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半年裡,我與藝莉分享著非常快樂的人生。
 
  雖說我總是強調,我會盡量平等地關愛每一位女友,但無可否認,除了同居的樂璇以外,與我最親密的就是藝莉──說到底,她嗜好不多,好靜居家,對我時而橫蠻時而溫柔,又善妒又體貼,作為人事經理也好,她口中的「老公」也好,我也一直用心照料這位人在異鄉﹑無親無故的日本女孩。
 
  藝莉自加入體操隊以後,便鮮有提起她的父母,就算偶爾提起,也只是點到即止。藝莉像她切削的馬羚薯一樣,揮起刀尖,咔沙,將自己從家族切割開去,然後掉進我的懷裡。我的藝莉醬。吾妻藝莉。

  也許像沚澄所說,這只是兩小無猜的家家酒遊戲,但我知道藝莉是發自內心成為我的「老婆」。

  因為,我是她目前至親的家人。
  


  「你是……藝莉醬的姊妹?」我用難以置信的聲線問。
 
  戀音沒有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卻用手臂墊在我酒席的几案上,準備說一段悠長的故事。她喝了一口酒道:
 
  「幕府曾經統治日本七百多年。你知道嗎?」
 
  「呃……」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城市的歷史教育總是支離破碎,即使有世界歷史的科目,也都從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好像直到全世界所有國家的命運,都因為戰爭被綑綁之後,人類才擁有真正的歷史。
 


  「大概是距今八百多年前,」戀音說「源家的源賴朝建立了日本的第一個武家政權:鎌倉幕府,架空了以天皇為中心的公家體系,武士階層壟斷了日本的歷史舞台。直到明治天皇之前,一共有三個幕府,源氏的鎌倉幕府﹑足利氏的室町幕府﹑德川氏的江戶幕府──直到德川喜慶將軍實行大政奉還,明治天皇號令王政復古,幕府歷史才告終結。」
 
  「呃,嗯……」
 
  戀音說得非常清晰,但什麼「室町幕府」,什麼「大政奉還」,卻像蜜蜂的展翅聲般在我的耳裡空轉。
 
  「聽不明白嗎?不要緊,總之,就是曾經有七百年,有稱為『武士』的階級,奪取了皇室的權力,成為了日本歷史實際上的支配者,稱之為『武家』﹑連天皇也為之避忌。這樣說,你懂嗎?」
 
  如果是只是權力交替,我當然能懂。我便似歷史學生似的點了點頭。
 


  「在京都有一個叱吒風雲的武士家族,」戀音用輕盈的聲音說「王政復古之後,失去了武家的地位。明治維新年間,他們拒絕向西化的新政府出仕,而堅守京都的各式傳統家業。但在新政府捨棄舊時代的過程裡,漸漸失去了往日的地位,直到約五十多年前,家族只單傳了一位女兒。」
 
  戀音的聲線非常冷靜溫柔,像那根本不是她自己的故事,她繼續說:
 
  「那位女兒,與一名來自東京貴族公家的少爺相遇了,兩人相戀,然後私訂終身。不久,武家的女兒懷上了孩子。那位公子,就是藝莉的父親,而生下來的孩子,是公家與武家的結合──」
 
  戀音舉起玉白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正是妾身。」
 
  我沒有沾一滴酒,但我卻感到心跳莫名加速,血液奔流。
 
  戀音是藝莉同父異母的……「姊姊」?
 
  「從一百年前開始,武家的天下注定會日落。」戀音闔了闔眼說「藝莉的父親──那就是按照血緣,我要稱之為『爸爸』的那個男人──將屆成年,要成家立室。明治維新之後,他的家族放棄公職,轉戰商界,成為了日本的財閥,以日本為根據地,銳意向全球發展。家族安排他迎娶一位漢族大商家的女兒,那就是藝莉的母親,湊巧生下來的又是個女孩,那當然就是你的藝莉醬。」


 
  公家與武家的女兒──戀音。
 
  公家與商家的女兒──藝莉。
 
  「現代的日本有重婚罪,藝莉的父親只能承認一位妻子,他不會選擇風燭殘年的武家,理所當然選擇了能令家族扶搖直上的漢族妻子。」
 
  戀音說起這一段歷史的時侯,絲毫沒有半份哀怨,但這反而令我莫名的更不安。
 
  「父親──好吧,我應該要這樣稱呼他──對我的母親一直照顧有加,也曾把我們接到他家族的別院裡,只一直沒有明言我們的身份。藝莉出生以後,我也以玩伴的身份陪著藝莉。還是孩童的我倆,不但從不知道我們有同一個父親,更不知道我來自兩個截不同的世界。」
 
  「那就是……」我皺起眉頭「藝莉醬從不知道,妳是她的……姐姐?」
 
  因為戀音兒時陪伴藝莉,所以她同樣會說漢語,也了解藝莉的口味,是這樣嗎?
 


  戀音卻淡然回答:「姐姐也好,妹妹也好,也是只個源自血緣的稱呼,重要嗎?」
 
  我仍然記得跟戀音初次相遇的驚豔,當她回頭,我便錯認了她是藝莉。
 
  直到此時此刻,她臉上仍有幾分靜歛雅緻的氣質,確實與藝莉十分相近。
 
  「後來我的母親決定了,與其寄人籬下,不如早日返鄉。」戀音繼續說,眼皮隱隱下沉「母親帶著我回到京都,跟我解釋原來那就是我父親,又解釋她為何要離開,為何要帶我回京都。母親讓我重新學會京都的一切,要我忘記東京與所謂父親的家族。我的母親五年前過世了,她亡故前跟我說:『戀音,這才是妳的家,這才是妳的日本』──然後,她留給我的,是整個京都跟武家的家運。」
 
  戀音舉起酒瓶,卻發現酒已喝光了,便擅自取去我的席上的酒瓶,又再張口灌著酒,不知道是否酒精終於發揮了作用。她的笑容開始有點痴態,而聲音也開始戰抖:
 
  「我的母親,是傳承了大和魂的武家女子,她懂得穿著和服﹑歌舞伎﹑藝妓﹑能樂﹑狂言﹑淨琉璃﹑茶道──母親的血,才是我真正的血,真正屬於我的日本。」
 
  戀音沉重地呼吸著,聲音像黑夜的海潮般擴散。
 
  她突然舉起手,用雙指輕碰我的胸口,處於緊張狀態的我身子一震,卻又發現那只是她的手。真的只是她的手而已。


 
  「而你的藝莉醬,卻竟然跑去海外留學,去成為一個男人的後宮,去練什麼體操﹑參加什麼體操隊,更令人生氣的,是她竟然代表外國大學出賽,而不是自己的國家──她的父親,已經捨棄了武家的日本;而他的女兒,甚至去幫助異人,滑稽だ(愚昧可笑)!」
  
  我窺看一旁的阿鶴,對於戀音的狂吼,她完全面不改容。
 
  戀音發現我的眼神,她便轉頭望向阿鶴,然後手掌揚起。
 
  阿鶴無聲稍一欠身,站起來,後退著,拉開拉門離開。廣闊的和式大廳裡,剩下我的跟戀音。
 
  戀音灌喝著清酒,然後推開我身前的酒席,本來拈在我胸前的小手,充滿挑逗感的攀到我喉間。她像潛伏的動物般向我倚來,身上有華服的香氣與揮散的酒精甜味。
 
  「小果ちゃん~你喜歡我嗎?喜歡我的京都弁嗎?喜歡我的藝妓打扮嗎?」
 
  我第一次被這樣稱呼,寫成中文應該是「小果醬」,little jam?
 


  戀音跨開雙腿。櫻花色的小袿之下,是純白色的浴衣,兩截白嫩的大腿,貼在我的膝蓋兩側。她雙手扶住我的肩膀,兩眼炯炯,卻泡滿微醺的嬌憨。我卻搖了搖頭:
 
  「不,我還是不懂……」我茫然道「這跟藝莉有什麼關係?」
 
  「我不討厭我的父親,他只是做了最適合家族的抉擇,」戀音深吸了口氣「令我最痛恨與失望的,是我母系家族的沒落;是我的父親不但沒有選擇我們,更沒有延續京都的珍貴文明,只把我們當成歷史的遺物,把我當成可以養在家裡的附屬品;藝莉長大以後,將是公家與財閥的掌權人,她有血緣也有財力,她有能力改變整個日本。」
 
  戀音的語言無比認真,帶著醉意說得眉飛色舞。
 
  她低下頭,靠近我的臉龐,我看見浴衣領口下深邃的乳溝。
 
  「藝莉的父親剝奪了我母親的一切,我的父親捨棄我母親的一切。你覺得我應該視若無睹嗎?就算知道藝莉回到了京都,代表外國人參賽,我也可以拍拍手掌,為你們歡呼,再當你們是路過的過客一樣招呼周到,就可以了嗎?」
 
  我無法阻止戀音吻向我的臉頰,邊吻邊說滿口狂言,她雙頰都是滾燙的酒紅。

  「那、戀音……妳到底想、想要做什麼?」我嚥著喉間問。

  「我要藝莉服從於我,我要吞掉藝莉家族她父親的一切,將京都重新帶回歷史舞台。你是藝莉最愛的人,有你的話,我們就能說服藝莉了,不是嗎?」
  
  被美酒佳人所環繞之下,我完全沒有一絲的快慰,甚至在戀音放肆的目光下愈感不安。

  「如、如果藝莉不答應的話呢?」

  戀音卻似乎預料到我會有此一問,她嫩白雙臂枕在的肩頭,張嘴往我口上吹了一抹酒香:「如果我能掌控她的一切,她所愛的人,她所愛的事物,她能不答應嗎?」

  「不,這樣不對,戀音醬……妳不能這樣。」

  「為什麼?」戀音甜笑著,用妖膩的聲線說「我為了我自己的家族,為了我所愛的京都,奪回被藝莉父親所剝奪的事物,再次振興被遺棄的京都。我有何不對?」

  我闔上眼,試圖平靜我超載的大腦與心跳,但戀音的狂想完全籠罩了我思緒,不,現在最重要的是──
 
  「該妳回答我的問題了,藝莉醬到底在哪裡,我又到底在哪裡?」
 
  戀音嘴角揚起了微笑,不失藝莉的楚楚動人,又更勝藝莉的濃豔,要非身處在這種氣氛下,我一定會為之傾心。
 
  「你跟藝莉也還在京都。」戀音說「如非必要,我不會傷害任何人,包括你,包括藝莉,這不是武家女兒的體面。我只讓她受了小小的教訓,不過她已經沒事了。你知道嗎,小時候,阿藝最愛的,就是各種抹茶味的和菓子了。」
 
  我還身處京都。
 
  我去花街見戀音的時侯是晚上,被擊暈時(是阿鶴做的嗎?)也是晚上。假設我只是暈迷了數個小時,那麼以時間換算移動距離的話,戀音說我還在京都應該並非謊言。
 
  「我想見藝莉醬,可以讓我見她嗎。拜託了……戀音醬。」
 
  我執起戀音的手,看著她含情脈脈的雙目,先前一直偽裝得可憐動人的她,演技可謂完美無瑕。我不知道此刻的眼神,又是否只是另一輪的演出。
 
  「わが宿の花しなべての色ならば,何かはさらに君を待たまし……」(注1)
 
  戀音用她特有的京都口音,吟唱出某種詩歌,那幽遠的哼音彷彿是掩埋山間的古老風聲。
 
  「你很愛阿藝嗎?」戀音問我。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愛。」我毫不猶疑地回答。
 
  「即使她在我眼裡如此大逆不道?」
 
  「我相信她,我相信我的藝莉醬。」
 
  「那麼,如果我仍然是當初跟你相遇的戀音醬,你親匿擁抱的戀音醬,你能一樣愛我嗎?」
 
  戀音身子前靠,白色浴衣的下擺淹沒了我的腿間,她的雙臂在我背後交疊,豐滿的胸部隨著呼吸而起伏。我說:
 
  「當然可以,我對每一位女友,也早有決心承受她的所有喜怒哀樂。」
 
  「阿藝好幸福,如果這輩子先遇上你的是妾身。那麼,客人先生會深愛妾身眼中的世界嗎……?」
 
  戀音說完,便深深地親吻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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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古典和歌,出自日本古典文學巨著《源氏物語》,<第八回 花宴>,大意為「如果我家的花只是尋常難看,我會特意致函邀請你來觀看嗎?」

《源氏物語》是日本平安時代(其時仍未有幕府)的巨著,作者為紫式部,故事講述皇子「源氏」因厭倦朝政,脫離皇室遊戲人間,享受男女情愛的故事。記述中有大量借物抒情,以物為喻的和歌,影響了及後千年的日本文學傳統。《源氏物語》的日語與現代日語甚有差距,據說連現代的日本學生也無法輕易閱讀。中文譯本也有多種風格,較著名的,有民初豐子愷的版本,與台灣林文月的版本,前者用古體詩翻譯和歌,而後者則以楚辭騷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