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斷說著抱歉,一邊避開乃至輕推開眼前的人群,細步跑向體育館的出口。

  我沒有看錯,真的是她,她來看藝莉的比賽。

  從一開始,我甚至有種莫名的直覺,知道她一定會來。

  我追著來到出口處,推開門,在金黃色的夕陽餘暉下,她的背影正徐徐步出體育館的範圍。

  素粉紅色的浴衣,淡黃色的腰帶。空曠的場外送來了晚風的前奏,寒氣較我初來京都的時候退散了,空氣變得柔軟而溫暖,我朝空地上的背影喊了一聲:



  「小戀!戀音!」

  她停步了,背影似乎遲疑了數秒。

  戀音回頭過來,白晢的臉上幾乎沒有一點妝容,她清雅的五官像古老繪卷中的丹青寫真。

  「客人先生……」戀音回頭說「如果可以,再陪妾身一次,好嗎?」


Ω



  每個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風景。

  經歷了無數日夜的盛衰﹑春夏秋冬的形塑﹑猶如在時空長河裡映照出的夜空星象──那是這個城市的歷史,這個城市的故事,這個城市在廣闊的未來裡,絕對不能拋棄的記憶。

  彷彿是信仰中的神話,這片風景,必須是城市中一切事物的起源。

  「好漂亮。」我對身前的戀音說。

  「是呢……」戀音的聲音比一道細線還要輕。



  我與戀音身處鴨川河岸,黃昏將近,天穹像那一片弧型的透鏡,折射出漸變的晚霞,暗藍色的河水平靜流過長滿小綠草的河邊,低矮得有如海岸的河畔上有孩子與市民在休憩。

  我看著戀音的背影,她粉紅色的浴衣上原來有著大型花朵的細緻暗痕,隱隱透露那高貴的手工藝,但加上束著她腰間的淡黃色闊腰帶,卻令她看起來格外單薄。

  尤其是,當她在站在盛開的櫻花樹前。

  距離慣常的三月花季仍有至少大半個月,但鴨川兩旁好幾株櫻花都提前開花了,是因為天氣提早回暖了嗎?繁勝的櫻花瓣完全盛放,被夕陽融化成一片濃重的雲,染上金黃色的櫻色花團籠罩著老朽的淡棕色枝葉,飄落的櫻花辮偶然會擦過戀音的髮際與肩膀。

  「原來這麼美麗的城市,卻從來不屬於我的嗎?」

  戀音細聲說著,我走近到戀音身邊,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對她說:

  「或許,這個世界從沒有任何事情是屬於我們的。」



  戀音舉手,在飄落的花辮間輕柔揮動,像要抓住那櫻花散落時的無形軌跡。

  「多麼可悲呀,」戀音說「我們在這個世界原來一無所有,卻以為我們可以擁有所有。這個城市,這道河岸,這株櫻花,原來全都只是妾身的妄想,只是一片鏡花水月似的假象。客人先生,你知道嗎?你所認識的一切,被完全顛倒過來,甚至被抽空的那種悲痛。你明白嗎?」

  戀音踏著青草發出細碎的腳步聲,側著臉對我說,她失去神彩的雙眼像無光的空洞。

  我驟然領會到,為何鹿儀剛才那麼堅定,要我來追戀音。

  也許是鹿儀看出了戀音與她的相似之處,她們都曾經耽溺在某個錯愛的世界裡,而她們多麼希望,錯的只是世界。

  「或許我未必能完全體會妳的痛,」我如實對她說「但我相信藝莉醬,我相信她對妳的愛是如此珍貴。妳不應該如此痴迷於京都的過去,而妳的母親給妳的,可能只是已經逝去的年代,小戀──」

  「但那是妾身──那是的所有呀,」戀音雙手緊握,聲音難受得像要嘔吐「我母親給我的世界,就是我的所有。我的父親拋棄了,阿藝沒有回來找我,過去那麼一段長時間裡,京都就我所有的世界。你說我是痴迷,但為何不能痴迷?京都有那麼多重要的古建築,卻只是用來招待外國的遊客;有侍奉著諸神的神社,卻只是賣記念品來賺錢!神宮﹑巫女﹑藝妓﹑武士﹑全都成為不切實際的笑話。我只是看不下去而己,京都不應該是這樣,日本不應該是這樣……!我只想京都變得更好而,難得這樣也不可以嗎?」

  是的。的確如此。



  不只是日本,不只是京都。

  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的城市,在不知不覺間遺失了的靈魂,曾經的輝蝗從此煙消雲散,就算城裡的人再努力,也再去回不去了。

  永遠永遠回不去了。

  戀音的眼淚終於收不止,她紅起眼眶,在我們面前滴下淚起來。

  「我到底是什麼?我已經什麼也不是了。我無法拯救京都,我無法復興幕府,原來──我只是渴求著我父親的愛,我只是想要被阿藝擁抱。原來到最後,我竟然什麼也不是。」
  
  戀音終究是日本人,她的口音還是軟軟的,每一個音節像沒有重量,像每一片悄然綻開又將殞落的櫻花。

  「你知道嗎,客人先生,剛才我看見阿藝在體操場上的表現,我真的好難過。原來阿藝是那麼的漂亮,比我想象中更遠遠的漂亮,當她穿著那套藍白相間的體操服,當她在射燈下跳起舞步,我沒想到……會如此好看。真的,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我會那麼嫉忌阿藝。原來……我是如此的不如她,我曾經相信,我是是武士的女兒,有著堅毅又美麗的靈魂──原來,我卻只是害怕會忘記母親。」



  戀音眼前落下豆大的淚滴,像融化了的夕陽,伴隨落下的花辮,一點一點偷走她過去生存的力氣。

  「京都是我最後對母親的回憶,她在這裡擁抱著我,她在這裡教導著我。我只能夠透過殘留在我身上的這一切知識,實現我母親對我的遺願,去記得我曾經有過的母親。如果我連這都失去了,我到底是什麼、嗚、我……」

  我走上前,握住戀音的肩頭,突然發現戀音的身材始終是大和女子的纖巧,或許是她的和服太單薄,她顯得有點瑟縮,像要把自己的身體收藏起來。

  「這是藝莉醬的話,」我對戀音說「『時代必然會前進,最好的時代也有弱勢的人群,最壞的時代也有最寶貴的希望』。」

  淚水已經注滿了戀音深黑色的雙眼,在那深不見底的瞳孔裡,我看見了她對母親的追思﹑對祖國的愛恨交集。她能搖身一變成為藝妓,也能穿著巫女服與我們一決高下,她擁有屋敷﹑和室﹑澡堂﹑大吟釀﹑數之不盡的振袖和服﹑神奇的體術,古雅的和歌,公家與武家的結晶。

  「小戀,屬於我們的,就只有我們而已。」

  戀音雙拳緊握得戰抖,身體裡壓抑著無盡的悲傷,她像失去了引繩的傀儡木偶,只能靠自己顫顫巍巍穩住身體。

  「如果我們運氣比較好,」我握著她的肩頭,繼續說「就能找到愛我們,或是我們所愛的人,可是如果那麼不幸並沒有。在這不屬於我們的世界裡,我們就只剩下自己了。藝莉醬所說的『寶貴的希望』,我相信是指我們每一個人,即使我們都是如此脆弱。小戀,妳很喜歡京都嗎?」



  戀音抽泣著,無聲地點著頭。

  「即使屬於武士的時代己經過去、即使京都只是一個旅遊城市、即使妳再無法改變京都、即使妳會忘記母親、即使妳是如此的孤單、即使妳是如此的需要父親與藝莉的愛、即使妳曾經相信的只是幻象……妳也喜歡京都嗎?」

  「是的……」戀音咬著嘴唇上的眼淚,繼續頷首「我仍然喜歡這個城市。」

  「那麼,京都最珍貴的事物,並不是京都本身,而是愛著京都的妳呢。小戀。」

  戀音舉起雙手,掩起臉龐,發出痛徹心扉的哭泣。

  京都曾經擁有的一切,京都仍然擁有的一切。

  全都在戀音那小小的掌心裡。

  「所以……小戀,妳知道嗎?在我眼中,妳跟藝莉醬一樣漂亮。不,跟我認識的所有女生,我深愛的所有女生,也一樣漂亮呀。」

  落日西沉,微風無聲地順著斜陽席卷而來,吹向戀音身後起櫻花樹,櫻瓣沙沙作響,如雪般漫天飛舞,一片又一片的劃過戀音的臉。戀音驚覺地回頭,淚眼婆娑的目光既驚且恐,單薄的身影彷彿將要被櫻瓣所掩沒──

  然後,那也許是我的幻覺。

  戀音在壯觀的櫻吹雪裡,隨著風與櫻花的流動,以手掌為扇,以手臂為袖,舞躍著某種最傳統而遠古的舞蹈。她面上仍然淚流披面,似乎為萬事萬物而哀悼,又宛若為這片景色而感動,粉櫻色的身影與身後的櫻花樹﹑飄散的櫻花﹑微涼的夕照﹑以及鴨川兩岸早春的草地,與過去一千多來的景色融而為一。

  我突然有了某種恍似乍然在夢裡醒來的錯覺,發現這不完整的世界裡、在遺忘與記憶的間隙裡,有著極致的美,也有著極致的惡,有時候是兩者皆有,又有時候,只是純粹得近乎一無是處的當下,以及我們那顆微弱卻至死不渝的真心。

  就像我眼前的京都,與戀音。


肆叄︱Ἀνθεία︱安提爾雅 完

本章節中所有體操動作及計分方式均為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