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さん!日本へようこそ~」
  (各位!歡迎來到日本~)

  剛步出入境大堂,站在關西機場的鋼鐵支架之下,藝莉便像女子團隊的Centre,舉手劃出一個半圓,為我們介紹她的祖國。

  「這個歷史性的時刻我們當然要大合照!各位準備!」

  我姐再次拿出她的神器與手機,又拍了無數張團體大合照。

  我注意到身邊的森琪低著頭心事重重,握著手機一言不發。我拍了拍她的頭頂說:



  「還在擔心家裡嗎?」

  森琪點了點頭,舉起手機說:「我特意申請了海外通話,雖然很貴,至少可以讓我爸媽能打電話給我,但一看電話費單,就會發現了……」

  森琪心驚膽戰地訂了機票後,到頭來還是繼續訓練,收拾行李,隨團到了當下的關西機場。她始終仍是悶悶不樂,我搭著她的肩膀說:「瑤瑤呢,她有說什麼嗎?」

  森琪搖頭說:「我也沒有跟她交待,她也沒有問。」

  「那就別想太多,反正已經來了嘛。」



  森琪嘆了口氣,概嘆地說:「對嘛,反正等我爸媽發現之後,也不會真正跑到日本來抓我──應該。不過等我回去之後,就會禁止我再碰體操,再跟你來往了。」

  也許森琪是在杞人憂天,又也許這是真的,我看著她那心如死灰的雙眼也不覺心酸,我便牽起她的手說:「那我正式跟妳爸媽說,我們開始交往吧。」

  森琪童稚的兩眼一呆,便笑說:「很難吧,我爸媽對我都這樣,對夫婿的要求更高了。除非……」

  「除非……?」

  「你去追瑤瑤吧,我們就可以不倫之戀了。」



  聽見這個詭異的解決方式,我推了推森琪的額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各位,我們要正式向京都出發了,我們去買JR車票吧。」

  充當導遊的藝莉,指向遠方的JR售票處的綠燈箱說。

  我推著行李,牽起森琪的手,在熙來攘往的機場中隨大隊前行。

  我也是第一次來日本京都,身處陌生的國度,前往未知的城市。森琪的焦躁感似透過小小的掌心流進我的身體裡。


Ω

  京都,きょうと。



  一千三百年歷史的日本古都,世界級的名城。

  平安時代的京都被稱為「平安京」,由當時君主桓武天皇定為日本國的首都。從七世紀至十八世紀,都是日本天皇的居住地,在德川幕府興起之前,一直是日本的政治﹑經濟﹑行政中心。

  直到德川家康以江戶/東京為其統治根據地後,京都才開始逐漸在日本歷史上退場。十九世紀末,明治天皇遷都東京,京都便成為旅遊指南書中的歷史名城。

  以人口計算,京都目前是日本的第七大城市,市內共分為十一區。二戰期間,京都是相對少受戰爭侵害的大城,市內至今仍然保留了大量的古蹟,如金閣寺,清水寺等大型寺院就十分有名。

  日本政府極力保護京都的古建築,甚至限制了京都新建築的高度,以保持京都的舊日本風貌。以建築物為基礎,京都亦保留了傳統的日本文化,例如藝妓,茶屋,舞蹈。

  寂靜無聲的JR車廂經過關西的市郊,日本的民屋多以灰白為主調,遍佈在延綿的植被裡,冬日之下顯得份外憩靜。我望向身邊的藝莉,她支著頤,看著窗外。

  自我與藝莉認識以來,我們在體操隊裡的關係突飛猛進,幾乎沒有不親暱的時侯,也常常在她改造成和室的小公寓裡相聚,致使我都已經忘了,她其實是流落他方的異鄉客。



  她的側影此刻與流淌的景色融為一體,深棕色的長髮,黑色的針織冷帽,淡灰色的厚絨外套──來自日本的藝莉,這才是最原本的她。

  從玻璃上的倒影裡,藝莉明媚的雙眼發現了注視著她視線。她回頭望向我,悄聲問:

  「どした?」(怎麼了)

  出發之前,藝莉隨口說過她不太喜歡京都以及京都人,也已經很久沒到過京都了。

  比賽在即,躲開父親眼光回來的她,心裡也許又是另一番滋味。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握起了她的手。

  從大阪關西機場,乘坐JR的京都線前往京都,可謂既環保又快捷。我們到站下了車,拖著行李,步出了極具現代感的京都車站,看著京都市裡喧囂的人群。

  藝莉早已預約了前往旅館的包車,我們便站在路邊等著,看前車站外非常現代化的街道。我不禁對藝莉說:



  「怎麼……跟我想象中的京都好像不太一樣?」

  「是嗎?」藝莉失笑說「你以為京都是怎麼樣的?」

  「就是像大河劇(注1)裡的那樣,到處都是小木屋,然後就每個人都穿著和服木屐……的那種樣子。」

  「哈哈,那是因為旅遊書都只會推介東山區那邊的祇園﹑伏見吧。實際並不是那樣喔,京都大部份地區都已經是很現代的城市了呢。還有,那不叫『小木屋』,叫『長屋』,ながや。」

  聽著藝莉娓娓道來,我微覺訝異地說:「藝莉醬不是說很久沒來京都了嗎……?」

  藝莉聽見我這樣說,小嘴一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眼珠溜溜說了:「那我終究是日本人嘛。哎,那台車……我看看車牌,對了,是這一架,各位,上車了囉!」

  上車以後,樂璇一臉期待的問:「藝莉醬藝莉醬!我們的旅館到底是怎樣的?」



  藝莉便回答:「我先預訂了一個禮拜的和室旅館,在祇園那邊,就是老公你剛才說的那種老街,期待吧?」

  「嘩哈哈哈哈不愧是藝莉醬!太懂我的心了!司機!早く早く(快點快點)。」樂璇卻搶了我的對白說。

  正如藝莉所說,京都市中心其實已經非常現代化,雖然沒有東京大阪那樣繁華,但也絕對不是我們印象中的老城,街上也鮮見有人穿著和服到處跑,更別說什麼藝妓了。

  「這邊就是東山區了,然後再過一點就會看見你所說的那種風景。」藝莉指了指窗外說。

  隨著車子前行,時間彷彿開始逆流,街道兩旁水泥建築的民居,開始夾雜古色古香的日式木1屋,木造的門框,紙製的障子門,小巧的櫓角。百多年前的時空逐細侵蝕我們身處的現在,令我們重回舊時的日本。

  我們在某大街下了車,眼前是一座古裝劇場景般的府邸,藝莉說:

  「這就是我們下塌的旅館了,大家還滿意嗎?」

  「嘩───」

  我姐﹑沚澄﹑森琪站在白色圍牆外,看著起落有致的灰藍色屋簷,發出同樣的讚嘆,而絲明也睜了眼晴十分驚奇。

  因為京都舊城區的走道狹窄人多,車輛不便出入,我們便從後門內進。穿著和服的女侍跟藝莉確認過後,便要我們換過拖鞋,引我步進室內。我們走過一塵不染的縁側,欣賞精緻的庭園水池,步上二樓的樓梯,終於來到我們的房間。

  藝莉訂了三個房間,兩間三人和室,與一間單人和室,我看著佔據了單人房的我姐說:「為什麼你有特別待遇?」

  「這可是我自己出錢的,而且……」我姐搭著我的肩頭,在我耳邊說:「你們晚上『很忙』吧,我怎麼可以打擾你們呢?藝莉醬!這裡隔音應該很好吧?」

  藝莉不虞有詐只是回答:「對,當然,因為是旅館呀……」

  「如果安全套不夠,記得來找我──呃啊!」

  我差點就把我姐從二樓上踼下去。

  「啊~~終於到了呀~~~~」

  樂璇進了房間以後,便立刻大字型的攤在榻榻米上。

  「你自己來收一下行李好嗎!?」

  我將樂璇的行李箱拉到房間的角落,而與我們同一個房間的森琪,則打開了窗戶,窗外正對著一樓的庭園,午後的寒風柔和的送進了和室裡。舟車勞頓過後,抵達旅館的霎剎,的確有令人有先倒頭大睡的慾念。

  但當然,我們的隊長不會讓我們這樣做。

  「好!」樂璇剎地坐起了身子「老公!琪琪!都收拾好了吧!聽我指示!立刻把衣服脫光光!」

  「啊……?」森琪小臉一紅,似乎是想到別的事情。

  「來到京都,當然是要馬上換浴衣呀!」樂璇拉起我們的手大叫。


Ω

  「嘩!有賣木刀呀!我要去我要去!我要買『洞爺湖』!」(注2)

  說著,穿著淡黃色浴衣的樂璇,便拖著穿著粉紅色浴衣的森琪,衝進了滿是旅客的小老店裡。不過真的會有那種東西嗎?

  我們放好行李,登記過後再去換浴衣,步出旅館已經是下午四時多了。我們身處京都,又加上是冬天,黃昏的斜陽把熱鬧的老街照得更像是不真實的歷史場景。藝莉﹑沚澄﹑絲明去看記念品了,剩下我和老姐站在路邊。我對她說:「我們不是來比賽的嗎?」

  「嗯……」我姐穿著淡藍色浴衣,咬著一根巧克力香蕉回答「預賽在下禮拜五,還有六天時間,明天去看場地,順便熱身也還有五天時間,以她們目前的水平,要進決賽沒有難度,所以~就先好好玩玩嘛。」

  但如果只有六天就要比賽,其實也算時間緊逼。我姐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擺手說:「別擔心啦,小璇一定要能進決賽,就算最壞情況只有她一個人進決賽,所我們也可以厚顏無恥地隨團留到第三個禮拜,你有大量時間可以陪後宮喔,而且全都是浴衣上陣,不興奮嗎?」

  「我開始懷疑,你之前認真都是做做樣子,達成目標來京都以後,就放任比賽不理了──」

  「是章魚燒!待回見!BYE~」

  我姐像狗一樣對著章魚燒的擺攤衝過去,完全罔顧了我的憂慮。

  我看著木刀店,樂璇短時間內似乎不打算放棄洞爺湖。我便朝著記念品的方向,夾雜在接踵摩肩的旅客群中,去尋找藝莉她們。

  在樂璇的強逼之下,我也配合著穿起了灰色的浴衣,再加上茶色的羽織,帶點厚點的布料穿起來尚算舒適,但乍看之下就有點像大叔,我看起像日本人嗎?應該不可能像吧。

  碰。

  突然,某個急步前行的身影撞向了我的肩膀。我腳步一晃,讓開了路,回頭一望,卻是個穿淡紫色和服,編著髮髻的女生,她拿著巾袋,腳步趕急,看她穿著木屐的優美細步,便知道是地道的日本女孩。

  我不禁多看了幾眼她的背影。這時侯,從她的巾袋裡,晃出了一根有著淡黃色雪花狀裝飾的髮簪,掉在地上。

  我本想把她喚住,卻又想到自己日語不怎麼流利。便走回去,檢起地上的髮簪,猶豫了片刻後,決定追上去。

  還好人流擠擁,她再急也沒走多遠,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驚覺回頭一望。

  咦。

  藝莉醬?

  不,只是她長得很像藝莉。

  家貓般的圓眼,尖細的下巴,細薄的嘴唇,但她的皮膚比藝莉還要更白,夕陽之下,是近乎病弱的蒼白了。她看著我這位陌生的路人,帶點懼怕地說:

  「ど……どのようなご用件でしょうか?」(請……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嗎……?)

  我茫然困惑,是敬語嗎?不單如此,她的口音有點獨特,不像跟藝莉般柔和清脆,而抑揚頓挫得有點造作。

  她見我沒有回應,打量我一身偽日本人的打扮,才領悟到我是旅客,便試著用蹩腳的英語跟國語說:

  「You say…speak, talk English?說,中文?」

  我遞出手中的髮髻,再用英文回答:

  「你的東西掉了。」

  我原來還擔心她會否聽得懂,但當她看見髮髻,便「丫」了一聲,驚訝地掩起了嘴,立時將髮髻拿回去,確實地放在巾袋裡。她欠身敬禮說:

  「おおきにありがとう!!」

  我再次困惑地著看她,「ありがとう」我當然知道是「感謝」,那「おおきに」是什麼意思,是「大」嗎?她是在說「大感謝」?

  她看著我不知所措的臉色,便將手伸進巾袋裡,翻找了一回,將一個綿白色的御守護身符放在我的手心裡。我意會到這是她的謝禮,趕忙說:「呃,我不需要,那只是小事……」

  可是她卻帶著婉美的微笑,微冷的雙手捲起我的五指,令我握住了護身符。我知道那是叫我不要拒絕,而我也知道對太過拒絕日本人的好意是大忌,便只好點頭感謝。

  然後,她便帶著微笑,揮起手揚了衣揚淡紫色的衣袖,消失在人群裡。

  我看著護身符,上面沒有任何文字,錦白的布料用紅繩綁緊了,裡面摸起來是木片一類的硬物。我隨手將護身符收進衣袋裡,回想著那女孩的細節,不單樣貌﹑連年紀﹑身材﹑高度都跟藝莉有幾份相似,只是氣質更為古雅。是巧合嗎?還是說日本人都長很像?

  我信步在街上走著,然後看見了沚澄與絲明,加上迎面走來的藝莉。

  藝莉剛好也身穿深紫色的銀杏花樣浴衣,一瞬之間,藝莉的身影,跟剛才穿著淡紫色和服的女孩重疊了。

  「我們逛完了喔,老公你餓了嗎?去吃飯吧,小璇呢?咦……?喂,老公?你還好嗎?」藝莉在我眼前揮起手掌。

  「哈,沒事,藝莉醬穿浴衣太漂亮,都看得出神了。」我抱了抱她的纖腰說。

  「剛才已經說過了呀,要稱讚的話,再想一句新的好嗎?」藝莉笑說。

  「藝莉醬,『おおきにありがとう』是什麼意思?」

  藝莉幾乎不用思考便回答:「也是『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非常感謝)的意思,怎麼了,是有人跟你這樣說嗎?誰呀?」

  雖然藝莉並不是質問,但我也隨口回答:「不,只是聽見路人在說而已。」

  「哦~」藝莉理解地揚起下巴「那是京都方言啦,就是所謂的『京言葉』,不過京都人都慣了說『おおきに』(感謝),那麼鄭重的『おおきにありがとう』(非常感謝),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吧。」

  我聳了聳肩膀,牽起了藝莉的手。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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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大河劇:日本放送協會NHK每年製作的長篇歷史連續劇,題材多為戰國或幕末時期的歷史人物,現正播放的大河劇為《花燃》,2016將會播放的為《真田丸》。

注2 洞爺湖:漫畫《銀魂》主角坂田銀時使用的武器,外型是一把單純的木製武士刀,刀柄刻有書法體的「洞爺湖」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