伊豆田回去嗎?列車車箱裡吹過運行的風聲,隨著景色變換而忽明忽暗的光影,伊豆田就坐在我的身邊,我確認了這個事實。她那二十二年短暫的生命裡,成長的一切,被奪去的一切,守護的過去,無法了解與看透的徬徨,她的人生與人生裡的死亡。我都一一確認了。

我握著她的手,微溫的手心。伊豆田朝夢。

那年,當我們回到大學時,學生的反政府活動,幾乎攤瘓了整個學校。

【第九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