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瑤瑤……?」

  森瑤一定跟在我的身後,所以出手相助──不,這不太可能,而且以她的性格也不會像會這樣做──是其他女生嗎?也不可能,她們根本不知道我作弊的計劃。

  揹著我的那人跑得頗快,身體開始喘氣。

  「沒關係……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繼續跑……」

  某種柔軟的毛髮摩擦著我的臉頰,飄到我的鼻頭,我的胸口非常繃緊。是剛才嘔吐帶來的後遺症,身上的汗水似冷非冷,林間的涼風吹拂著我,令我的意識更搖晃不定。



  「真的……放我下來……不用幫助我……我……已經有太多人幫助過我……這一次我想至少可以救小翼……」

  我聽著揹著我的人的呼吸聲,那喘息的聲音愈來愈沉重。

  然後,我聽見了喘氣之間,夾雜了另一種聲線──

  抽泣。

  「你在哭嗎……?不……這不需要……最近我令太多女生流淚了……所以──」



  我舉起顛抖的手,想撫向那人的臉,那人卻別開頭想躲開。

  但我還是碰到了柔軟的臉頰,與溫熱的淚水。

  等一下,這種觸感──難道……

  我撫著那摸起來有點圓滾滾的臉上,心跳猛然加速。

  血液的奔流令我沉重的頭臚開始發痛,尤其是剛被撞擊過我的後腦。



  我滿佈了疲勞、疼痛、麻痺、酸楚、昏沈與無力的身體像靈魂出竅,彷彿墮進了又一片夢境當中──

  但這是她的體溫,是她的氣息,是她的臉龐。

  還有她的眼淚。

  我抹去她臉上的淚水,用沙啞的聲線說:

  「小璇,別哭。


Ω

  那麼的一瞬之間,我突然想起來了。



  我曾經做過一場很長很長,很真實很真實的夢。

  夢裡我走在永恆的宮殿裡,走在老榕樹的草地上。

  我看見了小翼,看見了其他十一位女生。

  她們每一個都在我腦海的時間裡,留下了最美的身影,像不死的天上諸神,引領守護著我的人生。

  而那拿著焚亮的火,像普羅米修斯般照亮我們的,正是妳呀,樂璇。

  「是妳呀,小璇。」

  我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她的肩頭。

  讓她帶著我往前進。即使跌跌撞撞,即使步履不穩,即使沒有盡頭。



  我也願意,讓妳帶著我往前進。

  這是又是另一場夢嗎?不重要了──就算是這是另一場夢,在這沒有出口的黑暗裡,小璇,妳就是我唯一的所有。

  我記起來了,她要我跟妳說的一句話。

  「小璇……」我聽著伏在她的背上說「小翼要我跟妳說,她沒有恨過妳。」

  是風聲?是枝葉的聲音?是喘氣聲?

  不,是哭聲。
 
  我揚起手背,抹著她滿臉的淚水。



  「小璇,小翼還要我跟妳說──那天的日落,是她看見最美的風景。」

  樂璇揹著我的身體,奮步前往衝,快速地穿過了一株又一株的樹木。

  她的淚水像雨點般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如一點點融化了的生命。

  「她說,等她醒來以後,我們一起再去看日落吧。好嗎……小璇?妳說好嗎?」

  樂璇沒有回答我的提問,只是一邊流著淚,一邊往前跑。

  「不只如此……小璇,我不只是想帶小翼與妳去看日落,還有……」

  我再擁緊了一點雙臂,把樂璇晃動的肩頭抱在胸前,她頸上的汗水蒸發後又傳進我的鼻頭。

  是她身上如櫻桃般的香氣。我將頭埋在她的髮梢裡,對她說:



  「還有,小璇……我們再一次,陪藝莉醬下廚,然後坐在一起吃飯;

  「還有,我們再一次,陪澄澄去海邊游泳,去看她的舞台劇表演;

  「還有,我們再一次,陪琪琪去魔法樂園,陪她一起看那孩子氣的電影;

  「還有,我們再一次,陪明明去義工站逗貓,然後一起欺負她──

  如果夜空擁有淚腺,流淚的時候一定也是這種聲音。

  她的眼淚像淹沒了整個世界,包括我記得的遺忘了的一切……

  但我還是喜歡妳的笑聲,妳那咧嘴而笑的傻臉。

  小璇,別哭。

  「還有,我們再一次,去臺北探望薇薇,陪她撐著雨傘在城裡亂走;

  「還有,我們再一次,陪小伶馨去登山,這次我們去更高的山,挑戰更美的風景;

  「還有,我們再一次,去看小鹿儀的啦啦隊表演,去為她的帥氣而歡呼;

  「還有,我們再一次,陪小戀去看京都的櫻花,陪她去買新的衣服;

  「還有,我們再一次,去看瑤瑤的花式溜冰表演,看她穿起那極美的溜冰服──

  我抱著她顛抖的肩頭,她的抽噎隨著她的心跳,透過她的背項,傳進我的身體裡。

  我們的生命好像融為一體,在這黑暗無光的世界裡。

  唯有由帶著罪孽的她,背著殘缺不全的我,奔往終點。

  小璇,別哭。

  「還有……小璇,再一次──請妳再一次,回來我的身邊吧。」

  啊───────────────────────────────

  悲嗚。

  樂璇用盡生命的力氣,在我的耳邊呼號出異常淒烈的慘叫。

  對呀。我們的生命都是如此沉重。

  我們為了前進,背負了那麼多的罪孽與恨意。

  我們那麼脆弱,那麼孤獨,那麼卑微。

  卻還是要向前進。

  即使執意孤行,即使別無選擇。

  即使已經罪孽深重,即使已經罪無可恕。

  還是要承受這最沉重的愛。

  小璇,別哭呀──

  我蒙糊的視線裡傳來了幽微的街燈,樹林開始隱去。清爽的夜風重新吹到我的臉上。

  她停下來,將我卸到地上。

  「小璇,別走──」

  在我來得及張開雙眼之前,她的手掩住了我的眼晴,抹著我眼上的淚。

  她嘴唇壓向我的臉,親吻著我。直到我們都呼吸著對方的呼息。

  然後,她就離開了。

  在她離開之前,在我耳邊說了一句:

  「去吧。」


Ω

  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斜靠馬路邊的樹幹上,眼前是空無一人的馬路。

  我倏地撐起身子──意識一下子清醒,糟了!剛才我暈過去了。

  我翻起手腕上的計時腕帶,我暈了快三分鐘。

  我立馬脫去了腳上的滾軸溜冰鞋,重新穿上球鞋,然後衝進馬路裡狂奔。

  我的雙腳──尤其是右腳,立刻傳來了反抗的疼痛。

  「嗚呃……」

  雖然那痛楚令我的頭腦昏沉,但雙腿的肌肉卻意外地緩和了不少,至少可以提得動腿,可以向前跑。

  「呼、呼、呼……」

  這是差不多是最後的八百米路了,只要繞過了這片樹林,就會是朝向中央廣場停車場的大直路,拜托,一定要追得上──

  我提起似乎快要斷了的腳,奮命地衡向前方,然後拐彎──

  看見了!

  是靜蜓,她那黑色的身影就在我的前方,大概與我有二百米距離。

  她大概是聽見了我的腳步聲,不覺也回頭看了一眼,驚奇的嘴裡唸唸有詞。

  ──怎麼可能。

  如果我沒看錯,她說的一定是這句話。

  我抬起頭張開嘴,急遽而貪婪地呼吸著,讓所有的空氣盡最快的速度洗刷著我的肺部。

  求妳了。千萬不要再加速。

  我逐漸追上了靜蜓的身影,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她氣喘如牛的姿態不像她上一次那般沉著。大概她也想盡快衝線,所以濫用了太多的爆發力。此刻她拖著疲軟的雙腿,就在我的前方,只領先我那麼一點點──

  追得上的。一定可以追得上的。

  「小果~~~~~~~~~~~!!!!」

  在作為停車場的入口處,她們正站在作為終點線的白線之後,對我揮手高呼。

  我眨了眨眼上的汗水。啊哈,抱歉,視線蒙糊了,八個女生站在夜裡,還真的分不出誰是誰呢。

  但不要緊,總之是她們就對了。

  都是我最愛的女友們就對了。

  「嗚哦─────」

  我低頭發出連我自己也無法了解的悶響,忍耐著右腳像被毆打過的劇痛,用盡力氣衝刺。

  但我身邊的靜蜓也一樣向前衝,即使她已經爆發了所有的力氣,但仍然有一定力氣。

  求妳了──就讓我贏吧──

  求妳了──靜蜓──!

  不!不管是誰也好,求妳了。小翼也好,樂璇也好!讓我贏吧──!

  我咬緊牙關,雙手猛力揮動,試圖讓身體有那麼一點的加速度。就算是一點也好。

  「呀丫──!!」

  我的右腳腳跟傳來異常的劇痛,那不是腫痛,而是被撕裂似的痛楚──

  「小果!!如果跑不動的就用跳過來吧!!」

  是誰的叫喚?

  是雨薇嗎?是伶馨嗎?是沚澄嗎?還是森琪?

  「來吧──跳吧!我們來接住你喲!!」

  是鹿儀嗎?是絲明嗎?是戀音嗎?還是藝莉?

  抑或,是妳?

  ──去吧。

  我跳起來了。

  在那之前,我好像對夜空發出了一聲叫喚。

  發出了連我也無法理解的呼叫。

  我呼喊著──

  「小璇────!!!!!!」

  我騰空撲向前方,終點停車場的白線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身體越過去了,然後──

  「噯呀~!」「呼──」「好~接住了~」「老公超帥的耶!」「嗚嘩……」「哎丫……」「大丈夫……?」「哎喲……」

  我倒在數個女生的懷抱裡,其餘又有數不清的手接住了我的身體。

  喘不過氣的我被八個女生簇擁著,我看著她們臉上的微笑。

  「老公……」藝莉說了「是你贏了,你贏了哪……」

  藝莉說著,微笑瞬間便瓦解成哭相,雙手掩臉喜極而泣。

  我搭著伶馨與鹿儀的肩膀,縮起了痛得無法著地的右腳,只單足撐著左腳,回身望向終點線的前方。

  靜蜓全身摔倒了,趴在白線之前。距離白線的邊緣只有一步之遙。

  「扶我過去……麻煩了。」我對身邊的伶馨的鹿儀說。

  她們抱著我的腰,讓我小跳步踱到靜蜓前方。

  我小心鬆開伶馨與鹿儀的肩膀,慢慢在靜蜓的前方跪下雙腿。

  「靜蜓……求妳了。」我對伏在地上的她說。

  然後我才聽見了,她啜泣著的哭聲。

  「請你讓我們救救小翼吧,只讓她接受肺部移植就好了,之後要怎麼做,就由妳自行決定。我們不會再干涉,就只是這樣,好嗎?」

  靜蜓揚起了手,猛力敲向瀝青地面。

  噗。

  她那瘦小的手敲在地上,發出了弱不禁風的悶響。

  「靜蜓,妳一定也想再次看見小翼的笑容吧。就算妳要繼續痛恨小璇也不要緊,至少讓我們去救小翼……」

  那之後,靜蜓又的手又往地面敲了好幾次。

  直到她的掌緣破了皮,滲出了鮮紅色的血。

  她才抬起了頭,讓我們看見了她的淚流滿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其後好一陣子,夜風中都只她的哭聲。

  像孩子般失去了一切,已經不知所措的哭聲。

  「求求你們……」

  靜蜓看著我們,用乾枯的聲線說。

  「嗚嗚嗚嗚……救救阿翼……」


陸肆︱Ἱπποδάμεια︱希波狄薇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