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隱樂近來做夢越來越頻密,像是在腦門擱置一部放映機,不斷投射出一幀又一幀冰冷的光影。

他夢到自己站在雜叢間,街上人來人往,那身著馬褂的商人,還有一身素白的馬姐,接踵摩肩,在林立的唐樓下穿梭。倏忽間,嗩呐聲和破鑼聲自遠方傳來,在街尾的轉角處,當首一人手捧著裱裝好的遺照走出,後面引著一列隊伍,四個人扛一口棺材,十個人舉起白幡,其餘人手裏盈掬紙錢,沿路朝天拋灑,徐徐前進。

周隱樂剛欲邁步向前,突然後領一緊,像是被什麼拽住,起初他以為只是被枝椏勾住,想伸手去撓,不料整個人已經雙腳離地被懸空拎起來,半掙扎間,他驚醒過來,渾身大汗,像感冒時捂汗降溫,把整張床都浸濕。按著劇痛的腦袋,他如同失去發條的機器人,紋絲不動,直到一縷陽光照到他臉上,他才意識到天已光,該去上學。他左手扶著右手,右腳攙著左腳,踉蹌地走向廚房,起鍋燒油,煎了一個荷包蛋,搭配著滿滿一大碗牛奶脆片,風捲殘雲般填進胃裏。完事後,他仰躺在椅子上,長長地打了個嗝,蜷縮的神經才得以鬆弛開來。

周隱樂的學校在大口環的海濱一角,每朝清晨,他喜歡沿著沙灣徑步行上學,特別是春夏交季,夾道上的木棉樹紅火奪目,經海風一吹,果莢迸裂,棉絮飛脫而出,漫天飄搖,仿佛在向途人招手獻花。走在樹蔭下,周隱樂只覺渾身舒坦,适才夢境所帶來的驚懼感仿佛一掃而空,他深呼一口大氣,本想著享受大自然無形的饋贈,怎料一絲刺喉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熏得他氣管抽搐,不斷咳嗽,抬眼間,只見裊裊白煙從旁邊一條小道飄出。





沙灣徑的草地足球場側邊,有條被樹蔭遮蓋的羊腸小徑,每當晨光灑下,小徑便被照得通明,那是到達學校門口的必經之路,也是連接大海的路口。

周隱樂站在小徑的入口,遠眺過去,只見那裏站著一男一女,手上都點著了香煙,男的臉容枯瘦,穿一件黑色背心,腰間纏滿金鏈子,背脊的盤龍紋一直延伸到二頭肌,一看就是混社會的痞子;至於那女的,周隱樂認得她,她是班裏的差生,平時上課不是在塗指甲油,便是在抄寫歌詞,每個學期的課上,也難得見到她兩回,一般來說,班裏這等人物,都是被老師和同學遺棄的孤星,因此,周隱樂從來沒有正視過她,就連她姓什名誰,也一概不知。

此時破鑼般響亮的罵聲此起彼伏,痞子抖抖手上的煙灰,罵道:

“你这死爹妈的,明知道她是我的女人你也敢摑她?”

“幫女朋友出頭嗎?真有男子氣概啊!”





“你討打是吧?”

“我動手的時候還不知道她身邊有你這個契弟嗎?你以為我怕你啊?”

“你罵我契弟?”

“罵就罵,怕你打我不成?懦夫才打女人!況且你女朋友生來就是一副巴掌臉,說話還嘴臭夾沒品,活該被我摑!”

周隱樂從他們身旁走過,目光一掃,不意和她的雙眼接上軌,只覺得那雙眼神下裹挾一股倔勁,好似在吹彈可破的薄膜裏,包裹著一股熱流,他的心跳停頓半拍,卻分不清楚究竟是被震懾,還是莫可名狀的悸動。





口角聲越演激烈,他生怕惹火上身,立即把目光收了回來,朝著學校方向奔去。

(二)

周隱樂的課室,一壁牆面向走廊,另一壁則建起一列窗戶,透視著窗外的蒼藍大海。他很慶倖自己被老師安排到靠窗的一隅,使他能夠蜷在無人看到的旮旯一角,規避了跟他人的交流。他把書包掛在桌旁的鐵鉤上,靠在凳背,不斷回想起那夢境,目光迤邐到無邊的海際,直到老師進課室點名,方從意識層里拉扯回來。這天,全班同學都到齊,唯獨海旁那彪悍的女孩,依然缺席,老師的表情沒有絲毫變色,只是象徵性搖了搖頭,就開始了課堂的教學。

是日,天色由熾白到漆黑,漸漸輪月冒起。周隱樂在床上輾轉反則,久久不能入寐,到半夜時分,勞累的雙眼終於閉合,不久,眼皮子就開始抖動,眼球翻滾,那段粵語長片似冰冷的畫面,又一次浮現在他的夢境裏;不過此番,他並非躲在陰暗的草叢裏,而是矗立大道中央。當他還在自顧張望,突然一陣嗩呐聲襲來,他猛抬頭,只見出殯隊伍已經來到面前,近在咫尺下,仿佛一輪巨型火車轟轟作響,迎面沖來,他自知躲閃不及,唯有下意識地雙手抱頭,怎知半響過去,只感覺到一絲微風拂過。他試探式地從臂縫裏往外看,身前竟空無一人,此時,那刺耳的嗩呐聲轉而跑到他身後,他扭身一看,只見出殯的隊伍,正朝他身後走遠。

周隱樂喃喃自語:“難道他們…就這樣穿過我的身體去?”

就在他驚詫之間,隊伍的前邊不知道什麼時候鑽進一個女人,隻身攔下出殯隊伍,高叫道:“停下!讓我見他最後一面吧!就一面!”

捧遺像的男人瞥了她一眼,說道:“你還嫌害他不夠嗎?”

“他的死,是你們造成的!”





“你這禍害人的妖精,滿嘴謊言,再說就把你亂棍打死!”

“這裏是香港,你以為打死人不用吃牢飯嗎?”

“我弟弟要入土為安,沒空跟你在這瞎扯,讓開!”

他轉身欲走,又被女人攔下來。

“讓開可以!開棺讓我見他最後一面!”

“胡說八道!你不知道死者為大嗎?況且他曾經說過,他即便死了,也不想再見到你!”

女人不斷摩挲左臂上的金釧,隨後左右轉動,徐徐脫了下來,放在手心上,說道:“他真那麼恨我,為何還會把它送給我?”





周隱樂抻著脖子,只模糊不清的看到一個金燦燦的環形物件,待想再看得仔細點,只聽到男人顫抖著聲音,說道:“我們家的傳家寶,怎麼會在你手上?”

女人眉目含情,幽幽地看向棺材:“是他送我的訂婚禮物。”

女人的話音剛落,周隱樂全身便似觸電一樣,兩眼一黑,當光線再次回到眼眶時,他便夢醒過來,還是躺在床上,還是大汗如注,還是頭疼欲裂。

(三)

周隱樂坐在床沿,摸著濕漉漉的床單,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起初他還會換上新的床單,後來實在經不住折騰,就任之不管。不過諸如床單的瑣碎事,並不值一提,他最大的苦惱是精神不斷遭受消耗,他甚至懷疑自己是患上睡眠障礙;下午放學後,他抱著急切的心情,急忙趕去乘坐開往瑪麗醫院的綠頂小巴。

綠頂小巴是需要喊站叫停,周隱樂每次都需要事先做好心理演習,比如用什麼聲線和語速來喊,既能讓耳背的小巴司機聽見,又能夠彰顯自己的從容不迫;自我交戰數百回合後,剛欲開口,豈料一句爽朗的喊聲破風而起,踩著車輛隆隆作響的引擎聲,直撲到車廂每位乘客的耳邊。

“前面有落,謝謝!”

小巴大哥聽見後,也不言語,擺擺手,待駛近瑪麗醫院門前,便按動棍波側邊的開關,車門就唰一聲打開。周隱樂有點局促不安,剛想拿起抱在胸前的書包,一甩手就掉在地上,要彎身去撿,後面又傳來那股爽朗的聲音。





“可以爽手一點嗎?我要下車!”

周隱樂撿起書包,回首道:“不好意思!”

這時他才看清,跟在他身後下車的女孩,是班裏長期缺課的差生。此時與她四目相投,周隱樂又有新的發現,她那眸子近看之下,就像在蛋白裏鑲嵌一粒琥珀石,明豔得使人沉淪,他在無形中看的入神,就連下車的動作都拋諸腦後,女孩見他傻傻呆呆的模樣,不禁笑道:

“看夠了沒有啊?”

司機大哥也等得不耐煩,叫罵道:

“撲街!還不走,要不要喝杯咖啡再下車?”

周隱樂清醒了過來,察覺到自己失態後,連忙訕笑著走下小巴,看准急症室的方向,便頭也不回地奔過去。





他穿過自動玻璃門,走到掛號窗前,只見排隊的人龍盤成了蛇餅,候診的病人蜂擁蟻聚,有的低聲地呻吟,有的躁動地嘀咕,疼痛的空氣彌漫開來,慢慢沁入到周隱樂的心頭,他緊皺眉頭,臉容逐漸扭曲成一團麻花,他不想直視苦難,也不想跟他們搶奪救治,退卻的念頭緩緩升起,目送著他離開醫院。

當晚,他預約了一家私立診所,診完症出來以後,手上只拎著一封輕飄飄的轉介信;醫生跟他解釋說,無論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沒能發現他有任何毛病,倘若他真的持續夜夜犯難,唯有轉介他到其他醫院另聘高明。回家後,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生怕患上一種連普通醫生都不能救治的病,直到半夜困意來襲,方才徐徐入睡。漫漫長夜過去,朝晨醒來,他拭擦一下床單,頓覺一片乾燥,心中的驚喜簡直如鹿猛撞,那肆虐已久的佛萊迪,再也沒有闖進他的夢鄉。

接下來幾個晚上,曾經折磨得他死去活來的夢境,仿佛如人間蒸發消失不見,周隱樂自不然大喜過望,只是他時不時也會獨自出神,回味夢裏的絲絲細節,試圖找尋它與現實中的關聯,證明自己只是日有所思而已,後來幾經嘗試亦徒勞無功,也就開始釋懷。

他的生活慢慢從偏航重回正軌。

春日裏,沙灣徑赤紅的木棉樹越開越旺盛,道上如同被烈焰灼燒過一樣,讓人看得精神爽利,周隱樂如往常般沿著樹蔭,走到海旁去上學。到了課室後,他將書包放在桌旁的掛鉤上,坐在木凳上,遠眺窗外打發時間,好等待老師進來點名。

鐘聲響起,老師掖著學生名冊走進來,他把學生名冊放在教師桌上,平平攤開,卻不瞧上一眼,而是憑著記憶摸索,順序無誤地依次叫出學生的名字,喊至中途,他忽地巋然不動,眼珠子順著圓周的軌跡不停轉動,好像在回想什麼似的,自言自語道:

“陳巧欣接下去應該是…劉國器?不對,中間還有一個人!”

學生們面面相覷,嘴角勾勒起了笑容,無聲中起鼓噪。

“老師,你能猜著就見鬼了,她從來不上學!”

“別管她啦,繼續點名吧!”

老師身體不自覺往後一仰,失聲笑道:

“啊,那個差生,差點兒不記得她!”

正當打算略過這個名字的時候,課室裏突然蔓延著一股尼古丁的氣味,緊隨而來,課室門外哢噠哢噠的皮鞋踏步聲,由遠到近急劇奔來,一路到課室門前方才停歇;只聽得一股爽朗的聲音說道:

“朱凱盈,到了。”

這時候,全班的視線凝聚成一束聚光燈,打在一個胸前掛著綠領帶,身著鵝毛白連身校裙的女孩身上。女孩的指間掐著一根煙,奶白色的霧在騰騰上升,飄到她花式微彎的眼角,飄到她顴骨上高聳的蘋果肌,從她橘黃色的眸子,還隱約可見黃昏的篝火,在溫情一隅,埋伏一抹陰涼。

老師皺著眉心,正色道:“摁滅你手上的煙!”

“我偏不!”

“你不把煙滅了,也不用進來上課。”

“你以為我喜歡來啊?”

“無所謂,我照樣記你曠課,反正你的操行早就被畫花。”

朱凱盈啐了一口,把冒火的煙頭倒立起來,在門框邊摩擦至熄滅,並反手丟在地上,大搖大擺地走進課室;走到半路,她又被老師叫住:

“喂,你手臂上的是什麼東西?”

此時,眾人連同周隱樂在內,都紛紛探頭去看,卻見一個金色的圓環,套在了她粉白的手臂上,她低頭看了看,不屑道:

“這你也管?我戴什麼東西上課管你鳥事啊?”

“你不知道學校不准奇裝異服嗎?”

“你帶著手表上課,算不算奇裝異服?要不這課就不要上,我們一起去校長室討論討論何謂奇裝異服!”

老師的臉色變得鐵青,揮手說道:“懶得理你!”

朱凱盈蔑笑一聲,邁著輕巧的步伐,走向那個許久沒人光顧的座位,仿佛一切都理所當然。但她手臂上的金環,卻吸住周隱樂的目光,整天課上,他都只顧盯著那副金環,久久挪不開眼睛。

晚上回到家,周隱樂躺在床上,念想著朱凱盈臂上的金環,像極了夢中攔路女子的臂釧,他心想如若只是夢境和現實相似,倒也不足為奇,好比說,人們經常在現實中遇到夢境裏的情節,這其中,可能只是一朵花超生脫落,或是一片雲隨風逐散,但無論將其放在夢裏還是現實,都不會讓人感到唐突,唯獨現代人戴著臂釧,卻有種恐怖穀般的突兀感。

(四)

為了平息憂懼,周隱樂打算明天去向她借看手上的金環,不曾想早上點名的時候,她又一次曠課。

放學後,周隱樂獨自到海旁踱步,正百無聊賴,豈知鼻子一索,又聞到那熟悉的煙碴子味兒,沿著味道尋去,只見朱凱盈穿著一身校服,嘴裏叼著一根煙,坐在石堤邊,身體左擺右晃,嚶嚶哼著小曲。

他很想前去問個究竟,但礙於膽怯,剛跨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只得在原地不停打轉。後來他想到一個辦法,便默默從褲袋裏掏出手機,幾下滑動,跳轉到相機功能,然後邁著鬼祟的步調,躡手躡腳走到朱凱盈的後背,迅速地舉起手機,按下快門鍵;豈知他忘記較靜音,哢嚓一聲,如同按壓喇叭一般響亮,朱凱盈轉過背來,雙眼驟瞪,仿佛一道精光射來,刺穿了他的軀體。

“偷拍?你不是變態吧?”

還不待分辯,朱凱盈一口煙吐到海裏,霍地一躍而起,沖到他身前,一只手拽著他袖邊,另一只手在摸奪手機。方寸之間,兩人你爭我奪,誰也不肯退讓,周隱樂逞著身高優勢,佔據高地,始終讓她摸不著手機,但朱凱盈縱身攀高,揮動雙臂,胡亂一通猛拍,也逼得他不敢舉低。一番拉鋸戰後,朱凱盈漸漸後退,周隱樂以為她服軟,也就慢慢泄了氣,卻冷不防間被她提起一腳,打樁機般朝著褲襠一踹,頃刻之間,周隱樂臉色刷白,冷汗直冒,腰板如花草凋謝般,微微彎下去,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早就該想到這招,省得跟你拉扯!”

朱凱盈奪過他的手機,手指左右拉滑,臉上盡是不解的問號。隨後,她直接把手機懟到周隱樂的臉上,說道:

“解釋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所見即所得….”

“你說你個大男人,不偷拍裙底不偷拍臉,拍手臂是件什麼奇怪的性癖好?”

“我拍你手臂做甚?你手臂也不是特好看。”

“呸!我手臂不好看?你是瞎子啊?”

朱凱盈扯高衫袖,袒露起手臂,左晃右晃,像炫耀戰利品一樣,表情裏盡是得意洋洋,日光灑下,將白嫩的臂膀和金環照得遍體通明,猶似一朵雛菊沐浴在晨曦當中。周隱樂看著這朵雛菊,與夢中的臂釧幾乎別無二致,只是多卻幾條淺痕在控訴歲月的侵蝕。

朱凱盈注視著他那死人堆裏的臉孔,連自己的情緒都一併被凝固,沿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他牢牢盯著自己臂膀上的金環;她拿起手機一看,稍一思索便了然於心。

“你是在拍這個金環?”

周隱樂點點頭。

“你為什麼會對它感興趣?”

“我跟它有些牙齒印,它可害得我夠慘。”

朱凱盈聽罷,眼角不經意地抽動,眼瞳裏泛過一抹黃昏的陰霾。

周隱樂顫顫巍巍站起來,問道:“金環是你買的?”

“不是買的。”

“撿的?”

“也不是撿的。”

周隱樂剛想再問她是不是別人送的,可一看這金環五寸來寬,打一只起碼要上萬塊,即便是鍍金也得要幾千塊才能成事,斷不可能會有人給中學生送去這樣昂貴的禮物,念及此處,他不禁為自己愚笨的想法感到羞慚,豈知朱凱盈卻回答道:

“這個金環,是一個女孩送給我的。”

“啊?誰送給你?”

“我記性不好!忘記了!”

說罷,她鬼精鬼靈地走開,周隱樂連忙喊她:

“你說忘記是騙我的吧?”

“你這麼在乎這只金環,我倒好奇如果你知道了它的來歷,你下一步又會有什麼動作呢?”

儘管那個夢境已經沒有複現,但他依然揮不去忘不掉那飽滿又真實的幻夢。

他以邏輯推斷,自己肯定是在現實的某時某處見過這只金環,才會在腦海中烙下印記,倘若找到這只金環的主人,興許就能發掘出埋藏的記憶,可是面對朱凱盈的質問,他不想草草向外人透露自己的想法,故此只是輕描淡寫地說:

“我也不清楚,見一步走一步吧。”

朱凱盈聽完以後點點頭,然後背身便走,他見狀後,連忙叫住:

“你明天還來上學嗎?我能不能來找你?”

“我明天不去學校。”

“你怎麼老不愛學習?”

朱凱盈又轉過身來,鄭重其事的道:

“我才不要你來管,現在是你有求於我,想要知道這金環的主人是誰,明天來海旁找我!”

“幾點啊?”

“上課的鐘聲敲響,我就得見到你!”


(五)

次日清晨,周隱樂走過木棉樹,沿著海岸線,一直走到校門口旁水庫的陰暗處躲著,腦中天人交戰,掙扎著要不要曠課,眼看手機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心弦被拉得越來越繃緊,心跳像摩打一樣抽動。

終於,上課鐘聲被敲響,他依然杵在水庫暗處。

“傻子!”

他聞聲轉頭,立馬就知道自己上當。遠眺過去,只見朱凱盈身穿校服,企在高高拱起的石墩上。

“我叫周隱樂,不叫傻子!”

“這不怪我,你又沒跟我講,現在我知道了!”

朱凱盈指了指身旁,說道:“周隱樂!來這裏等車啊。”

“不是說好告訴我誰給你的金環嗎?”

“你過來我告訴你!”

“我不過去。”

“不過來就不要後悔。”

她跳下石堤,徑直走到車站,這時小巴剛好抵站,司機撳下按鈕,鏽跡斑斑的鐵杆,艱難地為車門拉開一道口子,她邁開腳步,踏著鐵皮梯級上車,選好個靠窗的座位,毫不遲疑地便坐下。隱樂急忙跟了上車,坐在跟她隔著一個位置的單人座上;他不明白為何朱凱盈要這麼玩弄自己,一想到自己像扯線公仔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路,就不覺氣上心頭。

小巴經過薄扶林道,沿山道天橋駛下山腳,經過西區隧道,一路奔赴太子道中;一路上他們都沒有搭話,小巴震震盪蕩,將他們蕩到一處掛著霓虹燈彩的大樓前。

兩人一前一後,相繼下車,步入大樓後,就乘坐電梯登上八樓,八樓的金屬按鈕下麵赫然寫著“創業卡拉OK店”。出了電梯門,朱凱盈走到大廳前臺,拿出證件進行登記,完事後服務員便充起領路人,帶著他們走到一間包廂的陰暗小房間,只見一條條紅色綠色紫色的燈管,如蠶絲般密佈房間。服務員將兩人領進去後,便退了出去,關上門。周隱樂環視一周,說道:

“你帶我來唱歌?”

“錯了,我是帶你來聽我唱歌。”

她橘色的眼眸裏,波光流轉,宛若海浪一樣漂浮不定,周隱樂感歎她不單行止怪異,連思想也是極為跳脫,一種探秘的欲望不覺油然而生,儘管如此,他還是嘴硬地說道:

“我是為金環來而來,不想聽你唱歌。”

“我今日心情很差,歌我是唱定,你不聽也得聽!”

朱凱盈見他一語不發,又放軟態度,說道:

“我這人嘛,在情緒爆棚的時候,老是會想起很多曾經忘記的瑣事!”說罷,她狡魅一笑,用指關節敲了敲金環。

周隱樂把頭埋在沙發一隅,朱凱盈則是不慌不忙,從口袋裏摸出一盒波邁的煙,朝他遞過去。

“抽嗎?薄荷味的。”

“我不會抽煙。”

朱凱盈抿嘴一笑,顴骨頓時鼓成兩座小山丘,丘上粉粉撲撲,種滿了許多桃花樹。

她握著麥筒,在大電視上開起歌單,所指所點,全是今季流行的粵語金曲。只看她一鼓作氣,唱完浪漫透頂的《2084》,又唱到感懷往事的《我們萬歲》和追憶童年的《children song》,如此一連完成十首歌曲之後,早已臉紅發熱,耳根發燙,她癱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根煙,望著噴出的一朵朵煙圈,靜靜地出神。

周隱樂看她沉默的模樣,是如此恬靜,與先前潑婦罵街的豪橫可謂大不相同,不由得說:“有心事不說,很容易憋死自己。”

朱凱盈吞雲吐霧,悠悠地道:“我像是有心事嗎?”

“唱歌的人可能不知道,聽歌的人很容易能聽出來。”

朱凱盈不覺失笑:”說得也是。“

“對了,我記得之前看到你在海旁跟別人家鬥嘴,後來怎麼樣了?”

“他啊,就一膽小鬼,不敢對我動粗的。”

“你們為什麼吵架啊?”

“我賞了他女朋友一耳光,他來找我尋仇罷了。”

“你怎麼打起人來了?”

“你怎麼關心起我來了?”

周隱樂經她一盤問,突然語噎。朱凱盈見他毫無反應,繼續道:

“他女朋友跟我是同事,我們都在同一家奶茶店裏工作….前兩個星期,我們收銀櫃裏丟失了五百塊,她懷疑是我偷的,就向老闆告禦狀,可是我沒做過啊,我老不服氣,就一巴掌摑在她臉上。”

“她冤枉你自然不對,但也沒必要動手動腳吧…”

“我不喜歡被人誤會,憑什麼她對我不客氣我就要忍受她?”

周隱樂看她這倔脾氣,大抵也沒有認低威的意思,便把矛頭指向那個女人:

“她之後有跟你道歉嗎?”

“沒有,不過我不介意,她要口無遮攔詆毀我,我就兜頭兜臉摑她,算是扯平!”

她臉色一沉,隨即又改口:

“其實也不算扯平。”

“怎麼又不算?”

“她為了報復我,在我社交圈裏大肆宣揚,說我偷錢被揭發,做賊心虛,才惱羞成怒奮起打人,還說我是有爺生沒乸教的賤貨,不單止找他男朋友來對付我,還拉攏了一幫人杯葛我。”

她話說到一半,已經有些哽咽,然後突然意識什麼似的,立馬就把頭偏過去,隨後一串啪啦啪啦的東西墮下,不斷在敲擊沙發。

周隱樂心忖自己大概率是被當成救生圈,是她在渺茫大海中失去了船隻後唯一的水泡,所以才不得不拼命抓牢。注視著她不斷高低聳動的雙肩,周隱樂不禁心頭蕩漾,憐惜的情感澎湃如潮,很想要說幾句話安慰她,卻不知從何入手,剛伸到她背部的手,也像彈弓般縮了回去。

哽咽的聲音慢慢收細,她用衫袖印了印臉部,從口袋掏出一面小鏡子,借著房間微弱的燈光,左右打量自己,整裝完畢後,緩緩擰過頭來,從煙盒取出一根煙,擔在雙唇之間。嘴巴剛想湊近打火機,只見一只手臂憑空伸來,截住了火,搶走了煙捲。

“焦油對肺部不好,很容易致癌。”

“可是我不開心。”

“我來替你抽,你看著我,就當是自己抽了。”

周隱樂把煙含在嘴裏,奪過她手上的打火機,啪嗒啪嗒打起火來;他看過許多人抽煙,這兩三下手勢也見慣見熟,怎知試了好幾次,都不見有點燃的痕跡,心情頓感焦躁煩悶。朱凱盈凝視著他,撲哧一聲笑出來,只看她嘴唇微攏,做出一個吮吸的動作,示意他在點燃的間隙,要持續地吸氣,周隱樂依樣畫葫蘆,結果一口濃煙從口裏跑進去,鼻子裏鑽出來,攻得他眼淚鼻涕噴湧而出,像極吃芥辣時的那副狼狽相。

朱凱盈托起腮幫子,怔怔地望著他,眼眸裏那黃昏的篝火,似乎變得不那麼波譎雲詭。

傍晚,兩人道別前,朱凱盈提出要約他後天一起出來逛街,正當他打算一口回絕,朱凱盈就敲打起手臂上的金環,得意地笑道:“我很有可能會想起來喔!”

周隱樂屈服了,但因為後天是週五,他要求推遲一天,等到週六放假才陪她去,他可不願學去那經常性曠課的壞毛病。


(六)

星期六當日發生了一件小插曲,兩人相約在旺角朗豪坊門前的地鐵站出口會面,豈知這個出口是拆分成東西兩端,互相背對著的;結果就是,雙方都說到了出口,卻是誰也沒見著誰。

幾經波折,兩人終於碰上頭,周隱樂從頭至腳端詳了她一番;只看她穿起一件繡花白毛衣和牛仔熱褲,斜揹一只黑色小手袋,臉上化妝的痕跡不深,沒有施粉底,也沒有畫眼線,只是薄薄的塗抹一層口紅。相比之下,周隱樂不禁自慚形穢,他只是很簡單的穿了一套灰色襯衫,腳踩一對運動波鞋,於是難堪地問道:

“我會不會穿得很求其?”

“做自己就好啦,自己穿的舒適,管他求其不求其!”

朱凱盈帶他去瓊華中心地鋪吃完壽司郎,再去西洋菜南街買煎釀三寶,鹵大腸和各式各樣香鹹可口的小吃,搭配兩大杯甜膩膩的黑糖珍珠奶茶,兩人順著彌敦道,遊過信和中心,行過天後古廟,走過九龍公園,溜溜轉轉,話題間斷不止。

直至在半島酒店門前橫過一條大馬路,望見豁然的大海,方始駐足不行。

傍晚時分,兩人並肩站在海旁,眼看夕陽潛入大海,天色驟然變得昏暗,維港彼岸萬千廣廈的玻璃幕牆和廣告燈牌,乘著夜色臨近,紛紛亮起燈火,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晝燦眼。朱凱盈指著對岸,問道:

“你看對面的大廈樓裏,像不像藏著一只只螢火蟲?”

“怎麼說?”

“那些窗戶遠遠看過去,就像無數只小小的螢火蟲。。”

“你的想像力真好。”

“你難道不認同嗎?”

“我肯定認同,不過我沒你會形容,我只覺得…很美,這個夜景很美。”

“你知道你像什麼嗎?”

“什麼?”

“你像個和尚!”

說完以後,她毫無顧忌地發出一陣孩童般淳樸無邪的笑聲。周隱樂聽得心塞,正色道:

“你再不來上課,很可能會被留級的。”

“我要去上班,沒這個時間。”

“可是我們去ktv唱歌那天,你不是也沒上班嗎?”

“我是故意調班,因為那天約你了啊!”

他的臉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朱凱瑩接著道:

“況且畢業以後,還不是一樣得找工作,我現在提早工作,比你們還多賺了幾年的工資呢。”

“那你就打算一輩子在奶茶店打工嗎?”

“一輩子在奶茶店打工,也不是什麼壞事吧?我也不是個大人物,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我的生命裏,只要有人疼我,愛我,理解我,陪伴我,我就已經心滿意足,其他的都無所謂。”

夜色漸濃,周隱樂主動提出送她回家,但被她決然拒絕,約會也就相告暫別。
已有 0 人追稿