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婷』是我,『阿翼』是小翼,而『阿鈴』就是樂璇。這是我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演的小舞台劇的角色。」

  靜蜓坐在醫院的長椅上,雙手交握著放到膝上,背部放鬆著稍稍往前垂。

  她的臉上依然是那淡然卻冷漠的表情。我靠在牆上站在她前方,看著她那把黑色的長頭髮披在她的肩上,突然總覺得好像看見教堂裡那麼肅穆的修女。

  「如果我沒記錯,」靜蜓回想著逆「那好像只是個很普通的情景短劇,也不只有我們三個人演出,但那就是我們三個在劇裡的稱呼。雖然我那時候跟樂璇就不熟,但因為小翼跟我跟樂璇都很要好,所以我們有活動的時候,經常會湊在一起,小孩子玩著,有時候就會用上這些稱呼……」

  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現在說著往事的她,聲線顯得比之前的日子溫柔多了。



  「我小時候是不是懂得別人交際的那種人……」靜蜓說著頓了頓,又說「好啦,其實現在也是。所以除了小翼以外,我真正稔熟的朋友不多。樂璇她則很好動,沒有太注意到我,所以,就算她跟小翼很要好,長大以後忘了我,其實是我的意料之內。」

  我不其然想像著靜蜓、小翼、樂璇這三人組小時候的畫面。

  樂璇一定是一直在小翼身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而完全沒在意那不起眼的靜蜓。

  「小翼出事的時候雖然我也一樣只是小孩,」靜蜓輕輕吸了口氣說「但我一直知道,那是樂璇做的好事……爬到高塔上面去?那絕對不是小翼會做的事情。小翼出事以後,我哭了好久,也一直有來探望小翼。長大以後雖然記憶雖然淡忘,但我腦裡始終殘留著『樂璇』這個人的名字。」

  「靜蜓……」我問道「妳從小就恨著小璇嗎……?那麼多年來,一直以來都是?」



  靜蜓聽見我的提問,抬起頭看著我,然後呼了口氣,把靠在牆上,輕聲說:

  「恨嗎?小時候我當然不懂這些……也沒想那麼多,只是知道我不能丟下小翼,即使她已經可能以後都不會醒來了,但同時間又很難受,我無法理解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小翼身上,這不是小翼該承受的事情──這種感覺一直以來都糾纏著我。每次看見小翼,我都很難過很難過,直到有一天,我在網絡上看見了你們體操隊的新聞。」

  「啊……是這樣呀。」

  我突然意會過來了。就像那時候,戀音在網絡上得知到藝莉會到京都一樣。

  靜蜓也一定是看見了體操隊的相關報導,重新牽痛了樂璇這條刺。



  「我一直知道『阿鈴』會化名來探望小翼,」靜蜓繼續道「但因為是不定期的,而我也不可能每天待在醫院裡。最初我也想不到就算見到了阿鈴,又可以怎麼做……直到我看見了她穿著體操服,在體育新聞那得意洋洋的表情,還有諸多對她的讚美,我就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靜蜓抬頭看著我。即使到此時此刻,她的目光仍然有某種壓逼感。

  也許在她的最深處,其實從來沒有原諒樂璇。

  「只要有了大學體操隊這道線索,就很容易知道樂璇在做什麼。大學也是對外開放的,我到了大學好幾次,跟縱過你們,也偽裝是想參加社團的學生,詢問過各種社團的情報。我愈問下去,心裡就像火燒一樣,為什麼──為什麼小翼只是攤在床上了,害她的阿鈴卻能如此風流快活?什麼秋日祭,學生會,體育部獨立運動,為什麼可以如此明目張膽地享受生命……!!」

  靜蜓繃緊著嘴角,充滿抑壓地逼問著我。

  我突然覺得,說不定靜蜓這輩子,都會帶著這份恨意活下去。

  「然後就是我聽見體操隊在找行政助理,我偽裝成是富有經驗的管理系大學生,而我也很了解你們體操隊的事情。你的姐姐跟我聊了一陣子,就答應了讓我加入。然後,就是跟你們見面的事情了。」

  我應該回去訓斥我姐嗎?她果然是連學生證也沒看,就不虞有詐被騙了。



  「每一次我看見樂璇,我都偷偷抑壓著想上去掌摑她,捏死她的怒意。尤其是看著她笑得那麼開心,身邊有那麼多人在關心她──但我知道這還不夠,所以我決定要毀了她的一切。一切。」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那時候的靜蜓總是沉默,大概是因為她那時候的腦袋只有復仇的恨意,說不上話。

  「靜蜓,」我再次提問「如果手術成功了,可以請你不再怨恨小璇嗎?」

  靜蜓看著我,凝視著我,然後說:「我愛的是小翼,從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就確定了。」

  我沒有回答。靜蜓的神情是如此堅決。然後,她又說:

  「如果今天易地而處,是我害得你的樂璇永遠昏迷了,而我卻每天都歡天喜地,不論我是多麼內疚也好。你會有辦法那麼心平氣和地面對我嗎?」

  沉默。



  我無法回答。

  如果那生繃活跳的樂璇,因為靜蜓而永遠昏迷,甚至有生命危險。

  我對靜蜓會──

  啪躂。

  小翼的病房門打開了,伶馨與樂璇一起步出。

  「呼~」穿著病人服的伶馨伸了伸懶腰,挽起我的手臂「我們準備動手術吧。」

  我握起了伶馨的手,看著樂璇與靜蜓。

  她們兩人同時身處在闊不到三米的走廊裡,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兩人都沒有望看對方,只是無言地將眼神投向對方不存在的位置。


Ω

  靜蜓解釋說,小翼的家人因為要長期提供醫療資金,而且年事已高,所以金錢愈來愈緊絀。靜蜓沒有考入大學,早就出來工作,所以聯絡了小翼的家人,說會提供資金,但條件是成為小翼的監護人。所以我們如要進行移植手術,就必須要得到靜蜓的同意。

  我站在伶馨身邊,她換好了手術服,躺在推床上。我緊扣著她的指間說:

  「手術一定會成功的。」

  伶馨帶著寬慰的表情,挽起微笑回答:「剛才我已經跟小翼打過招呼了,我也覺得……手術應該會成功。」

  我回身望向身後的另一張推床,床上的是小翼。



  樂璇與靜蜓站在她的身邊,靜蜓握起了小翼的手,跪在推床旁邊,在小翼耳邊低聲說著什麼,又溫柔地輕撫著小翼的頭髮。

  時間到了,護士推起小翼與伶馨的床鋪。伶馨輕輕放開了我的手,在我的目送之下,兩位女生被推進了手術室裡。沒多久,「手術進行中」的燈箱就亮起來了。因為肺臟移植的手術非常複雜,醫院估計需要超過12個小時才能完成,現在是早上十一點多,也就是差不多要到凌晨才會結束。

  靜蜓沒有理會我們,逕自走到遠處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來,靠在牆上閉上了眼晴。

  我看著大概是想歇息而默默守侯靜蜓,伸手摸了摸樂璇的頭髮說:「我們要不要先去吃點什麼?」

  樂璇看了我的一眼,安靜的微微一笑,然後說:「好吧。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我們到外面出曬曬太陽吧。」

  樂璇這樣說著,便牽起了我的手,離開了手術室的樓層。


Ω

  「小果,」樂璇對我說「我想離開一下。」

  我們來到醫院的花園露台上,植物在充沛的陽光展現著柔和的嫩綠,樂璇站在我前方,看著前方的景色說。

  「是哦,」我簡單地說「要去多久?訓練的事情呢?」

  樂璇伸起懶腰,回頭微笑說:「我也不知道喔,可能三個月,可能半年,看我狀況跟旅費吧。至於花姐那邊,我會自己跟她說的,不過我想她不會阻止我,我是體操天才呀,不是嗎?」

  樂璇展現自信的微笑,卻是那麼溫暖柔和的微笑。

  我上前按住她的肩頭,陪她一起看著面前的景色:「離開之前,記得跟大家好好道別呀,偶爾也寄點明信片之類的回來吧。」

  「我會的,」樂璇握起我的手「你不問要我去哪裡嗎?」

  我直接搖了搖頭說:「說真的,我不太想知道,我也不想妳為了讓我知道而去任何地方。妳想哪裡就去吧。」

  樂璇轉身過來,帶著微笑抱起我的頸際,抬頭吻著我,但那更像是朋友之間的吻別。

  「我會回來的。」樂璇說。

  「我知道,」我撫著她圓滾滾的臉「從來沒有懷疑過,我也知道妳一定會步上奧運的舞台。」

  樂璇閉上眼,似乎在想象更遙遠的未來。她說:「我可能過後天就出發了,明天我就回家收拾東西。」

  「嗯,」我點了點頭「那麼明天還能夠大家見面呢。對啦,那今天晚上妳可以來我房間吧。」

  「要做愛嗎?」樂璇燦笑著說「好呀。」

  「當然呀,」我拍了拍她頭頂說「之後有一陣子不能跟妳做了,今晚要跟妳做個夠本呢,我會很想妳的。」

  「我也是。」樂璇深深抱住了我。

  「小璇,」我對她說「我會等妳回來的。」



​​陸​​伍︱Προμηθεύς︱普羅米修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