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叁︱Ὀρέστης︱俄慧斯第斯


  伶馨從黑色的薄毛衣外套中拿出電子匙卡,在門鎖感應器上一刷,顯示燈由紅變成綠色。

  咔躂。門開了,伶馨推開門把,向我遞出了電子匙卡,說道:

  「這還給你吧。」

  我拿著簡便的行李袋,看著伶馨的掌心,凝思了片刻回答:「不,就交由妳保管吧。」



  伶馨似乎有點意外,不過她微微一笑,將門匙卡收回到外套的口袋,推門內推,與我一起步進宿舍房間裡。

  她站在門前說:「嗯……原來你的房間是這樣,跟我想象有點不太一樣呢。」

  我回到闊別了兩個月的宿舍裡,將行李袋放在門旁的小櫃子上,那裡面都是我從醫院裡拿回來的個人衣服。我甦醒以後,藝莉與森琪從我的房間裡帶了一點衣物給我,她們不希望我總是穿著病人服。我對伶馨說:

  「那妳想象中是怎麼呢?不好意思嘛,跟妳的八卦館相比,我們就是賤民。」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伶馨走到我的書桌前,打開窗戶通爽空氣「這比我想象中來得冷清呢,我以為你的房間會至少……很熱鬧,很多女生的物品。」



  我沒有回答,打開了廁所的門,開了燈,狹小的廁所清潔得很乾淨。聽說戀音與藝莉有定期上來替我整理房間,讓房間至少保持整潔的狀態。

  我的房間雖然是單入房,可是就一個男人的生活而言其實尚算寬敞,之前她們還特別買了地毯與小茶几,把我的房間布置成她們隨時可以聚會、留宿的模樣。

  下午的陽光穿過樹枝,照在伶馨身上,她站在房間中的剪影顯得甚是纖瘦。我說:

  「抱歉呢,沒有什麼能招呼妳的……」

  伶馨轉身望向我,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沒關係,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房間,之前一直沒機會。」



  伶馨走到我的床邊,摸了摸床鋪便坐下了,我也在她身邊坐下來。

  「好安靜呢。」伶馨看著窗外說。

  「是的……好久沒有這樣安靜了。」

  我入住了這個房間已經有一段長時間,雖然我偶爾仍然會回家,但在這房間裡的生活節奏,已經完全滲透了我的骨髓。

  我看著眼前灰色的貼牆衣櫃,不同的櫃子裡存放了不同的男女裝衣服,還有不少女性內衣;牆邊靠著的幾把雨傘與小水桶,還有女生穿的拖鞋;書桌上面放了眾多不屬於我的文具,書桌的櫃子有不少拆開了的避孕藥,以及好久沒有用過的避孕套;床邊與書桌之間的空間,則放置了從京都買回來的木刀「洞爺湖」,絲明寄放著的貓糧及貓玩具,也有小置物櫃收藏了眾多的女生飾品,包括髮圈,髮針與指甲油等等。

  對的,一切都如此安靜,空氣中沒有任何皺摺。

  這泡滿了回憶的房間,正跟我訴說那無法改變的事實:



  樂璇己經離開了。

  「為什麼……」伶馨又再拿起了門匙卡「樂璇會決定將你的匙卡寄給我?」

  「小璇她是很敏銳的女生,」我在伶馨身邊說「雖然我幾乎沒有跟她提過妳的事情,但她可能多少察覺到了。」

  「所以,」伶馨把玩著手中白色的卡片「樂璇希望我在這裡住下來嗎?代替她的位置?」

  「不,」我握起了伶馨的手「她或許並不是這樣想。」

  「那麼,到底……?」

  「小璇她也許察覺到,,」我看著伶馨低垂的側臉「我一直努力鼓勵小伶馨妳努力活下去,妳是我非常著緊的人。她將匙卡寄給妳,是希望妳就像她以前一樣,隨時可以跟我們一起生活,不再思考死亡,不再孤單一人,快樂地活下去。」

  伶馨緊緊地握起了我的手,抬起充滿憂傷與關懷的雙眼:



  「為什麼你覺得樂璇是這樣想的……?」

  我伸手輕碰伶馨蒼白的臉,輕撫著她瘦弱的臉頰:

  「因為……現在的小璇,也許比妳更希望可以死去呀。」


Ω

  據藝莉所說,那天晚上當我從天台掉下去以後,她與沚澄嚇得尖叫衝到天台邊,發現我已經倒在一堆建築廢料當中,森琪暈倒了,嚇得絲明手忙腳亂。

  沚澄相對比較冷靜,她拉著花容失神的藝莉,衝向天台的入口,對她說,這裡是醫院,立刻找醫生把我救起來。藝莉說,她那時候腦裡已一片空白,只是依著沚澄的說話去做。

  更神奇的是,藝莉說,絲明那時候出奇地冷靜,像變了另一個人,一邊抱住森琪,一邊還說要醫生盡快準備手術室以及血包,她來看著森琪,還把我的血型告知了沚澄與藝莉。



  (我聽到這裡,就知道到是「那位絲明」出現了。)

  兩個女生半夜三更跑到急症室,拉著護士說醫院外有人墜樓了。醫生半信半疑跟著出去,在建築廢料中拉到昏迷了的我。那時我的嘴裡吐著鮮血,左腳上血流不止,醫生立刻找了來急救隊,將奄奄一息的我送進了手術室。

  然後滿頭大汗的沚澄與藝莉又折回到了天台,兩人跑得汗流滿臉,抱起暈倒未醒的森琪,為免引起更大的騷動,她們把受驚過度的森琪抱到醫院中常見的長椅上,讓絲明陪著她歇息。

  絲明又跟藝莉說,要趕快找到樂璇,否則很危險。

  這時候,藝莉才發現樂璇不見了,而她雖然不懂絲明說的「危險」是什麼,內心也是焦急萬分。

  藝莉去質問一直冷眼旁邊的靜蜓,樂璇到那裡去了,她又為何只是看著,什麼也不做。

  靜蜓冷笑著說了:「這不就是報應嗎?哼,最好阿翼現在立刻就醒過來,看看阿鈴如何又害死了一個人──」



  啪!

  藝莉後來說,她完全沒有後悔打了這一巴掌,也不知道為什麼靜蜓竟沒有生氣,仍然只冷笑。藝莉又說,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靜蜓,小翼的病房也總是鎖上了門。

  至於她與沚澄,是終於在醫院大堂的尖叫聲中,再次見到樂璇。

  藝莉與沚澄在醫院中找了好一回,也找不到樂璇,而我的手術仍在進行中。兩人疲勞不堪,決定到大堂去,買了食物與清水,正坐下來各自無言地歇息著。

  「丫────!!!」

  深夜的醫院大堂仍有不少等待急症的人群,前方的櫃台突然傳來了刺耳的驚呼。

  藝莉與沚澄站起來上前察看,卻看見了──

  樂璇。

  她搶去了醫護人員寫字桌上的剪刀,揮手用刀峰將雙手的手腕都割破了。

  她垂下手腕,將染血的剪刀丟向地上,雙手垂在身邊,湧流的鮮血瞬間沾滿了她雙手,像在她的手臂勒出了鮮紅色的繩痕,血液滴落地上,在白色的地板上濺出了點點血花。

  「小璇!!?」

  藝莉哀號著上前握起樂璇的雙手,試圖抬高她的雙手止血,遠處傳來了急救人員奔跑的腳步,渾身發抖的沚澄也找來了一大束長條的紙巾,綁住樂璇手腕上不斷滲血的傷口。

  可是,當看見樂璇的表情,藝莉再也忍不住,嗚嘩一聲失控地慟哭了。

  藝莉看著樂璇,那時候她的臉上──

  面無表情。

  樂璇眨了眨渾圓的雙眼,臉龐上失去了所有的情緒。樂璇看著哭得不似人型的藝莉,只是問了一句:

  「藝莉醬、我……是不是做錯了?一直以來……都錯了?」


Ω

  出院後的樂璇沒有留下任何訊息,消失了。

  樂璇將我之前交給她(應該說被她搶去了)的宿舍匙卡,放進了信封裡,塞到學生會的主席信箱裡,輾轉到了伶馨手上。

  她取走了寄放在我房間的重要物品,包括存摺、較少用的信用卡以及護照,其他衣服、漫畫、牙刷及各種不重要的雜物,則依然原封不動。

  樂璇沒有跟任何人告別。藝莉在隔了一個晚上後打電話給她,卻發現她的電話卡已經終止服務,到我的房間也找不到人。學校已經放暑假了,體操隊活動休止,也沒可能在任何場合上碰到樂璇。

  最後就只有樂璇的家裡了。藝莉問我姐索取樂璇的住址,得悉所有事情始末的我姐卻說:

  「藝莉醬,我當然可以給妳小璇住址,可是如果妳見到她,妳想跟她說什麼?現在小翼不知死活,小果仍然昏迷,她曾經割腕自殺,體育部、奧運的事情,完全都一片混亂,然後她決定躲起來不見任何人。妳要跟她說什麼?」

  「我……我會……」藝莉無言以對。

  「來吧,手伸出來,這就是了。」

  我姐將樂璇家中的地址寫在便利貼上,交給了藝莉。

  藝莉最後則選擇留在醫院裡,陪著昏迷了的我。

  「真的不用我留下來陪你嗎?」

  我與伶馨站在宿舍外的路口上,面對面緊握對方的雙手。我搖了搖頭:

  「今天不用了,麻煩妳陪我出院,送我回到宿舍。」

  「哼哼,我還以為,」伶馨說著「你讓我陪你回房間,是想跟我啪啪啪呀。」

  我放開伶馨的手,溫柔地擁抱著她,輕吻她有點乾燥的嘴唇:「我不是完全不想,但今天真的先不用了,改天小伶馨再來我的房間坐坐吧。妳現在有我的房間的門匙,隨時可以上來了。」

  「嗯哼,好呀~」伶馨挽起美滿的笑容「那我改天學她們一樣,拿衣服過來換。」

  我們吻別過後,我目送伶馨的背影,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暑假中的大學雖然仍有各種大大小小的活動,學生老師教授們也並非完全離開了學校,可是比學期中顯著寧靜多了。

  我一個人走到太陽底下,校園顯得太過天高地闊,一時之間,我竟然想不到我能夠去哪裡。

  因為有伶馨陪我辦理出院,我堅持要藝莉她們今天不用過來陪我,先回去好好休息。過去兩個多禮拜,她們輪流照顧我這位病人的飲食日常。拆了石膏以後,又陪著我做各種的復健,練習如何用殘缺不全的腳掌正常走路。戀音與雨薇看來是樂在其中或苦中作樂,藝莉與沚澄見我康復良好也很安慰,亦一起給予了我不少溫存的機會,但我總不希望一直只扮演被照顧者的角色。

  既然都出院了,我決定一個人好好安靜。

  我穿著老舊的球鞋,鞋裡有特製的鞋墊,充當我失去的三根腳趾,保持我走路時的基本平衡。拆石膏以後經過了幾天的練習,我總算是重新走出了正常人的腳步,只是左腳著地的時候,會有點仍未習慣的虛晃。

  我漫無目的地向前,我應該要去哪裡呢?

  曾經跟樂璇一起溫習的圖書館嗎?體操隊成員慣常去的咖啡館嗎?

  可是,樂璇已經不在我的身邊了呀。

  陽光照耀著我的後頸,輕微的灼熱感不斷提醒這帶著痛楚的事實。

  不知不覺間,我發現自己來到體育館門前。

  虧空公款案仍未解決,大門仍然被鐵鏈深鎖。我走到門前隨手拍了拍大門,門板報以沉重的悶響。

  我隨意繞著體育館的邊緣踱步,無數的記憶碎片在我眼前浮現。這裡是我們的起點,從樂璇開始到藝莉,到每一位女生,她們都在這個建築物裡,烙下了不同的身影……

  咦?

  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體育館的外牆上,有某扇通風氣窗打開了。

  通風氣窗的下方,推疊了數個紙皮箱。我走上前,打開紙皮箱一看,裡面都放滿了廢棄的文件。這樣推疊起來,正好可以充當墊腳石。我抬頭望向打開了的氣窗,那是正常人碰不到的高度……

  難道──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扶在紙箱上,用剛康復的雙腿攀上去,踩上紙箱,將氣窗推到盡處,那樣剛好可以讓人先把雙腳伸進去體育館裡,然後屁股坐在窗緣上,再把身體滑進體育館裡。

  「呃呀!」

  裡面是走廊的位置,離地面有一點距離,我雖然預先放鬆了身體,但左腿著地帶來了不少的疼痛。我扶著牆上站起來,體育館的走廊一片幽暗,連基本的照明燈也關掉了。

  噗。噗。噗。

  走廊的深處傳來有人在軟墊在跳躍、落地的聲音。

  那是我這一年來聽了無數遍的聲音。

  我急步前進,走向聲音來源,走廊前方逐漸出現了亮光,有人!有人在體育館裡亮了燈,在體操場上練習!我幾乎跑起來,步向體育館場中心的入口。

  然後,我看見了一個穿著寬身運動服的女生背影,在十二米乘十二米的軟墊上,做著俐落的柔軟體育動作。

  「小璇!」

  我喊了一聲。她轉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