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誰說過,女人就像Latte,或更正確來是,是奶泡上的拉花圖案。

  其實一千杯Latte咖啡的味道都大同小異,但就是那脆弱而花俏的圖案,令你覺得喝了一千杯不同的咖啡。

  如果我們的故事是一本小說,鹿儀是這故事的對立面角色,作為主角團的對抗動機,合理化主線的推進理由。

  如果我們的故事是一個甜故,那鹿儀更就是故事的動機,如何攻略鹿儀、推倒鹿儀、達致鹿儀的性愛場面,將會故事推進的主要理由。

  如果我們的世界只是一本網絡小說,那麼她是否鹿儀,其實不重要。不是嗎?只要有一個女性角色站在主線的對立面,只要有一個女生角色能被主角攻略,最後倒在床上翻雲覆雨,那無論如何也足夠了。她叫「鹿儀」也好,叫「__」也好,根本不重要。



  我希望現實並非如此。

  我希望,鹿儀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應該說,每一位女生也是獨一無二的。

  昨天的鹿儀,今天的鹿儀,明天的鹿儀,一秒前的鹿儀,一秒後的鹿儀,<貮陸︱Ἔρως︱愛洛斯>的鹿儀,<貮貮︱Σίσυφος︱西西弗斯>的鹿儀,都是不一樣的。

  也許,不只女生,其實不論男女,我們的人生確實只像一杯量產的Latte,味道千篇一律。

  但我們在不同場地,不同境況,不同情緒,不同階段所喝的一杯咖啡,卻為我們帶來不同的情緒與記憶。



  每次當我想起鹿儀的故事,我都覺得她給予我不一樣的體會。那既非軟弱、既非堅強,既非自傲,亦非驕縱。

  甚至乎,非對、亦非錯。

  那只是那名為鹿儀的女孩,我小果所愛的女孩,屬於她的故事。


Ω

  四季常綠的樹林就似迷宮,籠罩的樹蔭使天色更為幽暗,粗壯的樹幹構成了視線的遮擋物,而鹿儀的赤軍隨時會從從附近殺出。這一定也是鹿儀選擇樹林的作為最後決戰地的理由。



  噗。我的額頭沉重地一痛。

  「小果!」

  我竟然一不留神撞在樹幹上了,沚澄趕快把我扶住。分隊隊員聽見我的驚呼,都紛紛戒備,然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不,我沒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沚澄伸手捂住我的額頭,輕撫著我剛才碰撞到的部位:「你怎麼了,是累了嗎?」

  我忍住握她手心的慾望,看著沚澄的雙眸說:「只是……一事想著別的事情,想太得入神了。來,繼續前進吧。」

  沚澄眉間微顰,輕撫著我髮際,也沒有再說什麼,就繼續與我在光線陰鬱黯淡的樹林中潛行。



   我與沚澄再加上15位分隊成員,分兩次進入樹林,我們進入樹林約莫已經有5分鐘,聽起來時間雖短,可是每1秒都感覺異常漫長,在泥土地上的每一步都舉步維艱。我的想法與森瑤其實刎合,鹿儀在樹林中一定有伏兵或是詭計,絕對不可能只是匿藏而毫無準備,整片樹林是名符其實是草木皆兵,單是這份心理壓力而人倍感重壓。

  「有人!前方兩點!」

  我聽見分隊隊員的高聲叫喊,看過去果然是一位手臂綁著赤紅色綁帶的女生,她與我們視線相接後,又立刻調頭消失在林葉之中。

  「是誘敵!」我高聲叫道「別追!暫時停步!收窄陣型。」

  無論鹿儀是不是誘敵,但肯定是有動作了,而且也要察覺到我們已經進入了樹林當中。我們按照預先的戰術,收窄隊員與隊員可以互相支援之間的距離。

  絲明提過,鹿儀可以還有15名左右的分隊成員,而我們人數上絕對佔優,只要維持隊型,鹿儀亦不知道我們派了多少進入樹林,因此就算遇到鹿儀的誓死頑抗,我們一定可以抗擋得住。

  我們停步下來,大概過了三分鐘,並沒有敵襲,我再叫道:「繼續前進!維持分散隊型!」

  我與沚澄放聲腳步,壓下身子,在枝葉之間一小寸一小寸地前行,樹林裡似乎連風聲都消失,我只隱約聽得見沚澄在不遠處的呼吸聲。



  「敵襲!!赤軍出現了!!!」

  我聽見左方響起槍聲與叫喚,也馬上喝道:「分隊隨我過來!!」

  赤軍突然從林中冒出突擊,驟看之下大概有數人,我與沚澄的分隊絕對足以應付,我們拿起漆彈槍俯身向前,朝前方穿戴著深紅色臂帶的分隊射擊。

  「對方開始撤退了!!」

  嘖。我忍不住啐道。又是誘敵嗎?鹿儀就算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打要遊擊戰嗎?我呼喊道:「不要深入!按陣型緩慢前進!!」

  我看了一眼在我後方的沚澄,她點了點頭示意沒有問題,我便回頭再次往前。

  十二月的樹林中竟然充滿某種腐殖質的氣息,那有機物的蛻變味道非常濃重,令我一直走一直走滲著汗,各種腳步與枝葉的磨擦聲干擾著我的聽覺。



  「又出現了!赤軍敵襲!」

  這一次的叫聲是來自我們的左方,與上一次是相反方向。同樣的槍聲響起,同樣前進又剎停,像惡作劇似的混亂腳步。

  「跟之前一樣!別深入!目標敵方主將!」

  我喊完指令後,心裡暗暗通罵著,難道是鹿儀的消耗戰?也許是心理作用,林間的天色愈來愈灰朦,她想等到入黑的時候,趁我們未退出森林,從後突襲嗎?

  「嗚呀、小果──!!」

  這時候,我身後沚澄傳來尖叫。

  我馬上回頭一望,只見一名穿著深藍色外套、牛仔長褲,手上綁著藍色肩帶的女生,反手扣住了沚澄的手腕。

  她這幅打扮確實成功有一秒令我乎沒法認出來是她──鹿儀。



  「摘掉耳機,」鹿儀用漆彈槍的槍管,指向鹿儀的下巴「快。」


Ω

  我們仍未找到被鹿儀捉住的「假絲明」,很有可能那本來就在被藏在這樹林裡。

  當然與「假絲明」一起故意被抓的,還有兩位分隊隊員。我不知道他們或她們是誰,但我想其中一人一定穿著深藍色外套與牛仔長褲。

  鹿儀脫去她一身帥氣的赤紅色披風與雙排扣風衣,換上這一身不起眼的衣物後,連續誘敵三次,趁我們變換陣型時稍為有散亂,就混入到我們的分隊之中,然後脅持住沚澄。

  我張開眼。

  我才看見鹿儀確實已剝掉沚澄的耳機,被脅扯的沚澄並沒有驚恐,更多是猶疑,猶疑作為人質的她該如何反應。

  其他分隊隊員見狀,也已經背向我們,一邊防止會否有其他赤軍隊員突襲,一邊包圍脅扯沚澄的鹿儀。

  「聽不見嗎?」鹿儀狠盯著我說:「快拿掉耳機!」

  「鹿儀、這已經沒有──」

  呯。

  鹿儀在沚澄耳邊向天開了一槍,那當然不是電影中那種真槍的巨響,但卻突如其來的射擊板機聲,還是令沚澄叫了一聲。

  我呼了口氣,只好把耳機拿下來,然後關上。

  「這是沒有用的,」我再次說「明明發現聽不見我們的動靜,就知道林中出事了。我早說過,如果我們出事,就當我們是棄卒,繼續防守,你就算抓住我與澄澄也沒有用。」

  鹿儀卻沒有理會我勸說,說著:「叫你的所有分隊隊員,放下武器,然後把衣服都脫下來。妳倒是穿著我的隊服呀,所以妳就不用了。」

  我聽見沚澄的要求,心念電轉──她是想奪去我們的衣服,把我們綁在林間,然後入黑後偷偷出去,再混入藍軍當中?

  細作作戰如果10人或以上,又能夠解救到啦啦隊的精兵主力,儘然兵行險著,也未嘗不會有效。

  「鹿儀……」我搖著頭「妳這樣再打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

  「哼,別說廢話了。大家都是運動員,你應該明白爭勝的決心。」

  鹿儀用力合起眼,我這才發現她的臉容憔悴了不少,平常銳利的雙眼浮現起紅絲,昨天晚上她是否花了很多時間去準備今早的大反攻?

  鹿儀反扣著沚澄的手,用她的身體來掩蓋自己的位置,我握緊漆彈槍,如果這樣子射擊的話,我並沒信心可以鹿儀。

  「好吧。」

  「小果!!」

  我應答著,然後沚澄卻瞪大眼晴喝止著我。

  「哈,」鹿儀撇起嘴,笑著對沚澄說「不愧是後宮男,果然有夠憐香惜玉。」

  「不,妳誤會了,鹿儀,」我握起漆彈槍「妳也會說,我們都是運動員,那麼我來決鬥吧,最老派的方式,射擊對決,一槍定勝負。」

  鹿儀聽著,先是雙眼滾圓,片刻才發出嘲弄的笑聲:「呀哈哈哈哈,對決,為什麼呀?你們體操隊果然是踢館踼上了癮了吧,為什麼我要跟你決鬥呀?」

  「就憑……如果妳贏了,我不但會按妳意思做,而且……我不會把他的錄音與跟薇薇的曖昧合照放到網絡上去。」

  鹿儀的腮邊,再次惱怒地抖震著,然後對我喝道:

  「你、你跟那台灣女生、到底……到底做了什麼……!」

  「我也是剛才,才突然領悟到,」我說道「其實那男人的錄音對妳來說不會有意義,因為妳是真心愛他的吧,所以才不會想他難受,甚至破壞他的家庭。所以──」

  「你住口!!給我住口!!」

  鹿儀歇斯底理的大叫,林間響起驚動的鳥嗚。沚澄閉上眼偏起眼,皺著眉忍住耳際的痛楚。

  「老實說,」我乏力地說「我也不想用這種方式對付妳。因為,鹿儀,妳並沒有錯呀。」

  鹿儀的雙眼併發出烈炎,但這次卻融化她那如炬的眼珠,流成透明的淚水。

  「你、嗚……你懂什麼……你、你到底憑什麼這樣、這樣做……你憑什麼……」

  鹿儀怒容漸漸扭曲成哀慟,止不住的淚水無聲流淌,喉間的聲音顛簸沙啞。

  「小鹿儀,」我再說「妳先放了澄澄再說。我們就來比一槍吧,一槍就解決了,妳說不好嗎?」

  「鹿儀,妳就聽小果的話吧,他沒有騙你的。我也不會阻止你們,也跟小果一樣,輸了,就聽妳的。」

  被挾持的沚澄也對鹿儀說著,鹿儀垂下頭,豆大的淚珠滴落在乾硬的枯葉上,響起如雨滴般的聲音。

  「你們……你們到底……」鹿儀嗚咽著說「你們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們到底憑什麼……」

  鹿儀鬆開了沚澄的手,沚澄深吸口一氣,飛奔到我身邊,我握起她的手臂,對她說:「還好吧?」

  沚澄點了點頭,然後在我耳邊說:「你有信心嗎?」

  我搖了搖頭,說道:「我都有那麼多女友了,就儘管試試吧。」

  我以微笑回答沚澄的困惑,站前兩步。舉起漆彈槍,對垂著淚的鹿儀說:

  「我們數五聲,就一起開槍。可以嗎?」

  鹿儀抹起雙眼的淚水,她的雙眼變得更紅絲滿佈,如血的眼窩呈現出劇烈的痛楚。她哽咽著握緊起槍:

  「你知道嗎?我、我真的很討厭你們,特別是你,小果、嗚……你不能這樣對我,你知道嗎……不能這樣……」

  我與鹿儀面前面,像我們兩人正在站在獨木橋的兩端,倒下來的人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我說:

  「所以我才說,小鹿儀,妳並沒有錯。」

  「你住口……」

  「妳並沒有輸,妳知道嗎,我也並沒有贏,小鹿儀。就像前天晚上我說的,因為我能夠喜歡妳呀,不只是我,還有薇薇,或許藝莉醬也是。」

  「不、不要再說,嗚、不要再這樣……」

  「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想妳脫離那男人,那並不是真正的感情──」

  「你給我閉嘴呀丫!!!嗚……嗚……!!」

  鹿儀再次力歇聲撕的狂號,舉槍向天一直射擊,再頹然放下手臂,淚水一點一點地稀釋著她雙瞳裡的傲氣。

  鹿儀雙唇顛動,頭髮散亂,那已經不再是那平日那高高在上的女皇。

  「來吧,」我對她說「五、四、三──」

  我站直身子,倒數著。鹿儀也踏穩腳步,戰抖的手掌握住漆彈槍,哀痛得幾乎近空洞的雙眼直視著我。

  「二、一!」

  呯。

  「小果!!!」

  只有一下槍聲。然後是沚澄的驚叫。

  因為──我並沒有開槍,甚至沒有舉槍。

  「啊──────-!!!」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鹿儀臉容崩裂,一邊哭叫著,一邊舉槍向我不斷射擊,深紅色的漆彈不斷擊中的身體,我的四肢胸口爆發出被鎚子敲打似的痛楚。

  對了,如果我忘記解說,那麼我現在說吧──在這場對決裡,漆彈槍只是許可武器之一,被擊中不會落敗,只須承受痛楚而已。

  我把漆彈槍丟到地上,雙手垂開,舉步向前。

  「不要!!啊──!!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啊──!!」

  呯。呯。呯。呯。呯。呯。

  鹿儀的指痛不住按動板機,我咬牙忍住身上拼發的疼痛,一步接一步,全身的衣服都染上了一片片火紅,體操隊的寶藍色披風紅彩班斑。

  「你、你給我滾!!你快給我滾,我不要這樣、嗚、你這混帳、你給我──」

  呯。呯。呯。喀躂。

  鹿儀的彈匣終於空了,但她的指頭還是不斷扣動,漆彈槍發出無力的空響。

  我來到鹿儀面前,她只張著嘴抽噎痛哭,發出如孩子般無助的哭聲。我撫起她的頭髮:

  「小鹿儀,妳已經勝利了,妳知道嗎?妳已經贏了呀。」

  「嗚、嗚……我不懂、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嗚嗚……我不懂……」

  天上的密雲默然散去,樹林裡開始滲進柔和的陽光。我抱住悲泣的鹿儀:

  「我知道的,妳只想留在有他的世界裡,對吧?那沒有正確,沒有錯誤,就只有妳跟他兩個人,互相認同,互相取悅,狹小又快樂的世界裡。」

  「嗚……我、我……嗚、嗚……我這樣也不可以嗎?我就只是這樣也不行嗎,嗚……」

  我看見了。

  那十七歲時的鹿儀,只有夢想,只有自信,沒有欺騙,沒有幻滅;那個初次看見如此偉大的世界﹑與強大的自己,而鼓起勇氣往前走的鹿儀。

  就像樂璇,就像藝莉,就像森琪,就像沚澄,就像絲明,就像伶馨。

  「對不起,小鹿儀……是我們摧毀了妳的世界。」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我、只是想要、想要我喜愛的感情……你、你卻來這樣對我,你知道、你知道你有多過份嗎?嗚……」

  鹿儀拉扯我的領口,梨花帶雨的臉上終於洗盡銳華,此刻的她只是一位脆弱的女孩。

  雨薇曾經說,鹿儀不只是討厭我們再三去找她聯署,更連與我們也合作不想。我曾經聽不明白,現在我終於遼解──如果鹿儀與我們合作,我們就會關心她,就會了解她,就會無可避免地走進她的心房,那被她自行上鎖,收藏著一片幻夢的荒地。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對不起,小鹿儀,我真的知道……」

  「嗚、嗚啊……嗚……你以為、你這樣我、嗚、我會很快樂嗎?嗚、不會呀!我才不會呀、嗚……!!」

  太遲了。

  鹿儀她曾經這樣對我說。

  「鹿儀」已經是他的受造物,是他改造了鹿儀,是他成就了鹿儀。

  鹿儀飲泣著雙腿垂軟,我也隨著她一起跪落地上。

  鹿儀只想留在那十七歲時萌芽的小世界裡,那沒有善惡的樂園,但我們卻強行將她驅逐出去,回到這充滿勝負、對錯、真假與悲歡的人間。
  
  我用寶藍色的披風,包裹鹿儀那充滿苦楚與悲傷的身體。

  「我不知道如何能令妳快樂,」我對她說「也不知道我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我只有這樣……才可以保護我所愛的人,我所愛的小璇,我所愛的藝莉醬,我所愛的澄澄,我所愛的體操隊與體育部,我所愛的……妳。」
 
  寒風淒慄,密雲靡散,陽光一瞬如雪。

  折翼的鹿儀墜入凡間,仰天哭叫,整個世界與宇宙就只剩下了她的悲嗚。

  那場後來被稱為「聖誕校園內戰」的對決,結束了。


貮陸︱Ἔρως︱愛洛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