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學要準備的是空酒瓶
 
暑假的最後一天來了,一場持續了兩天的暑雨,似乎沒有停的徵兆。雨粒是從天空汩湧出來的,奔騰翻滾。
 
下雨天是奢侈的浪漫,對街道上的打工仔卻不那麼友善。有個地產姐姐的長髮被吹得糾結盤亂,她的鞋子陷入一個個水窪中,當然衣服也是,有個大叔站在我身邊,正用他貪婪的眼神,偷覷從透明恤衫上傾瀉出的一抹粉紅春色。
 
「水氹就氹啦,窪乜撚嘢。同埋我呢啲唔叫偷睇,叫𥄫。」
 
那是一把鬆弛的酒嗓
 




在一旁說話的是我無可救藥的父親,他很喜歡偷看美女,當然包括我寫的東西。
 
「啊仔,有食唔食,罪大惡極。你幾時先會明?」
 
父子連心,我並不反感他的猥瑣,或者他想說的是「莫使金樽空對月」,只是他沒有時間讀書。
 
地產姐姐往我們這裡接近,衣服底下的布料越來越清晰,原來是黑色的。她經過我們酒吧的落地玻璃,然後漸漸遠去。
 
「點解你間酒吧仲未執?」
 




爸爸的酒吧人流很少,一般人不會突然進來。我還是不明白,到底他如何賺錢。
 
「講你都唔會明,呢間嘢喺殼,真正賺錢嗰間喺夜總會。」
 
他說了那三個刺耳的字。
 
「你仲搞緊間夜總會啊? 呢啲陰質錢唔賺得㗎。」
 
「好,好,喺嘅,好快執㗎啦,你咪學你死鬼老母講嘢得唔得。」
 




爸爸在搪塞我,看來又打算敷衍了事。
 
雨一直下著,雖然是夏日,卻讓人覺得陰冷。
 
每次談起爸爸的工作,世界就如冷氣般凝結起來。為什麼他就不能像一個正常的打工仔一樣,找一分正正當當的工作,腳踏實地做人呢?
 
爸爸一聲不吭地推開大門。
 
「去邊喥?」我問
 
「公司有啲問題,要去搞搞。」
 
爸爸披上夾克,提著傘踏出門外。一瞬間濕氣湧入店裏,又馬上消失。
 
他所說的公司,名稱裏應該包含夜總會。




 
我轉過頭凝眸士多房的房門,那裏並沒有酒,只有空瓶子。我不知道爸爸從哪裡搞來這麼多空瓶子,每到深夜,員工就會把瓶子運往垃圾站,數量每次都不一樣。
 
員工太辛苦了,爸爸從來不會體諒他們。
 
有時我會幫忙將垃圾袋把瓶子包好。
 
這是惡劣的手法,也是愚笨的方法,但是非常有效。能讓夜總會的錢合法見光,空瓶子越多,那天的罪孽就越重。
 
我包起一袋空瓶,有四五十個,然後放在後門門口。
 
拉到後門的時候,雨越下越大了,風颯颯地吹著。我把黑色袋子放置在門外斑駁的欄杆下,然後重重地關上門,我才發現原來酒吧裏那麼安靜,除了呼呼的風聲外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
 
為什麼我那麼衝動?
 




或許那些酒瓶打擾了我的寧靜,所以我不希望看見它們。
 
2
開學的第一天,妍暖的晴天,陽光炤爛,照得讓人目眩。陽光沒有照射進來,這是一種奇跡。
 
我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到學校上課無聊的課。有些甚至連課都算不上,只是在禮堂裏聽校長的教訓。
 
我無聊地打起呵欠,根本不知道這麼做的意義,也許他們也不知道。
 
學校本來就是這種地方,充滿着平凡而無趣的日子,一起踢足球就能變成朋友,說話從來不會連續超過三句。吃喝玩樂,關心哪個韓星比較帥氣,反正都是些毫無深度的話題。
 
讀小說只是為了裝有氣質,學音樂只是為了追趕潮流。
 
光明潔白的牆,一成不變的黑版,掉灰的粉筆,快要抓狂的我。我好想把一隻猴子放在一群黑猩猩裏面。
 




有時老師開門,又或者同學經過,炎熱的暑氣就順着躺進來。聒噪的談論聲不絕於耳,當熱風吹過冷氣覆蓋的教室,汗水就些微地從身上冒出來。
 
好熱……
 
放眼一望,沉桔黃的書桌上,許多同學正在伏案奮鬥。即使是小息,也只有少數人離開座位。他們的手肘下壓着一張張試卷,或者是精讀筆記。考試導向的教育不值得誇耀,卻總勝於愚昧的戲劇不斷上演。
 
可是,稍微有些時候。我也想加入青春那愚昧的喜劇裏。
 
我也是視覺動物,我定睛一看,竟看得愣神。
 
那位女同學坐得很直,認真讀書的樣子顯得很有氣質,散發出知性的美感。是一張美得出塵的臉龐,白裡透紅的臉帶着幾分嬌氣。
 
陽光流瀉在柔美的頭髮上。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是新同學嗎?




 
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凝視她纖細合度的腰,發現瘦小的身子上竟有凹凸有致的曲線,是一雙傲人的胸脯。
 
她把瘦削的手指抵在嘴唇邊,不知是不是她看書時的怪癖。
 
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盯着她看,其他同學都沈浸在書本的世界裏。
 
我很想過去向她搭訕,只是我無法這麼做。班主任已經來了,而且她長得如此可口,肯定被很多男仔騷擾過,我不想被認為是不好的人。
 
「大家好,我喺來年的班主任陳sir,多多指教。」是一把嘹亮的聲線。
 
陳老師的很高大,身材勻稱,臉部的線條乾淨俐落,鬍渣亂中有序,一副中年成功人士的樣子。
 
陳老師處理着班務,又是選班長,派通告等無聊的環節。
 
也許是太沉悶了,那女孩俏麗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現。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陳老師用粗壯的聲音說到。
 
「投稿世界華文文學獎嘅同學,要記得搵屋企人簽翻張授權書。」
 
授權書本是很簡單的事情,我瀏覽着參賽通知,原來要同時附上銀行帳號,以便發放獎勵。
 
事態有些糟糕,夜晚是爸爸最忙的時候,他的銀行帳號很多,但不知哪個可以使用。他的電話也是,從來不會通。
 
截止日期是明天,所以要去夜總會找他。
 
我牢牢握住世界華文的徵稿通知,直到放學前,我都未鬆開手。
 
3
下課了,午後的日輪炅炅,窗外正好迎上了金輝的光色。同學一個個俯身收拾書本文具,伴隨着椅子推拉的聲響。我也從抽屜跩出書本,沒有人想在課室裏一個人呆着。
 
金燦的光芒透過百葉窗,從窗外流瀉進來,篩落在木桌上,映出寫意的雲影。太陽恰到好處,給人的感覺很溫暖,照得通黃,讓人想晾衣服。
 
我看向教室的西邊,那是一片山巒,以及向天邊無盡延伸的電線桿。我在想,年輕人的未來,是否也能像電線桿一樣,也可以無限延伸。到底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掙脫課室的牢籠。
 
突然間我覺得天旋地轉,好像被劇烈搖晃中。
 
「喂,林宗鬱,成個暑假冇見,放學一齊去食M記啦。」
 
一把率真的男聲傳入耳畔,那是我的好朋友阿大。
 
「好啊,有邊個去先。」我緩過神來。
 
「我、啊植同舜仔。」
 
雖然我很想問抱怨沒有女仔,不過有時候只有男仔的聚會也不錯。
我們匆忙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前往M記的路途。雖然一個人頹廢的時光很珍貴,但我們四個自中一就成為朋友,至今已四年。也許某種程度來講,他們也是我不可多得的損友。
 
校門前是長長的斜坡,夕陽把坡道染成絳紅。盡頭是橫跨河道的橋,河裏的水流潺湲,偶爾有幾隻小艇經過。
 
我從來沒有沿着河道走到盡頭,所以不知道流淌着的水從何而來,也許是從山中的支流匯聚而成,又或者是從水塘滲出來的涓滴。
 
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我和啊大在研究遊戲關卡,啊植和舜仔則沈溺在某個虛擬偶像中。
 
終於抵達麥當勞,天氣熱得我們微微出汗,啊大比較壯碩,汗水沁透了他的恤衫,腋窩的位置染溼了一大片。
 
我們各自點好餐點,找了一張圓桌坐下。這時啊大拂然正色道。
 
「其實,叫得大家過嚟,喺有好嘢想同各位兄弟分享。」
 
「喺咪嗰個,滑捋捋,白雪雪,彈下彈下……」
 
舜仔戴着眼鏡,但他好像看得比誰都清楚。   
 
接着啊大從書包裡掏出甚麼,他的眼睛閉成一條線,露出邪魅的神情,好像他要拿出某種見不得光的東西,又好像對即將到來的場景非常自豪。
 
是某個㗎妹的清涼寫真,主題一如他們所形容。從封面豐腴的少女可以看出,攝影師為了捕捉動感,的確下了一番功夫。
 
的確是柔膩雪白的酥胸,此刻的我卻完全沒有心情欣賞。那雙峰讓我想起今早的女仔,相較之下應該是這本寫真裏的身姿更加性感,可夏日韶景下讀書的那個女同學,透出婉娩的柔情氣質,讓我很想認識她。
 
或者眼前的他們會知道?
 
「話時話,你哋知唔知今日座窗邊,大波嘅靚女叫咩名?」
 
他們忽然靜下來,接着啊大向我投來了欣慰的表情。
 
「唔知,不過,林宗鬱,你終於都對現實世界嘅女……」
 
「唔喺掛,竟然唔再問model名。」啊植的嘴微微顫抖。
 
一把微弱的聲音打斷了啊大講話。是舜仔停下了手機的音樂遊戲,平淡地說。
 
「喺吳昌瀅,之前我同過佢一班,佢之前都喺3B嘅。
 
「佢好低調,兄弟你要俾心機。」
 
原來她叫吳昌瀅。
 
我低聲重複着這個名字,
 
4
我們走到十字路口,這裡是分道揚鑣的地方。路口一邊連接着轉入市區的高速公路,另一邊是建築中的大樓。現在只有褐紅的鐵架,一片磚、一片瓦,工人努力地修築着。
 
我們的身後則是魁偉貴氣的現代商業建築,向右則是一道道失修的唐樓。殘垣敗瓦之中,像是一片古老的深林,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牆倒瓦散。
 
這是個失修的地方,也許人的心靈也是失落的。
 
「咁聽日見。」一個離開了。
 
「拜拜⋯⋯」又一個離開了。 
 
年久失修的斷垣忽然倒下,街上的行人消失了。頹敗的建築工地好像被損蝕,忽然倒塌成一片廢墟。
 
天旋地轉。
 
我倏地睜開眼睛,只有夜色染黑的天花板出現在眼前,原來這是一場夢。房間裡只有我,只覺得一室蕭然,也許是因為驚魂未定。
 
其實我很害怕一個人。  
 
拖着疲憊的身軀從床頭拉出手機,刺眼的螢幕上顯示着凌晨兩點。
 
回家不久我就睡着,因為爸爸基本到三點多才有一點餘裕。太早去找他,也只能在一邊等着。
 
剛剛踏出門,冱寒的夜風就把暑氣吹散。街上的第一盞燈在保安庭前閃爍,那是防盜用的大燈,然後是昏黃的街燈,屋子裏透出溫暖的橘光,轎車疾馳而過的白色霓虹燈。燈火一盞一盞連成一片,彷彿只有自己在光找不到的地方。
 
這個時間沒有辦法趕上尾班車,或許他早就在一小時前就開出,我叫了一輛的士。
 
道路越來越寬廣,司機用力地踩下油門,車外的景色高速流動。
 
到了迂迴的地方,交通有些壅塞,車流一點點一點點向前推進。
 
窗外的行人也在彎彎曲曲的前進,像是剛剛下班一樣頂着一臉疲憊。了無生氣的臉顯得有些呆滯,好像缺乏創造力的靈魂。一想到城市裏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行屍走肉的活着,不免覺得悲滄。
 
可是我也是一個平庸的人,對現狀無能為力的人。雖然我希望爸爸能找一份正途的工作,但我對正途的工作毫無概念。
 
或許這是我頹的原因。
 
其實頹並不等於頹廢,頹和廢是兩種概念。頹的是精神狀態,對一成不變的現實感到頹喪的感覺。
 
與日常生活中強顏歡笑不一樣,在頹的狀態中,我能清晰的感受到自我。平時內心深處麻木的部分,不必再收攝着。     
 
快到夜總會,我在附近的地方下車,希望避免司機不必要的擔心。
 
我打算沿着升降機坐上爸爸所在的樓層,其實有三層,這一層是管理員和貴賓房。
 
升降機在夜總會大廳的樓層打開,我竟看到了熟悉的臉龐,是我想了一整天的吳昌瀅。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用我朝思暮想的身體服侍著不同的男人。
 
我可以想像得到,她站在雞群之間,低身露出諂媚的笑,給面前下流的男人「選妃」。在晦暗的包廂裏,射燈打出催情的燈光,她翹起自己的屁股任人魚肉。我還想起許多毫無美感,只有肉慾的畫面。
 
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但又覺得她真的很美。
 
她穿着超短的連衣裙,一字肩的設計更突出她小巧的臉,當然還有那雙傲人的雙峰。再向上打量,髪梢隱約露出她白嫩的脖子,腰如約素,紗裙翩躚,相比之下腿有些纖弱,卻更顯得輕盈優美。
 
只有數秒門就關上了,但那一幕還是清晰的烙印在我腦海裏。
那是一種犯賤的感覺,好像我早就預感到她是雞,身體才不自主地喜歡上她。
 
可我的意識卻無法接受她做雞。
 
她為甚麼會在夜總會出現?為甚麼要作賤自己?
 
我甚至有種錯覺,她需要某個溫暖的肩膀,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想像。可我就是止不住讓一切變得合理。
 
在我心中,像她這樣的女仔值得更好。她需要被拯救,需要我的疼愛,所以我和那些猥瑣的男人不一樣。
 
可我無法說服自己,因為她的確在夜總會出現。
 
也許在她眼中,我和那些嫖客一樣,是在慾望面前一絲不掛的人渣。
 
我希望這不是真實的。
 
5
電梯門一打開,是灼亮的圓弧燈,霧面的燈罩散發低調的感覺。燈掛在木製的門簷上,裡面是玄關,走廊一直延伸到電梯口。一個白色身影擋住了我,原來 是穿着裇衫的冠叔。
 
冠叔沒有說話,他的身材相當結實,手臂非常粗壯,眉毛有斷,臉上有縫過針的傷疤,感覺是相當孤僻的一個人。
 
我本想跟他問好,可他板着臉走進電梯,他就像是找不到瑕疵的武士,我找不到機會打招呼。每次經過冠叔身邊,都讓我心生畏怯。
 
我凝視着電梯門關上好一陣子,轉過頭的時候,彰哥已經佇立在前,臉上掛着他無懈可擊的微笑。他的鼻樑很高,眉眼間流露出一種風騷的味道。
 
「鬱仔,好難得喎,竟然見到你。」彰哥的聲線很有磁性。
 
「我嚟搵呀爸。」
 
「原來喺咁,我喺閉路電視見到你,咪唸住帶下路。」
 
彰哥躬身請我與他並行,他給人的感覺很專業,有一種妖冶的帥氣。
 
他緩緩地走着,而我跟在他身後。
 
岩石切割成的牆壁亮出光澤,地毯踩上去特別軟糯,玻璃的落地門後有左右兩條路,我們走了左邊的那一段。然後是一道木製的牆,彰哥把卡拍上讀卡器,門便向右滑開,映入眼前的又是一條道路,只是多了許多房間的門,牆上多了些異域的毛氈,空氣中飄着與大廳不同的淡花香味。
「好似翻返以前咁,唸翻起你細細個嗰陣都喺跟住我周圍行。」
 
我只看到彰哥的背影,和他乾淨的髪梢,他應該在笑吧。
 
「跟你行先最放心嘛。」我說
 
「今次特登過嚟,終於決定咗要接手你老竇嘅生意?」
 
彰哥高聲道,好像充滿期盼。
 
「唔喺,我喺嚟借銀行帳號嘅。老竇嘅生意就唔啦。」
 
「喺咩……你真喺唔考慮下?」
 
彰哥好像在說笑,又好像很認真。
 
我絕對不想繼承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意,我心想。
 
在他一邊戲謔着說笑時,已不知不覺中把我送到爸爸的辦公室前。他嫻熟地敲敲門,然後拉開門請我進房。爸爸與他點頭示意,門便慢慢關上了,之後是皮鞋踩在地氈上的沉悶聲響。
 
我向爸爸解釋了來意,商討一番之後,爸爸在桌上的鍵盤敲打幾下,傳真了一份文件回家。
 
我坐在那張客人的椅子上,嚴肅地質問他。
 
「僱用童工喺唔合法㗎,喺咪?」
 
「當然,我可以好自豪咁講,我哋從來都唔請未成年嘅妹妹仔。」
 
爸爸挺直了腰板,繃着臉說。
 
「咁點解我見到未成年人喺樓下?」
 
「佢喺你朋友?你識得佢?」爸爸看上去有點疑惑。「可能是兼職吧。」
 
原來是兼職,這樣一來好像就說得通了。
「但喺呢行兼職同全職有分別咩?」
 
「哈……哈哈,其實喺冇……,我唔知㗎,有齊身分證資料成年我咪請。」
 
爸爸吊兒郎當的笑好像在強調他的不知恥。
 
他沉默了,我也不方便再追問。窗底下是喧囂的街頭,招牌映出淡抹的彩光,遠處高高在上的寫字樓廣告牌反而顯得刺眼。
 
我還是不清楚,吳昌瀅是如何進來工作的。我不知道背後到底有甚麼原因,讓她一定要做這種工作。
 
爸爸和我靜默了好一陣子,我不打算揭露吳昌瀅的身份,便請他送我出去。
 
抵達街頭,身邊依舊還是聒噪的紅綠燈聲,混着灰塵與金屬的味道。夜空上沒有星星,只有商場傳來的燈光,焦躁的城市令我很想發火。
6
那天之後我又遇見了一次吳昌瀅。
 
那是在凌晨五點左右,剛好我無事可做,便到爸爸工作的地方附近。
 
凌晨的公園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名遊客,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公園的燈光很昏暗,朦朧之中有一個可人的身影。
 
是吳昌瀅。她提著一個鬆散的膠袋,和那瘦弱的肩膀不成比例。
 
微弱的燈光灑落,我看到了她正在做的事。她往每個露宿者身旁放上一個膠盒。
 
等她走遠後,我趨步向前,想看看那裏面裝著什麼。當我看到裏面的東西時,忽然覺得有些詫異,又覺得理所當然。
 
是一盒三明治,上面貼著彩色的便條,寫著「早安」。
 
我回頭卻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或許她已經回家了吧。
 

燠熱的上課天,即使開了冷氣,課室還是濕潤得讓人發霉。課堂總是乏味的,老師的講解不近人情。應該沒有學生喜歡上課才對。
 
不知道為甚麼,自從那天起我開始期待返學,我的視線總會不自覺地落在吳昌瀅身上。
 
我曾留意到了一個珍貴的畫面,那是在課室外的走廊,她踽踽走着,身邊沒有其他人,都市的怪風恰到好處,撩起她的裙擺與髮尾,好像花的重瓣快要被吹落。
 
與大波相反,她的身板卻是清瘦,白色校服的袖子對她來講有些寬大,我總忍不住想像那身衣服背後隱藏的是怎麼樣的故事。
 
她做夜總會可能有苦衷,可爸爸不太可能逼良為娼,也許是與男友後分手而覺得不甘,或者家人有病急需用錢?
 
這些問題一直在我的耳畔間迴響,讓我有些飄飄然。我很想跟啊大他們講,可是這樣會令吳昌瀅覺得困擾,而且這不是他們能夠處理的問題。
 
正正是朋友,有些話才不可以講。
吳昌瀅的事情讓我傷神,如果有誰能告訴我該怎麼做就好了。
 
我還在端詳着吳昌瀅的事情,全然不知老師叫我答問題。
 
「宗鬱,你第三題嘅答案喺?」
 
生物老師俯視着我,向我拋來了完全無法理解的問題。
 
我突然意會到正在核對課堂練習的答案,我督見甚麼端粒體、DNA、胰高血糖素,只覺得事態糟糕。
 
我呆愣着,試圖向身邊的同學求救,可是我完全不認識坐在我左右的兩位女仔。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右邊的女仔用手指着她練習上的C,她的手指纖細整齊,好像特地刻出來的一樣。
 
「喺C。」我鬆了一口氣。
 
我向那位同學投去熱切的目光,連帶偷睄了一下練習冊上的名字。林雅菁,是一個秀氣的名字。她給人的感覺恬靜,髮絲柔細,嘴巴和鼻子都很小,眼睛卻很有神,修長的睫毛給人文秀的感覺。
 
她書寫時的力道很輕,平常上課的動作也很小,應該家境很好,總之是和我不會有交集的人。
 
「唔該曬。」我低聲道。
 
「唔使。」她用氣音回答我。「你好似好頭痛咁喎,煩緊啲咩呀?」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會理解我的困擾,是個心思細膩的女仔,請原諒我把她當作樹洞。
 
「喺咁嘅,我有個朋友翻咗份新嘅工,成日搞到好夜,我有啲擔心佢。」
 
「原來係咁,真喺要有排頭痛。」
 
雅菁嘴巴會不自覺地嘟起來,也許是她認真思考的習慣,讓人覺得很可愛。
「你個朋友好似我哥哥,佢都喺鍾意夜麻麻出去Part Time。」
 
「吓……」我被嚇住了,雅菁哥哥的職業讓我想入非非。
 
「佢話鍾意做Bartender,初初我呀爸呀媽都反對,時間長咗都唯有接受。」雅菁說「或者你可以同佢傾下?」
 
原來是調酒師,雖然地方品流複雜,可要是找到一間純凈的酒吧,也算是一份好工作。忽然覺得詫異,完全無法想像雅菁如何和她哥哥相處。
 
「原來係咁……真喺多謝曬。」
 
「加油呀,十卜你。」
 
聽到雅菁為我打氣,升起溫暖的感覺,她的臉蛋讓人想起美好的事物,我糾結的心緒一時分散,果然找她傾訴是正確的選擇。
 
只是,夜總會可不像調酒師,隨着時間能讓人接受,反而是隨着時間更無法接受吧。
 
我的思緒就像學校後山的草莽,糾葛不清地纏繞成一團,粗枝和纖草併在一起,變成無法解開的結。我已決定要向吳昌瀅問清楚,因為我實在等不及那些糾結在秋天自然枯萎。
7
 
不管怎麼樣,我決定要向她問清楚。由於這不是能夠在校園裏傾談的話題,我要約她到遠離學校的地方,確保沒有熟悉的人在附近。
 
放學了,課室裏的人潮來來去去,到處都是推動桌椅的聲音。夏日傍晚的露水正漸漸凝結,窗外的花卉一個個染上了暮氣。吳昌瀅還在位置上讀著書,正坐著的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媚。
 
我筆直地朝著她走過去,而她似乎因為過於專心而沒有發現我。我走到她面前,然後大力地摁住桌子說。
 
「吳昌瀅。」
 
他好像被我突如其來的認真嚇到,眼上泛著點點淚光。
 
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四目相投,她眼眸給人的感覺很單純,卻有種勾人的神情,非常美麗動人。
 
「咩事呀。」她在戒備我。
 
「你今日放學得唔得閒?我想同你傾下。」我說「關於你夜晚嘅事情。」
 
「好啊。」她顯得很平靜。
 
暮色越來越濃,天色從橙黃漸漸染上一層灰濛。放眼望去,天邊開始泛起絳紅色,能夠感受到盡頭飽蓄著冰冷的溫暖。
 
我帶著吳昌瀅來到三個車站外的公園,這裡是高速公路的起點,這條公路通往郊區。我們在學校等了很久,放學的時間也過了,應該不會有學生經過才對。
 
這是一個幽鬱的地方,行人路徑很寬敞,可每棵樹都很高,茂密的林蔭把天空遮蔽,給人清幽涼爽的感覺。我把她拉到圓弧形的花園前,對面的人造瀑布濺起琉璃色的水花。
 
「我都喺鍾意日頭嘅你多啲。」我在試探她。
 
「你知道我去咗邊?」
 
「冇錯,我見過,你喺嗰喥翻工?」
 
「喺呀。」
 
她的聲音比想像中柔美,像雛鳥氣息不足的鳴蹄,略帶青澀。聯想到很多男人聽過她癱軟的叫聲,我的心頭忽然一緊。
 
「點解要翻啲咁嘅工?」我的語氣好像有點重。
 
「因為搵錢快。你理我咁多做咩?想威脅我嘅話就大可不必,因為我出得嚟賣就預咗。」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於是我又接著問。
 
「你好等錢使?喺咪有咩特別嘅原因?」
 
「冇,純粹我想要錢。或者我可以做個簡單嘅比喻,當我得到一個銀包,我就想要一個手袋,當我得到一個手袋,我就想要一個城堡。」
 
她刻意鼓起氣說,也許是心虛,又或者想自信一點。
 
「你嘅意思喺,人嘅慾望喺無止境嘅。」我說「但喺花開總有花落嘅一日,陪住啲Sugar Daddy喺唔會令你學識其他生存技能。」
 
我當然不覺得只憑幾句話就可以讓她回頭是岸,只是我不得不這麼做,我很想再貼近她一點。
 
「我都明白,所以只喺一份Part Time。」
 
她轉身想要離開
 
「如果冇咩事我走先。」她說
 
「萬一俾人發現咗,你點面對其他人對你嘅期待?」
 
「根本從來都冇人期待過我。」
 
我抓住她的手臂,瞬間傳來冰涼的觸感。她的手臂有點纖弱,男仔可以輕易地抓住。
 
「放開我呀。我冇時間滿足你嘅好奇心。」
 
「咁身體呢?你做嗰行點都有機會中。唔通你唔覺得污糟嘅咩?」
 
我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說完的時刻右手傳來柔軟的觸感,她把我的手放在她胸前,那是從未有過的水嫩細膩的觸感。她的髮香如倒瀉般襲來,四週是令我心跳的寂靜,只有綠葉窸窣的摩擦聲,和風簌簌吹過的聲音。
 
原來那讓我魂牽夢繞的肉體,那麼輕易就可以獲得。
 
天空隱約透出曖昧不清的紅霞,傍晚的風有股涼意,胡亂捲起地上的葉。她的臉被夕色染得緋紅,嗔怪地望著我。那是一種恨意與悲傷交雜的眼神,好像要被人玷污了一樣,我情不自禁地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只覺得面前的女子十分可憐。
 
「我喺污糟,只要俾錢就可以屌,咁你滿意未?」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好像有什麼將要汍瀾而出,我是個糟糕透頂的人,竟迫她說出那樣殘酷的話來,眼前泛著淚光的她只是陳述著事實。
 
無論是散亂吹著的風,還是將要落下的晚霞,我都無能為力。我好想一百分的疼愛她,好想把她擁入懷中,可一切都是我的河中倒影。或許人是互相傷害的動物,不過是多一點和少一點的分別。我和其他人一樣,都在傷害眼前的少女。她被蹂躪過許多遍,而我在折磨她的心靈。
 
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向她搭話,這是她的選擇。我在加害一個受傷的人,我品嚐到一種沉重的滋味,讓我明白自己是多麼殘酷。
 
我覺得需要救贖的是她,可真正要被救贖的是我。我無可救藥地迷上了她。
 
我想逃避某些記憶,她被其他男人玩弄的事實,壓得我喘不過氣,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對唔住,我唔會再煩住你了。」
 
我放開了抓住她的手。
8
 
那是一段遙遠的,我無法評判對錯的記憶。
 
爸爸總是很晚回家,不知道在外面做甚麼。媽媽的面容總是很憔悴,硬擠出來的微笑好像快要落盡的枯葉。
 
於是我去找彰哥聊天。
 
那晚的滿月孤懸天上,皎潔的銀光亮得清朗,瀰朦中似有潮汛在底下翻湧。小後院有一棵合歡樹,彰哥佇立在那,他的臉恰好枇沐在柔和的月光裏。
 
他大概知道哪裡是最好的位置,冷輝下的他潔白無瑕,直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眶,讓他有股風流氣。
 
那棵樹有點可怕,花是毛毛的粉紅,葉子一碰到就會關上,背後好像有隻無形的手在拍掌。如果不是彰哥,我不敢那麼晚坐在庭院的露台上。
 
彰哥的眼型很邪魅,只有眉毛給人開朗的感覺。
 
我請他陪我聊天。
 
當時電視正播著黑道的動畫,劇情是主角組團打架。世界裏正邪並非只有二元對立,善中有惡的角色也會出現,可我知道現實不是電視劇,有些錯事一錯不返,就比如爸爸的工作。
 
我高舉著網球扔向彰哥,他輕鬆地擋了下來。
 
「呀爸點解要搞啲咁嘅生意。」我問
 
「喺你嘅心目中,呀爸搞嘅喺點樣嘅生意?」彰哥問。
 
「拆散人家庭嘅邪惡生意。」
 
彰哥顯得過於平靜,只是眼神有點落寞。
 
「其實呢行越耐,越會發現自己比好多人幸福。」彰哥接著說「我會聽到好多人嘅經歷,然後發現各自有各自的苦。」
 
「但我哋本質都喺做緊壞事。」我說
 
「喺你眼中,我哋喺咪一班靠見唔得光嘅方法搵錢嘅人。但其實好多人嘅處境好弱勢,保護佢哋喺我哋嘅工作之一,冇咗我哋佢哋只會更可憐。」
 
「但呢個唔喺我哋做壞事嘅藉口。」我覺得有點不甘。
 
現在的我們不同,我覺得彰哥親近又疏遠,好像咫尺外有另一個世界,而我無法接受自己踏入彼端。
 
也許我們遲早會變成同一類人,外表光鮮亮麗,裏面卻早已腐壞。或許活得越久,我們犯下的罪孽就越多。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風沙沙掠過後院。樹上豔紅的花隨著搖曳,好像妖怪的鬢毛。
 
這時彰哥接到了電話,好像是爸爸那邊人手不足。
 
他馬上就要出去,爸爸今晚也不會回來的樣子。無聲的夜裏又剩下我一個人。
 
他在玄關穿著皮鞋,我不捨地抱了上去。那時我只高到彰哥的腰。他的身體很溫暖,給人安心的感覺。我想起孩提時一起度過的時光,也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我想起今早爸爸送給我的護身符,從口袋中掏出送給他,如果能換他回來有多好。
 
我好想告訴他不要走,但我忍住了。
 
後來的記憶不太清晰,我只記得流映著的月模糊不明,夜深是如墨的黑,人走了,整片路都是月光。
9
 
還是晴朗的上課天,天上的雲朵迤邐,一派慵懶的感覺。底下沓障的盡頭有一隻鷹在盤旋,因為有窗隔著,我無法聽到牠的聲音,只覺得牠滑得很柔順。
 
那天之後我與吳昌瀅便全無交集,
 
我大概可以專心上課了,即便再想她也沒有用。
 
只是視線偶而觸及她的時候,內心深處還是會傳來悸動。
 
天空還是純淨的藍,曲折的山峰稜線平靜地延伸,直到天際嘎然而止。
 
為甚麼地上的人如此擁擠,偏偏我們卻如此疏遠。
 
我搖搖頭把視線收回,忽然發現啊植和舜仔圍繞著啊大,似乎在研究著什麼有趣的東西。
 
能讓我們忽然團結起來的東西,是運動和遊戲嗎?
 
我走進一看,從啊植和舜仔的肩膀滑了進去,發現螢光幕上閃閃發亮的四個字,PTGF。還有「與你心目中的女友約會」之類的廣告詞。
 
沒想到他們不僅覬覦身邊的女仔,居然把魔爪伸向了PTGF。
 
「你哋啱呢味嘢?」我問
 
啊植與我對望,然後特意擠出了猥瑣的表情。
 
「啱啊,有個都唔差。」啊植接著說「講笑啫,因為啊大鍾意嘅idol做PTGF俾人聲討,我哋咪驗證下喺咪真。」
 
原來如此,是為了守護兄弟的偶像而集結。
 
「雞,全部都喺雞。」
 
啊大抱著頭說到,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加油啊兄弟,下個會更好。」啊植說
 
我看了一下螢幕,那是啊大一直喜歡的地下偶像,螢幕上的她端坐著,靠在桌子上的她展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臉頰泛著桃紅,水潤的妝感在網頁框裏,好像待價而沽的商品。
 
「帽事嘅,頭髮總比困難多呀嘛。」舜仔說。他的安慰好像起了反作用。
 
上課的鐘聲響起,我們只好拍拍啊大的肩膀,然後各自四散而去。
 
張志大的偶像幻想應該破滅了,但那個Apps卻讓我無法忘懷。
 
如果把吳昌瀅的名字輸入進去,會找得到她嗎?
 
一想到這裡,我就無法專心上課。於是當老師在課間呢喃的時候,我偷偷在抽屜裏下載那個PTGF的Apps。
 
我在搜索欄寫上「瀅」,理所當然地出現好幾十個暱稱有瀅字的女仔,可是吳昌瀅不在裡面。
 
應該沒有人會用本來的名稱註冊這種網站,於是我陷入了苦惱之中。
 
其實她的工作比PTGF還要糟糕,她是不是PTGF根本不重要。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吳昌瀅,她傲然的上圍映入眼簾。
 
對了,就是這樣。我恍然大悟,意識到可以用三圍來搜索,所以我嘗試著輸入一組秘密的數字。
 
出現了一堆女的照片。
 
沒有出現大波的標籤,其實也對,吳昌瀅並沒有很大,只是纖細的腰身與少女的挺拔讓她顯得格外亮眼。
 
我焦急地快速翻動,最後還是找到了吳昌瀅的照片。
 
照片裏的石階不斷延伸,她在前面微微俯身,向鏡頭露出豐饒甜美的笑容,光芒射進了我的心,好像能夠融化凅結的冰霜。
 
我劃了下去,看見了她的日程表,星期三已經被預約。
 
我在想,星期三的她也許在幫某個人慶祝生日,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說不定她們還度過了其他重要的日子。
 
想到這裏,心底莫名泛出一種酸澀的感覺,其實我根本不應該有這種想法。
 
10
星期三到了,為了安撫啊大被偶像擊碎的心靈,我們決定放學一起去商業區的咖啡廳。
 
這個建議是舜仔提出的,他說這間店的餐點很可愛,老闆娘長得很好看,一定可以治癒啊大空虛的心靈。聽到有漂亮的老闆娘,我們瞬間就達成共識。
 
雖然在商業區,這間咖啡廳的位置還是很偏僻。咖啡廳恰好在上山前的路段,附近都是寫字樓和車房,還有一間酒店正對著,來光顧的大多是辦公室打工仔。日已近晚,咖啡廳幾乎沒有人,只有我們幾個男仔聚在一塊。
 
我們走進咖啡廳,冷氣吹出陣陣寒氣。室內的裝潢很簡約,落地的玻璃如紗如霧,可以隱約看到茜色的街道,一排橫桌與高椅佇立,燈光灑落,照出木的觸感。其他地方是四人的座位,我們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你哋一定要試下呢個,啜下啜下好好味㗎。」
 
舜仔向我們指著餐牌,提議我們嘗試朱古力草莓聖代和愛心蛋包飯。不過啊大的傷痛,我想再多的愛心與聖代也無法治癒。
 
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咖啡廳會有這種餐點,不過舜仔堅定的語氣讓我覺得沒有點一定會後悔,於是我放棄了意粉和黑咖啡。
 
「我炒figure賺咗,今餐我請。」舜仔說。
 
舜仔經常因為買figure而破產,今次難得聽到他的好消息。
 
「不愧喺添舜先生,為咗志大兄嘅偶像不遺餘力。」啊植說。
 
「多謝你呀兄弟,但我一時三刻喺好唔翻㗎啦。」啊大頹廢的樣子好像被辭退的打工仔。
 
「唔緊要,就知會喺咁先請你嚟。」
舜仔靠著椅背坐下,這時候老闆娘來了。老闆娘的身材很苗條,本以為年紀會更大,看上去才二十出頭。剛到一米六的個子有點可愛,一頭烏亮的頭髮垂到胸前,娃娃臉上紅潤的唇讓人很想咬一口。
 
「請問想要啲乜嘢?」老闆娘的聲音很軟糯。
 
我想我會回答想要老闆娘。
 
「我哋要四個北海道牛乳朱古力士多啤梨聖代、四個蛋包飯同埋兩個星空窩夫。」
 
「喺嘅,四個朱古力士多啤梨聖代
 
老闆娘拿出紙筆記下,她的手小小的,圓潤細膩的手指上下劃動,好像握不住筆一樣。
 
「四個蛋包飯……同埋四個星空窩夫。」
 
「喺兩個星空窩夫呀。」舜仔憋著笑說。
 
「吖喺,兩個星空窩夫,唔好意思我又記錯咗」
 
老闆娘道歉後咬著舌頭,她的冒失應該會讓人生氣,可看見她努力的樣子卻讓人發不起火。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呆然的感覺,反而讓我覺得被治癒了。
 
我想啊大也是這麼覺得的。
 
啊大的臉上掛著某種癡漢的微笑。
 
「喔——喔喔喔喔,呢個就喺傳說中嘅天然呆。」啊植激動地狂拍舜仔的肩膀。
 
「喺啊大你嗰type喎,你哋接到電波。」
 
在喜歡的人是雞這件事上,我和啊大有種莫名的巧合,所以我希望啊大可以早些看開。
 
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我從門口窺見一對情侶從對面酒店走出來。
我的視線瞬間集中,那個女仔是吳昌瀅。
 
天色已晚,路燈從街外的遠處照射而來,打出兩人的身影。
 
我想我無法再停留在這裏。
 
11
匆匆告別啊大他們後,我來到了冰涼的街道。空氣滲透著一股寒意,夜風一陣一陣地吹著。濃郁的車燈由遠至近,然後在身旁一瞬而過。
 
我明白自己應該要忘記面前的女仔,可當她出現在我的面前,身體卻不自主地邁開腳步。
 
他們走在夜晚的街頭,狹隘的街道一隅只能容許兩個行人。路上靜得幽暗,街燈散出黏答的光線。
 
我踏出一步,然後挪出另一步,不由自主地跟著兩人。
 
那個男的長得很成熟,頭髮烏亮,兩鬢垂到臉頰,厚實的身形給人可靠的感覺。
 
他走在靠馬路的那一邊,時不時有些滑滑板的少年經過,都被他一一擋了下來。所謂紳士,大概要做到那樣子吧。
 
他們走了一段路,然後來到一輛藍色斯巴魯前,接著那位男士送她上車。
 
我愣在原地,深刻地體會到罪惡感,我沒有理由繼續跟著他們。
 
只是她沒有上車,兩人在車門前說了什麼,然後關上車門離開。
 
我碎步向前,抵達那輛藍色的車後,車的內飾是踏實的灰調,夜色髹飾下更顯滄桑。
 
他們兩個徐徐走著,似乎要走進商業區。也許是為安全的考量,所以沒有搭車,那我想他們應該不太熟悉彼此。
 
我覺得自己很突兀,居然開始思考這種問題。
 
不管怎麼說,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還是跟著他們。她搭著那男仔的手,兩人偶爾會做出親暱的動作。一陣寒風撲面而來,他幫她梳理撥亂的頭髮,就像一對幸福的情侶。
 
那是一段漫長的路,也許與伴侶走的時候人會不經意間放慢腳步,又或許他們只是純粹地享受著這種時刻。
這對我無疑是種折磨,雖然是靜謐的夜晚,我卻莫名其妙地緊繃。
 
他們其實並沒有走很遠,最終到了巴士站前,我很慶幸他沒有直接送她回家,也許這象徵著某種隱私吧。
 
我等他們分別後後,沿著隊伍溜上同一輛巴士。看著那位男士在站裏目送她,心底泛起一陣莫名的惆悵。
 
我挑了靠近車尾的位置坐下,發動機的聲音很嘈雜。其實他們已經道別,我根本沒有再跟下去的意義。
 
只是我想著已經跟到這裏,繼續跟下去也不錯。跟一半和跟到底其實沒有分別,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就是錯誤。路程應該很長,我戴起耳機,裏面剛好播放著靈魂收容所的Runaway Train。
 
窗外的景色平緩流動,車廂搖晃著,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尋著什麼,也許是某種放不下的執念吧。
 
12
在追尋著什麼,到底我是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呢?我在搖晃的車廂裡想著,我無法確切地告知,大概是十四歲的某個夏天。
 
那天是令人眩目的太陽,強光映照的世界好像會發光,樹影篩落的天橋托著我最愛的女孩,電視上不知道何時冒起的藝人,低分的考卷、落選的球隊選拔、說不出口的話語。在那個掀蓋手機快要被淘汰的年代,我一次又一次地飽嘗了失敗的滋味,讓我覺得自己努力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勞。
 
那年暑假我回到父親的鄉下,我清晰地記得自己百無聊賴地在路上閒逛,鄉村的四週都是田野與牛,我走了好久都找不到同齡人,偶爾有年紀相近的人,也因為口音不對而無法交流。
 
那是個偏遠的地方,村裏的士多是和四周一樣的磚房,如果不是因為放置在外的貨物,根本不會有人知道這是個士多。
 
我跨過門檻撲向冰櫃的雪糕,透明的玻璃門折射出屋頂風扇的模樣,這並不妨礙我研究從未見過的雪糕品牌。
 
這應該是鄉村裏唯一能讓我放鬆的東西,在這個半天講不出一句話的地方,要是沒有手機裏的書,我想我會因為受不了而大叫。
 
我注目端詳著店長的女兒,不是因為她有多漂亮,而是她也沉靜地不說話,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感覺到了甚麼。
 
南風帶著悶熱的空氣,店的後面是一望無際的草,很像麥穗卻又是綠色的草。石頭砌成的圍欄十分穩固,鄉村的沙路輕柔地鋪向山巒。店長的女兒躡著輕輕的步,在圍欄上向著綠麓裏越走越遠。
 
風是草的味道,蒼黃的花四散在路邊,我想見熟悉的人,因此努力地思索,我想拿起手機,卻不知道可以撥給誰。
 
那一瞬間我似乎又開始感傷,回憶的惆悵越發清晰,我明白那些逝去的日子並不是毫無意義,激烈的孤獨感在我體內震盪。
 
我在一個偏僻的小鎮,沒有人聽得懂我說的話。
 
當我望向天空,那裏滿是蒼白無力的雲。我不想談戀愛,甚至不想見人。海水的味道、遠處火車的轟鳴、長滿青苔的石階,圍欄上走著的搖搖欲墜的少女,愚蠢的城市和愚蠢的人,我想知道世界何以至此。為甚麼我們無法理解彼此,卻只有孤單的感覺相同。我需要得到一個答案,才可以讓我忍受那枯燥乏味的生活。
 
我在追尋著什麼呢?也許是在遙遠的小鎮、夏天的可樂罐裏、滿是星星的天空下,在那時刻讓我沉默的力量。
 
街燈一個一個地往後奔馳,車還在搖搖晃晃地開著,在夜色籠罩的公路上。
 
13
車緩緩地拖著我們前進,吳昌瀅來到了下層。她用潔白的手握著扶手,低頭思考著,專心得好像要怔住,搖曳中一點髮絲跌到臉上,沉澱出一股滄桑的氣息。
 
車停了,她攙著門下了車。
 
夜晚還是一樣的靜,貨車和Van隨意停泊在路邊。我看見她的背影,在無人的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
 
午夜的風揉著鐵捲門,原來她每天都要走這麽寂靜的路,可能她已經習慣了,比起吵鬧的路,這種遙遠的路才讓人安心。
 
沿著斜路走上山腰,我不由得喘著粗氣。三岔路口讓我差點跟丟她,抬頭是一片暗色的天,街燈像一顆顆寶石,照出隨著風流逝的霧氣,在其後是插在山裏的高樓,好像在寒霜裏的都市。
 
接著她轉入了一個小巷,是通往山頂的路。我拖拽著身軀,跟著她探索這個地方。
 
那是一個破落的巷子,基本沒有人路過,左邊是惺鬆的斜坡和緊閉著門的民居,另一旁是蒙著灰的水泥牆,裂開的牆上留著塗鴉。
 
陰風在均勻地吹著,隱隱刮著牆上的色彩,好像有什麼要被慢慢削去。
 
我注意到三個看上去不懷好意的人。那是三個佇立在巷中許久的女仔,她們穿著極短的牛仔熱褲,手裏叼著煙,泛起圈圈雲霧。
 
並不是吸煙就是不良少女,而是她們的眼神,那雙如其他人都虧欠她們似的挑釁眼神。
 
真的要從她們身邊穿過嗎?
 
在這麼想著的同時,她們已經把吳昌瀅攔了下來。我悄悄地靠近。
 
「又喺你呀?臭雞。」一個帶著紋身的女仔說。
 
「仲扮緊純潔然後搶人男朋友?」
 
「喂,唔喺唔講嘢呀?」
 
那是一股焦躁的語氣,好像在逼迫著誰回應一樣。這讓我想起一種說法,從書上看到的,不那麼好懂的說法。
 
它說人總是習慣摧毀。
 
人對著美好的事物只有兩種選擇,欣賞或者摧毀,沒有中間的地帶。
 
如果是平平無奇的人反而會更受歡迎,因為介乎討厭和喜歡中間,沒有距離才能輕鬆地成為朋友。
 
我想,吳昌瀅就是那美好的事物。
 
她身上一定有著她們所羨慕的東西,才會讓她們焦急地想要毀掉。
 
無邊的黑夜,太陽不知道哪裏去了,她們漸漸靠近吳昌瀅,好像有些不得了的事情快要發生。
 
請原諒我像變態一樣跟了那麼久。
 
於是我趨步走了上去,牽起吳昌瀅纖巧的手。
 
「做乜唔等我呀BB。」我刻意瞪著她們。
 
吳昌瀅先是一愣,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麼,靠著我的肩,開始配合我。
 
「佢哋喺我啲舊朋友呀,我介紹你識呀?」
 
我望向她們,是一雙雙紅了的眼。
 
「你喺佢條仔?」其中一位打量著我們「你條女喺雞嚟㗎。」
 
這場對話無法繼續下去,我感覺空氣中泛著一股血的鏜味。
 
我很想為吳昌瀅辯解,可是我選擇緘口不言。因為美而被人欣賞和因為拙劣而遭到嘲諷相同,說得越多,就越像要遮掩什麼,落得被人討厭的下場。
 
「好噁心」、「好漂亮」,都是要微笑著領受的話語。
 
我想學校裏那幫傢伙排擠的手法一定更加高明,所以吳昌瀅在學校才一直沉默著吧。
 
我找到機會扶著吳昌瀅離開,那些不良少女就被拋在後頭。
 
就這樣結束吧,我想。
 
「哦,又喺啲PTGF客嚟啫,喺仔就錫咗先啦。」
 
PTGF這句話格外刺耳。
 
儘管對她來說一個吻應該不代表什麼,聽著那句令人煩躁的話,我注視著吳昌瀅。
 
我好像能從她眼裡看到月色,一絲不苟的平靜。
 
於是我銳意吻了下去,拙劣得碰上了她的臉。她微微傾斜調整角度,讓我們的唇剛好觸碰彼此。我以為一下子就親完,呆住不知道要做什麼,結果她用牙齒輕輕地咬我,忽然還輕舔我的唇。從她身上傳來微微的喘氣,我有點發怔。
 
那是一個香醇的吻,像酒一樣有些過於成熟。街燈的暗黃溫柔地映射著,照出牆上有些斑駁的脫落,影子在地面拖得冗長,我牽著她的手,空氣中飄著淡淡路邊塵土的味道。
 
朦朧間傳來不遠處紅色的交通燈,那些不良少女應該已經沿著馬路離開,畢竟我們是那麼無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