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肆︱Ἱπποδάμεια︱希波狄薇雅


  我推開生繡的老鐵閘,纏滿了枯藤的鐵架像一塊只剩下骨架的翅膀,滾輪在泥土地上劃出了一道細坑,發出低啞的沉響滑向側旁。

  我步進荒廢了的操場裡,一整片枯黃色的泥地被昨天的暴雨澆濕了,現在仍未乾透。操場的四周依稀能看見白色的線痕。場上沒有任何籃球架或是龍門,難以辨識這是足球場還是籃球場,但都一定是孩子們嬉戲的場所。

  雨後的陽光照下來,蒸起了溫熱的濕氣,周遭的山野傳來清爽的風,為仲夏的空氣送來不少涼意。驟眼看去,整座院舍由各種平房湊合而成,唯一突出的建築物是遠處的舊式供水塔。

  我橫過無人的操場,步向院舍的入口,走上了大門前的臺階,暗藍色的木版門半掩著,啞了色的油漆都已經班駁掉落,木紋裡的幽暗裡似乎能窺視過去。我伸手起了門環,小心拉開了有氣無力的木門。



  裡面是凌亂荒廢了的院舍大堂,滿地是天花剝落的石屎與結成團的灰塵,靠牆處翻倒了幾張坐椅,如果不是發濛的窗戶仍然透著日光,這裡一定陰森得像恐怖遊戲裡的場景。

  我前方有走廊的分岔路,還有另一扇半掩的大門,門縫透露著陽光。我走上前,拉開門把,眼前是內庭,內庭裡有兩棵綠樹,樹下仍有一張長椅,長椅的半邊木板已經腐朽了。

  她坐在另外沒有腐敗的半塊木版上,翻著一本老舊的兒童故事書。

  「呵呵呵呵,丫哈哈哈……」

  她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只是翻動著脆弱的書頁,旁若無人地嬌笑著。



  我靠近她的身邊,她才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抿起充滿童真的微笑,又急不及待地低下頭,繼續閱讀她手中的故事書。我靠坐在她身邊椅子扶手上,輕撫她黑色微曲的秀髮說:

  「這是什麼?很有趣嗎?」

  「呵呵……就是個給孩子看的故事啦。故事說,以前有一頭小豬,早上醒來,發現桌上最珍貴的玩具熊不見了,傻了的想去找,每見到小狗,小貓,小鹿都問一次,又幻想著有人把他的熊偷了藏起來了。」

  她靠在我的大腿上,樂不可支地對我說,又翻了一頁。書頁都是舊式的印刷風格,圖片非常滑稽可愛,附有簡單的文字,每一頁都沾滿了一翻頁就會揚起的灰塵。

  「然後呢?」我問她。



  「我還未看完呢……不過我知道結局。這本書我小時候已經讀過很多遍了。」

  伶馨抬起頭,微笑著對我說。

  我細撫著她被陽光曬暖了的頭髮,柔聲問道:「那最後怎麼了,小豬能找到玩具熊嗎?」

  「最後嘛……」伶馨隨手翻動著書頁,看著書頁的插圖又咯咯笑了「小豬發現,原來是前天晚上,抱著玩具熊睡著了,醒來以後忘了玩具熊就在被窩裡,才沒有丟不見,只是他忘記了。原來最重要的事物,就在身邊,他以為失去了的事物,竟然被他自己親手掩埋起來。」

  「很有趣的故事嘛。」我說。

  「對哦。」伶馨闔起書本「小豬還曾經以為小鴨把玩具熊弄壞了,打了小鴨一頓。為了尋找心中最愛,結果去傷害別人……嗯哼~好童話故事呀。哎呀──」

  伶馨拿著書本站起來,沒想到故事書的訂裝早已損毀了,書頁像碎片般從書皮中掉落,在鋪滿枯葉的地上散了一地。我彎腰想替伶馨拾起來,伶馨卻打住了我的手腕:



  「算啦,沒關係。反正都修不好。」

  伶馨蹲下來,將一片片蒙了灰的兒童畫像隨意堆疊檢起,與書皮一起放在她剛才坐著的木椅上。她回身看著我,舉起雙手懶慵的伸了伸懶腰,少有地穿著粉紅色短袖T恤的她,伸展出了非常誘人的曲線,一對堅挺的乳峰把T恤的印花文字都扭曲了,透露出裡面深色的胸罩。

  「難得來到我的老家,不陪我走走看嗎?」伶馨帶著病容的臉上挽起甜笑「雖然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伶馨過來繞著我的手臂,我握起她的手心,看著眼前已通通荒廢了的院舍:「這裡……已經關閉很久了嗎?」

  「其實我也不清楚,」伶馨解釋道「我是大概在兩三年前接到院長的死訊,那時候我才從訃告知道,孤兒院已經關閉了,但詳細我也不得而知。」

  我看著周遭的院舍上有著破損的窗戶,聽見伶馨的話,心底有了輕微的寒意,把她的手又握緊了幾分。

  「怎麼啦?」她笑著問「原來你那麼膽小哦?」

  「妳一個人走進來,不害怕嗎?」我反問。



  「害怕什麼啦?」伶馨淡然說「我從有記憶開始,就住在這裡呢。」

  這裡是伶馨成長的孤兒院。

  當然也一樣是絲明成長的孤兒院。

  我幾乎未曾聽過絲明仔細提起關於她在孤兒院裡的日常生活,只知道那時候她跟伶馨是朋友,在這裡學會了針織與閱讀。

  伶馨被領養了,而絲明一直到成年為止,才離開孤兒院。

  說起來,絲明離開了可能也不過兩三年,就已經荒廢成這樣了。

  「我來帶你去看我以前的房間吧,」伶馨牽了牽我的手說「放心啦,不要害怕,現在我可是這裡的業主呢。」



  伶馨前陣子動用八卦館的資金,把孤兒院的土地買下來了。她說,院長離世後,因為交通不便,又缺乏保育,所以這片廢墟一直無人問準,被拿到了土地拍賣場上。伶馨輕易動用一點金錢,就買了下來。

  伶馨帶著我,走向內院的另一端,推門內進。裡面是一道走廊,陽光穿過老窗戶,投射出一道道淡白色的斜線,牆上有還有老舊的壁報版,綠白色的相間的老石地版上都是碎石與瓦礫,彷彿是世界末日後的廢墟。

  穿著粉紅色T恤的伶馨帶著我往前走。她的下半身穿著深灰色的百摺高腰短裙,一對穿著淡藍色球鞋的雪白美腿搖曳生姿。我第一次看她穿得如此青春可人,甚至令我想起了雨薇。她這妙曼的身影完全驅散了走廊間的陰寒。

  「這邊以前都是女孩子的房間呢,」伶馨揮手解釋說「在晚上關燈時間過後,舍監就會這廊上來回巡查。不過我有試偷偷溜出去,以前膽子還真大呀。」

  我們經過一道擁有眾多房門的長廊,直到伶馨在其中一扇老木門前停下來了。

  「好,就是這裡了……」

  伶馨伸出手掌,輕柔地推開門。

  門無聲地開了。裡面就只是一個廢棄了房間,一樣都是滿地殘賅與泥灰,房間裡有一張生了鏽的鐵架雙人床,還有一張老舊的木書桌。玻璃窗戶已經破掉了,窗外樹木的枝葉長進了房間裡。伶馨走上前去,用手拈了拈嫩綠的葉:



  「嘩,連樹葉都長進來了,好強的生命力。咳!咳唔……!!」

  伶馨說著卻突然咳嗽起來,她從裙袋中拿出白色的手帕掩住嘴巴。我扶著她戰抖的身體,撫掃著她的背,這一次她的咳嗽並沒有持續太久,也沒有嗽血。

  伶馨沉靜地抹了抹嘴巴,看著我微微一笑。又搖了搖沉重的雙層鐵架床,床上是看來質料較堅固的厚木版。她坐上去,要我也在她身邊坐下來,然後抬起眼,看著向陽的窗戶與染上陽光的樹葉說:

  「結果我又回來了,我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回來,甚至買下這裡的土地。小果,你不覺得嗎?其實我們要走的路,早就注定好了,從出生到孩童的時候,那已經寫好了我們的生命,我們自覺或不自覺,都會朝我們以為能擺脫的方向去走。」

  俄狄浦斯。我突然又想起了沚澄的劇本。那源於生命的遠古悲劇。

  我們選擇了我們以為能夠逃避選擇的。

  我看著伶馨因為疾病而白得虛弱的側臉,輕輕地抱了她的腰間。她繼續說:

  「如果我們的生命也有觀眾,他們會否覺得我們可憐呢?」

  伶馨是最能讓我無言以對的女友,每次跟她一起,聽她說著心中的想法,我都像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世間所有的悲苦,都由她的口裡說出來了。

  「你呢,小果,」伶馨轉頭回來看著我,握起我放在她腰間的手「你最害怕選擇的,又是什麼?」

  「我最怕選擇的……」我看著她幽遠的瞳孔說「是要接受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建立於錯誤之上,而都毫無意義。」

  「意義這一點,是由人所認知的,」伶馨端麗地頷首「沚澄的戀情、鹿儀的理想、絲明的恐懼,戀音的幻夢,森琪的志願,藝莉的堅持,雨薇的渴望——這有或沒有,執著或不執著,意義都是由我們去決定的。」

  「即使連小翼的生與死,也是嗎?」我輕撫著她微冷的臉,捧著柔軟的臉龐,用沉重的喉間說。

  「是你要我生存的,小果,」伶馨靠前貼近我的身體,親吻著我,然後柔聲說:「難道你想說服我,放棄拯救小翼的希望嗎?」

  我在老舊的空氣裡,抱住伶馨溫暖柔軟的身體,她舉起手溫柔地按摩我的肩膀,把臉埋在我的頸間摩擦著。

  伶馨在我昏迷的期間,就已經向醫院遞交了器宮捐贈的要求,指名對象是小翼。

  伶馨的呼吸系統有過大手術,所以無論是她的血型、肺部狀況、身體情況也一早在病人資料庫裡有了詳細記錄。醫院的主治醫生仔細研讀過後,短時間內就證明了伶馨是合適的肺葉捐贈者,而且隨時可以進行手術。

  就算靜蜓霸佔了小翼,不讓小翼與外界有任何接觸,也無法拒絕醫生的診斷。

  在目前未有其他合適捐贈者的情況下,伶馨是小翼唯一的生機。

  我從昏迷中甦醒後,伶馨就簽署了正式的手術同意書。

  現在就只要靜蜓同意了,完成所有文件程序,就可以進行移植手術。

  「如果,」我擁緊著伶馨的身體,聞著她髮端淡淡洗髮乳的香氣,吻著她的耳邊說「如果妳因為這一次的手術而離開……那麼,我應該……」

  伶馨的氣管本來就有頑疾,如果再失去肺葉,那對她的身體來說自然是重擔,讓她蒙上更沉重的死亡陰影。

  「不,」伶馨卻搖頭回答說「你害怕的不是這一點。我答應過你,會努力生存,而你也知道。你害怕的,是別的事情。」

  我稍為放開她的身體,看著伶馨那總是雍容的神態,我像要窒息般倒抽一口涼氣。

  「是的,又被妳看穿了,」我坦白說「我害怕的,是即使成功救回小翼以後,小璇仍然會離我們而去。」

  伶馨輕柔地抱起我,撫著我的後腦說:「但你仍然會愛她的是,是吧。」

  我點了點頭,像在承認難以承受的事實:「對的,即使拯救小翼是一無意義,即使小璇再也不會回來,即使……她仍然無法原諒她自己。」

  「如果我們作出的努力是毫無意義的話,那麼對你來說,你為何仍然要選擇?」

  伶馨執起我的手,帶領我的手掌,放在她豐實的右乳上。隔著T恤,我只感覺到溫暖而柔軟的乳肉,以及從她身體深處傳來微弱而確實的心跳。

  伶馨的心跳宛如從透過我血液,共振著我的心跳,令我的心跳愈來愈重。我的掌心輕撫著她的胸脯,吻著她的頸間與嘴唇。她擁抱著我,回報我的吻。我們身邊的世界傾斜了,直到我們倒在那老舊的木版床上,盪起了如雪般的塵埃。

  在這個傾倒的世界裡,我突然明白了伶馨等待的答案。

  原來那答案就是最一開始的命題。

  「因為,我們的生命其實並無選擇;又或者,我們從開始的瞬間,就已選擇了最後的結局。不論意義,不論對錯,我們只能決定走或不走下去。」

  我說完,便吻向伶馨的嘴唇,她的唇間吐著溫暖的呼息,雙手軟軟地攤在身邊,恍惚只是在享受這廢墟中的陽光與頹敗。我掀起伶馨的T恤,露出她的黑色蕾絲胸罩,一對豐乳散發著溫潤的肌色。我勃起了,看著她眼裡奮不顧身的淒冷,我立刻就想佔有伶馨。現在就要,現在就把她據為已有。

  「小果……愛我吧,在我將要棄捨更多的生命之前,來毫不猶疑地繼續愛我吧。」

  伶馨掀起我的衣服,解開我的褲頭,我脫去伶馨裙擺裡的的內褲,用堅硬得難以想象的陰莖,奮力插進她的身體裡,不顧一切地抽送起來,讓伶馨在兒時的睡床上抱著我盡情叫床。她緊細濕潤的陰道渴求著我的愛意,為我帶來強烈的快感,稀釋了我的身體裡過量的憂傷──

  伶馨簽署同意書的同時,也對靜蜓提交了捐贈肺葉的先決條件:

  以匿名方式提交原有的帳目記錄,終止一切對體操隊與體育部的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